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鸡冠寺那片桃树林(小说)
“猪儿捉到蛇了!”她说。
姜毛在前面跑了下来,紧挨着她朝树荫的空隙看进去。
“猪儿!猪儿!”他喊道。
那条被猪儿紧紧捏住颈子的菜花蛇,两头小,中间肥,身上的斑块像不同颜色的菜叶子。猪儿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神态木然的,他走了过来。
“是条菜花蛇!”姜毛说,“可以用来炖汤、红烧。”
“太吓人了,”钟英朝前走了两步,把手放在小英和刘春燕肩膀上,“躲远点。”
那个李树民前方走下来了。
“猪儿,十块钱卖我,你帮我把皮子剥了。”姜毛说,“我到鸡冠寺买完桃子下来拿。”
“猪儿,十块钱卖我……”猪儿说着,从裤包掏出一把折叠刀,用力一甩,打开刀子后把蛇头钉在身边一棵树干上。
“剥完皮等我!我一会来拿。”姜毛说。
“剥完皮等我,我一会来拿。”猪儿说。
“一个傻子……”李树民这样说着,看到走到路上来的鹅儿,就伸手去摸它,冷不防被鹅儿在裤裆上啄一下。李树民捂着裤裆,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钟英她们在聊着什么,听到他的叫声,回头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鹅儿不想放过他,扇动着翅膀,反复在他的肚子、胸口上啄着。李树民嘻嘻哈哈笑着,被啄痛了,又显得痛心疾首。姜毛用脚去踢鹅儿,它又纠缠起他来,他急忙跑开了。
“猪儿,快来招呼你的鹅儿!”何子惠喊道,“它耍横了。”
猪儿跑到路上来,嘘了两声,鹅儿蹒跚着,跟他钻进了树林。
李树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差点把老子的鸡儿吃了!这乡下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听到他这样说,何子惠就觉得他不是个正宗的城里人。
“要不是顶你老子的班,到了厂里上班……你还不是在农村!”钟英嬉皮笑脸说,“才进了几天城,就忘本了。”
“我才没忘本呢!”
“把乡下的媳妇都休了,还不算忘本?”
“钟姐,你怎么哪壶不响提哪壶啊?”
“嘻嘻,我怕你害了人家一个黄花闺女。”
何子惠晃眼看到钟英在看她,李树民也扭头看了她一眼,顿时,脸颊就发起烫来。这个钟姐太厉害了,把自己的心思都看穿了。
猪儿用另一把刀子把蛇皮划开了,然后用力往下拉。随着一声叫喊,他把蛇皮拉到了尾巴,裸露出雪白的身子后,那条蛇都还在挣扎。这个时候,何子惠才感到了残忍。
路到了悬崖下面,就呈之字型,通到了一个石门洞。在门洞右侧的石缝里,长出一棵盘根错节的橙子树,树荫里挂有许多拳头大小的橙子。小时候,为了吃这树上的橙子,何子惠常常闹着让母亲带她到这崖上来。这会,看到树上又挂着许多果子,她感到了一种亲切。石门洞的石头已经风化了,洞口的石头像浸泡过铁锈似的,洞里边的石头,好像被风干了,呈灰白色。
门洞进去沿悬崖的边上,有几间条石搭建的低矮瓦房。有一窝芭蕉树和一窝斑竹,掩映在屋顶上空。一条小狗拴在一扇门前,见到来人了,就“汪汪”叫了起来。何子惠走过去敲门时,小狗儿摇着尾巴用瓜子抓了抓她的鞋。
“大爷,是我……何子惠!我带人来买桃子来了。”
一会儿,另外一扇掩映在竹枝下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了,王婆婆走了出来。
“婆婆,大爷不在家吗?我们来买桃子。”
王婆婆往山梁那边指着说:“他在坡上。”
“好的,知道了。”
石门洞这边的悬崖,并不是山的最高处,从这里往上走,还有一道梁,桃树林就在那道梁上的漫坡上。从一条灌木丛中的小路走过那道梁,何子惠看到廖和尚盘坐在悬崖峭壁边一棵树萌茂密的菩提树下。
何子惠稍无声息走了过去,姜毛他们远远地站着,并没有跟上来。
“大爷……”
隔了好一会,廖和尚才睁开了眼睛。
“大爷,我带人买桃子来了。”
“你们去摘吧……”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
何子惠知道他家的那几棵桃树在哪里,就朝姜毛他们招了招手,走另外一条小路到了那里。
漫山遍野都是挂满果子的桃树,还有不少成熟的果子落在了地上。站在斜坡上,视野开阔——近看,可以看到像一条白丝带盘旋在山麓的桃花河;远看,可以看到川汉公路旁边的梓潼场和八棵场以及西山脚下的付何场。这几个场镇,何子惠都去赶过集,每到赶场天都是人山人海的,热闹非凡。一行人好像被眼前的风光吸引住了,李树民突然指着梓潼场说,他家就在梓潼场桃花河边的李家湾,从鸡冠寺这边走路过去就半个小时。
“那摘完桃子就到你家去,”钟英大大咧咧的,把左手搁在了他肩上,“哈哈!到你家去吃老母鸡!”
“好啊!”李树民说,“下午打牌,到了晚上还可以到田里去捉青蛙。”
“今天就算了,”姜毛说,“我已经让我伯伯推了豆花、还炖了只鸡公,蒸的有烧白。还有猪儿刚才捉的那条蛇……改天,改天吧。”
何子惠指了指着土里的桃树说:“这几块地的桃子都是的,大家随便摘吧。”
在何子惠的儿时,到了夏天,每到初一、十五,她母亲带着她到崖上来烧香,她都会跑到桃树林这边来玩。只要看到树上有桃子,无论成熟与否,她都会爬上树去摘下来吃。那个时候,她总觉得桃树太高,太难爬了,可现在长大了,站在地上,伸手就能摘到果子,她又觉得桃树太矮小了。
来到一棵粗壮的桃树前,她伸手摘下一个红透的桃子,突然感到自己也熟透了,正在等待有缘人来采摘呢。正当她握着手上的桃子出神时,李树民来到她身边摘下了一个桃子,她本想让开的,他顺手递了一张叠好的纸条给她。
看到他若无其事又走开了,何子惠的脸胀得通红。她动动拇指把纸条捏在了手心里。
……李树民的行为,让何子惠想起了读初三下半学期,她收到的那三张纸条。三张纸条分别是三个男同学悄悄递给她的,都是在放学时,她一个人的时候。现在想起来都还感到心慌意乱的,那是他们写给她的情书……后来,她花了几天时间,趁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分别还给了那他们……今天就和他见了两次面,他就……他是在给干妈他们烧完香回到姜毛家偷着写的吧?他会写些什么呢?何子惠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
不能在这个时候看这张纸条,她怕看到内容后把持不住自己,让别人看到自己神不守舍的样子。
桃树梢上,来来往往飞着许多蜻蜓,一只翅膀很大的花蝴蝶,降落在了她的马尾辫上。她摇了摇头,看着它腾空而起,又降落在了一个桃子上。她仔细一看,看到它把针一样的触须插进了薄薄的皮子里,那个部位是熟透了的。
何子惠又想到了春天的桃花,以及那个时候扇着透明的翅膀、“嗡嗡”的声音像潮水一般,成天盘旋在这些桃树上的蜜蜂……现在,那些蜜蜂采过的桃花,终于结果了。可是,它们只追求浪漫,对结果不感兴趣,只有蝴蝶才会又采花又采果。
还有那些从城里跑到这山上来看桃花的少男少女,他们曾在这桃花丛中出双入对……今年的四月份,她和秀英到这里来看过桃花时,就看到过他们……他们现在又过得怎么样了呢?也像眼前的桃子,都修成正果了吗?
“何子惠,你在那里看啥?过来帮我们一块摘桃子啊!”姜毛喊道。
“来了!我在看一只花蝴蝶。”
何子惠走到刘春燕面前,把摘下来的桃子放进了地上的口袋里。
“装得了多少,就摘多少!”姜毛说。“摘多了拿不走。”
“来的时候忘了背个背篓来,”何子惠说。“那样就可以多摘些啦。”
“你就不怕弄脏了你这身新衣裳啊?”刘春燕说。
“如果带着背篓,我就不穿这身了。”
“何子惠,你问了吗?桃子多少钱一斤?”
“他的桃子论个数卖,一毛钱一个,往年都是这样卖的。”
“这么多桃子,再不卖就烂了。”
“割完谷子,各家各户都来摘了,”何子说,“摘下来就担到场上去卖。”
没过多久,钟英、李树民和小黄都摘好桃子过来了。何子惠也帮刘春燕摘满了一口袋桃子,姜毛的那个口袋大一些,何子惠又走过去帮他摘了一些。
何子惠没具体去数有多少个桃子,就对姜毛说:“哥,差不多五、六十个吧,给五块钱就行了。”
“不会给少了吧?”
“没事,这事我做得了主。”
“小何,那个和尚是你家亲戚?”钟英问。
“当亲戚在走……没事的。”
临走时,何子惠替刘春燕提桃子,姜毛摘的那个口袋大,刘春燕去帮忙提那袋去了。
往回走时,何子惠看到廖和尚还在悬崖边打座,就悄悄过去,把五块钱放在他身边,用一块石头压上就离开了。
那天中午,姜毛叫何子惠到他家里一块吃的午饭。在席间,钟英对她说,遇到合适的,她就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不过,何子惠总觉她像是在和她开玩笑,因为她说那话时的表情显得言不由衷。席间,李树民很少说话,何子惠总觉得他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自己,总显得怯生生的,特别不自在。吃了一碗饭,她借口还要到赤脚医生孙长荣那里去给父亲买药,就起身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她打开了李树民塞给她的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到: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我很喜欢你。在厂里我上白班,每个星期天都会回老家(梓潼场桃花河边的李家湾)休息一天。如果你愿意,欢迎你周日到李家湾来玩。
在纸条上,李树民并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为这个,何子惠琢磨了半天。
可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她回想李树民的脸庞时,内心深处并没有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母亲曾经对她说过,有缘人都会产生那样的感觉的。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家里的公鸡还没开始叫,灶房屋那扇门上,就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何子惠翻了个身,睁眼瞄了一眼窗户,又把眼睛闭上了。窗外一片漆黑,是谁这么早来敲门啊?
随着电灯拉线开关“滴答”的响声,灶房门被打开了。
“进来坐,”母亲说,“这么早就来了。”
“早点凉快,”孙袁和说,“干妈,拿把镰刀给我,我马上就去割谷。”
“还没吃饭吧?我煮几个蛋吃了再去吧。”
“我先去,这会凉快。”
“那我煮好,让何子惠给你端来。”
“好呢,我先走了。”
这时,猪圈屋被惊醒的母鸡“咯咯”叫了起来,天还没亮,家里那只公鸡就不会叫。昨天说好今天给他们提一包挑子去,没想到他今天这么早就来了,他家里的谷子割完了吗?
灶房屋传来柴灶烧火的声音,何子惠听到母亲舀了两瓢水倒进了铁锅里。父亲未像往常那样像抽风箱似的咳嗽了,昨天下午,她到几里外的青冈湾,花了十多块钱,在赤脚医生那里买了两瓶新药,孙长荣说那是治肺气肿的特效药,看样子,效果还不错。
直到鸡公叫了,天亮了个缝缝,何子惠才从床上爬起来。她到猪圈屋打了后门,让那些鸡出去后,才到灶房洗脸刷牙。
铁锅的鸡蛋都煮好了,但没舀起来。
“你吃了,就给孙袁和端去。”母亲说,“等会我去赶场,去割几斤猪肉回来。”
“妈,那你早点回来煮饭,我到田里帮忙传谷草。”
母亲拿着一个碗,舀了三个鸡蛋给父亲端了进去,出来时就准备出门了。
“妈,你不吃了走啊。”
“我到场上买个馒头吃。”
“那你中午买几个回来。”
何子惠从小就爱吃馒头,也是受到母亲爱吃馒头的影响。母亲并不是本地人,刚刚解放那会,她才四五岁,就从河南那边随父母讨米要饭来到这边,被父母抛弃在鸡冠寺。长大后,就在寺里做了尼姑。六十年代末,鸡冠寺被人纵火烧了,她还俗嫁给了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保持着在寺里的生活习惯,从不沾荤的。家里炒素菜,都是用打来的菜油。从小到大,何子惠就没有看到家里杀过猪,家里喂的猪都是用来卖的。家里来客了,猪肉都是到场上去买。
出门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何子惠家的田就在高家岭岗北边,也就是她家房子后面的坡下,在那一带都是梯田。她家共三口人,包产到户时分到了三亩地,水田共有四块,上下连在一起,都是梯田。当她端着一缸荷包蛋来到自家的稻田时,孙袁和已经割了半块田的谷草了。听到何子惠的叫声,他拿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镰刀,转身朝她走来。
看到他赤裸着上身,胸前两块古铜色的胸肌上满是汗珠,何子惠感到了一丝羞涩。田里的谷草茬,整齐划一,留着它再发出秧来,就是再生稻了,虽然产量少,但打出来的米糯,比第一次收割下来的谷子打出的米好吃。
孙袁和走到跟前来,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都让人感觉到了。他的身上都是汗水,她却没闻到汗臭味,而是一种让人感觉好闻的体香。
一口一个荷包蛋,唐瓷缸里的六个蛋,几口就被他吃光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的。
孙袁和转身离开时,何子惠看到田里的水只淹到了他的小腿。准备下田时,她就把裤管叠到了膝盖以上。脱掉凉鞋,看到自己露着青筋修长的小腿,何子惠又想到了孙袁和那两条毛乎乎的腿……如果是头猪,他肯定能比自己卖个好价钱……想到这里,她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