【看点】驼神(小说)
“奶奶的,不到二十四岁要从良,按照老黑爷订下的宫规,要刺瞎双眼,幽禁土牢,到三十六岁才能重见天日,你知道吗?!”
“知道。”
“奶奶的,那就怪不得黑爷手黑了!兄弟们,绑起来,用银针刺瞎她的双眼!”
“慢,姑奶奶不用绑,父母之躯怎能用绳索捆绑,银针早已备好,不劳黑爷和弟兄们动手,只是要再点灯火,亮堂一点,让姑奶奶再看看我十六娘春宫院,再看看这骆驼镇。”
“奶奶的,点灯!”
十六娘春馆院灯火燃起,一片明亮。十六娘秀眉高挑,杏眼转动,目光闪烁。最终她把双目直直地射向黑衣匪首。那震静,锐利,火烁烁的目光使黑衣匪首一阵颤栗。
琴弦上飞出激情,亢愤的旋律。恰在此时,骆驼河掠过一阵惊风,河水翻腾咆啸,涛声和着琴声,在河面上飞扑飘荡。骆驼河被琴声搅得愤怒起来。
十六娘手举银针,猛然向自己的双目刺去。没有惨叫,没有哭声,十六娘春馆异常宁静。黑匪队惊骇地看着十六娘一双鲜血淋淋的眼睛,鲜血染红了十六娘春馆,染红了骆驼镇沉沉的夜空。
从此,十六娘失去了光明,她被幽禁在春宫院里,黑衣匪首推出了一个新的十六娘代替了她。幽禁中,她变得更加冷静,更加坦然,为了骆驼神她甘心如此,也许今生今世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过上一个女人的普通生活。她知道骆驼神在苦苦地寻找她,她也在苦苦地想着骆驼神,但她不能违犯春宫的规矩,不能给新的十六娘找麻烦。这取代她的十六娘尽管同她有不睦这处,有着勾心斗角,但同为十六娘春宫的妓女,彼此却有着深深的同情和怜爱。她没有过分地为难十六娘,十六娘也深守春宫规矩。在骆驼镇走红之前,她逞一个琵琶女,在黑衣匪首收养她后,她师琴学艺近十年,优雅的琴弦曾拨动小小的骆驼镇,令人倾倒。刺瞎双目后,她重新抱起了琵琶,在幽禁中伴着琴声苦苦渡日。她没白天,没黑夜,越苦心中越想念骆驼神。每年她失踪的这一天,她都在一个机灵的女童指引下到骆驼河岸弹奏琵琶,当骆驼神临近时,她们总是巧妙地躲开,不让他发现。每当这时,她多想一头扑在骆驼神的怀抱中,可她只能消失在黑暗的河岸上,又回到黑暗的幽禁处。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骆驼河,月光在河面上铺展着一条宽大的洁白缎带。琴弦上飞出幽静凄苦的旋律。愤怒的骆驼河把咆啸的浪滔吞进平缓的水流,河面上飞跳着一层细碎的浪花。在皎洁的月色中,骆驼河真的变成了一峰背负苦难的骆驼了。
十六娘在幽禁中苦苦地熬着,指头揉断无数根琴弦,无数根琴弦揉细了她的指头,揉白了她的满头青丝,揉碎了她的一颗心。终于熬到她三十六岁这一年,春宫的妓女在这一年后可以从良。恰巧前不久,黑衣匪首在土匪的火拼中暴死大漠,十六娘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十二年后的今晚,她怀抱琵琶独自来到骆驼河岸,用自己的血和泪谱成的《骆驼河水轻轻地流》琵琶曲等候着她深埋心底的骆驼神。
琴声嘎然而止,两人相对无言,一生中差不多没有流过泪水的拉驼汉子,泪水夺眶而出,他猛地把十六娘紧紧地搂进怀抱。风晓月明,河水奔流而下,浪花拍打着朦胧的河岸,演奏着一支悲壮犹怨的歌。
骆驼神娶了当年的十六娘,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千里大漠。十六娘春宫分文不取,并协同骆驼神组织了最隆重的迎亲队。
是年,骆驼神三十八岁。
隆重,古朴的百峰迎亲驼队簇拥着驼轿中的十六娘,横穿千里大漠,浩浩荡荡,日夜兼程。
驼队队跑来驼轿轿颠
驼哥哥娶妹大漠漠边
琵琶揉得哥心碎哟
甩动驼鞭抽倒骆驼山
驼道道苦来驼道道甜
泪水水泡妹十二年
唱支调调你听好哟
哥带妹妹上青天
骆驼神粗犷的歌调中飞出一股淡淡的忧仿,一股沉沉的悲壮,在空旷的大漠上飞旋回响。
迎亲的驼队终于来到骆驼山下。在热烈的鼓乐声中,骆驼神颤抖着双手揭开了新娘的红头盖。迎亲的队伍震惊了,骆驼山的人们震惊了,如花似玉的十六娘不见了。十六娘双目失明,满头白发,骨瘦如柴,一脸憔悴,一洗往日一代红妓的风彩。
一代驼神娶了双目失明的十六娘。
九、千回闯荡大漠
“驴日下的驼豹儿,这是咱爷们第一千次闯荡大漠了,给爷露个脸儿。”
雄壮的驼队爬上了骆驼山口的望驼堤。东方点点亮丽了朝霞已燃成一片火海,圆圆的红日腾上了大漠。骆驼神甩动驼鞭,炸出一串清脆鞭响,驼豹儿高傲地昂起长长的脖颈,对空长鸣一声,把驼队带上了望驼堤。
望驼堤像一条黄色的蟒龙,横卧在骆驼山口,它与苍凉高耸的骆驼山相对,它是大漠的卫士,日夜守卫着大漠的防线,以防骆山侵入大漠的领地。
昂头翘着的骆驼山再清楚不过了。啊!感谢造物主,骆驼山真是一峰神驼哟。
骆驼神每次来到望驼堤都要打尖驻脚。他举目凝视了一会骆驼峰,一双骆驼眼要把骆驼山望透看穿。
他解下挂在脖子上的红布袋,多少年来,他一直把那尊骆驼神像挂在胸前,视若生命,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谁也别想动一下这个神秘的红布袋。
他虔诚地打开红布袋,金灿灿的阳光下,一尊精雕细刻的骆驼神像熠熠生辉。它人面驼身,小巧精致,玲珑剔透,奇异怪诞,栩栩如生,有一股神灵之气。阳光照着神像,神像映着阳光,骆驼神像蕴含着一股神圣的威慑力。
骆驼神从驮架上取出一块红毡,铺在一座沙峰上,把骆驼神摆上红毡上。尔后,从怀中掏出一个酒葫芦,双手几乎抖成一团,把酒绕着骆驼神洒了一圈。他每次都想把这个圆洒圆,可每次总是洒不圆。这一次就更不随他的心愿了,圈儿洒得曲曲弯弯的,甚至闪出一个缺口,他无奈地摇摇头。骆驼神后退数步,双膝缓缓跪地,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着。
雄壮的驼队划破浑黄的大漠,缓慢而沉重地运动着,如一叶孤舟漂流在黄色的海洋中,渐渐地,变成一个蠕动的黑点,消失在大漠深处。
这是骆驼神第一千次闯荡大漠。是年,他四十八岁。
一千次,骆驼神本想创造千次辉煌。他精挑骆驼,驼队只有几十峰膘肥体壮的骆驼。他选定黄道吉日,宰杀了一只嫩羊祭奠驼神。出发前的七天中,他不饮酒,不沾荤,以净身心。他祈祷成功,盼望辉煌。但神奇的大漠并不抬举这位骆驼神,却给了他一个比任何一次都阴沉的脸色。
一股莫名其妙的,他有生以来曾未遇到过的奇特的大风暴,在昏天黑地中把他和驼队裹进了大漠的死亡谷。这死亡谷在大漠的什么位置,拉驼人谁也说不准,它是拉驼人最忌口的,谁也不愿提及。它沙峰迭起,沙梁纵模,沙沟,沙壑穿插交错,沟连着壑,壑套着沟,在死亡谷布起一个奇大难解的迷魂阵。误入死亡谷的驼队很难钻出这神奇的迷魂阵。死亡谷其热无比,像掉进无数个太阳,干灼灼地蒸烤着沙粒堆垒的天地,整个死亡谷是一个干躁枯热的大蒸笼。
死亡降临在骆驼神和他的驼队身上,面对死神的挑战,他甩掉了驼峰上所有的驮架,轻装驼队,把几十峰骆驼串在一起闯荡死亡谷。死亡谷就是死亡谷,任凭骆驼神使出周身解数,用尽一代驼神的真功夫,它依然是一副老面孔,不动声色地调集着它的千军万马——数不尽的沙峰、沙梁、沙沟、沙壑,摆着人们难以想象的迷魂阵。日出月落,在数不清的日子里,骆驼神拉着驼队艰难地寻找着死亡谷的出路。他穿过一道沙沟又进入一道沙壑,眼看着走到尽头,驼队却又钻进另一道长无尽头的沙沟中。他已精疲力竭,几十峰骆驼已被干灼的沙粒蒸死了仅剩三峰骆驼。眼望着一峰峰被蒸烤而死的骆驼,他绝望了,静静地躺在沙粒中,任凭火一般的沙粒烘烤着,他想静静地死去。然而死并不是那么容易,一股求生的欲望催动着他,他想到了双目失明的十六娘:想到了一生如父,眼下老到就要离开人世的驼六爷:想到千里大漠,想到难忘的骆驼镇,他要对天长啸,但干哑的嗓子像塞满了沙子,呼喊不出来,他想流泪,平时神彩奕奕的一双骆驼眼,已像眼前干燥的沙漠,无泪可流,他拉着头驼,近乎本能地在死亡谷中艰难地移动着。
苍苍的天,苍苍的地,苍苍的千里大漠,把死亡一股脑儿地聚拢在苍茫的死亡谷。剩下的驼队中唯一的头驼,它已骨瘦如柴,两只驼峰干瘪瘪的,一动不动地躺在骆驼神面前。最后一峰骆驼也将要离开他了。他头昏沉,全身软塌塌地躺在头驼边。他挣扎着抚摸骆驼的头,骆驼的眼。猛然间,他掏出一把尖刀,竭尽全力地向头驼刺去。头驼在最后的一次颤动中闭上了眼睛。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扎进了他的心头,他紧闭双目,颤抖着把嘴贴上了刀口处,一股热腥的驼血吸进了他的口中。
在死亡谷,拉驼的汉子离开了驼队,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了。他不甘心这样离开大漠,他想到这样也许是一次辉煌,辉煌到惊天动地的份上,他要把这辉煌带出死亡谷,带到骆驼山下,带到大漠茫茫尽头的骆驼镇,把辉煌献给双目失明的十六娘。他紧裹着宽大的驼皮大衣,以防被死亡谷烤焦,再次挣扎着站立起来,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着。眼前一片昏黑,他几乎跌倒,但他强撑着站立下来。他知道,这时候是要站立不稳,再跌倒就别想站起来了,死也要站着死在死亡谷。他抖起精神,双目直竖,沉重而艰难的脚步,震动着天,震动着地,震动着死亡谷。
一个白色的光点向他游动而来。白光渐进,他凝目细望,又是一峰白色的野驼!白花花银光闪耀,精飒飒仙气飘然,白色的野驼昂首飞蹄,迎着骆驼神奔来。骆驼神暗暗称奇,这茫茫大漠孕育的生灵这般神奇,它胜过自已培育的被拉驼人叫绝的几代驼豹儿。它是骆驼山峰上神驼的再现,全身白得透彻,白得闪亮,白得可爱。是大漠特殊的气候,还是什么地方有片特殊的水草?养育出这般精灵的白色野驼!
白色野驼发现了骆驼神,惊骇地站立着。在它撒蹄欲跑的瞬间,骆驼神全身异常,爆发出一股力量。他迅速甩出骆驼长鞭,像在风沙口上那样,将白色野驼的脖颈牢牢地缠住,随势一拉长鞭,腾身跃上了白色的驼峰。他紧抓驼毛,伏俯驼身,两腿夹紧驼峰的凹处,扯动缠在野驼脖子上的长鞭,白色野驼撒开四蹄,惊骇地狂奔起来。
是野生都有灵性,还是它经常出没死亡谷?白色的野驼驮着骆驼神在死亡谷中左穿右奔,穿沙沟越沙壑,左拐右绕,拐沙山绕沙粱,世人难解的迷魂阵在它的蹄下变成了轻车熟路。它跑起来快如飞云,走起来慢若云游。它似乎不甘心驼峰上的异物,它狂跳乱蹦,想把骆驼神甩下来,可那杆紧缠的长鞭使它不自由自在,骆驼神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大漠中练就的一身真功夫,怎能让它甩下驼峰。
写在后面的话
太阳腾跳着跃出了大漠。一个圆大的火球烧红了东方的天空,烧红了千里大漠,也烧红了骆驼神第一千次闯荡大漠的辉煌,一个不息的辉煌。
大漠依然那般苍凉粗犷,依然那般神奇宁静。它似乎蕴藏着大大小小的,平平常常的,惊涛骇浪的,天翻地覆的,数不清道不尽的故事,但那坦荡宁静的黄色中又似乎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就连刚刚被太阳烧红了的驼神的那辉煌也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骆驼神已瘦骨鱗鳞,满面饥黄,那件宽大的驼皮大衣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扯得破烂不堪,条条块块在大漠的晨风中飘动着,像一面面灰暗的旗帜。他像一位战败的将军,一身灰暗,一脸疲惫,深深的纹河像道道沙粱,条条沙沟,只有那双骆驼眼依然泛着熠熠的光芒,窜动着一股神奇和刚毅。他一手牵着缠在白色野驼脖子上的驼鞭,一手解下挂在胸前四十余年的骆驼神像,然后把它牢牢地拴在白色野驼的脖子上。他抽出骆驼长鞭,猛力甩动,在大漠上炸起一连串低沉的鞭声。鞭声在沉静的大漠发出游丝般的回荡。白色的野驼撒开四蹄狂奔而去,渐渐地消失在大漠深处。
驼神抖动着浑身如飘扬的一面面旗帜,迎着硕大的太阳走去……
(编者注:经百度检索,此文于2015年4月15日原发扫花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