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鸡冠寺那片桃树林(小说)
泥浆冰凉,踩进去还很滑。何子惠把经过水泡过的篾块放在田坎上,然后把拴好的一小捆一小捆谷草抱到上面。来来回回走了二三十趟,她在田坎上码了许多谷草堆。她力气小,捆不紧一堆堆谷草,就只有等到孙袁和割完这块田的谷草来捆了。
和她家毗邻的那几块稻田就是王秀英家的,她们家有五口人,分到的是几块大田。何子惠站着歇歇时,看到秀英她爸王水牛和她那个十五岁的弟弟王初六,正在埋头割谷。她家已经割完两块田了,谷草都清空担到稻场坝去了。
歇了一会儿,何子惠看到水中在冒泡,就顺着冒泡那个地方,用食指探到泥巴里,摸到了一根黄鳝。她用中指扣着拉了出来。
“孙袁和!我捉到了一根黄鳝。”
“这块田里,到处都在冒泡,多得很!”
“我捉几条回去,晚上红烧了,你下酒吧!”
“好啊,等我下午把这块田割完了来捉吧。”
“那我先捉几条玩。”
孙袁和没有吭声,何子惠扭过头去,看到他躬着身子,不停地挥动着胳膊,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了出来。她突然觉得这个吃苦耐劳、不善言辞的男人也挺可爱的……只不过这辈子她并不想在农村过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太艰辛了。她又想到了李树民递给她的那张纸条。离下周日还有六天,到时候,何不借口到梓潼赶场到他家里去看看呢。如果他真有心,就算离过婚,她也没觉得自己吃亏了。他毕竟进城了,每个月还有工资收入……如果嫁给了他,在城里有了立足之地,只要有本钱,还可以在城里做点小买卖挣钱的。
她走到田坎,用唐瓷缸装了些水,把黄鳝放了进去。在泥泞里迈了几步,她又发现了一个冒着水泡的地方,顺着冒泡的小洞伸出食指,她又摸到了一条滑溜溜的黄鳝,她用中指卡住它的身子,把它捉了出来。黄鳝在她手中挣扎着想要摆脱,她用手指卡得死死的。黄鳝身上有一种骚味,并不好闻,可用泡姜泡淑加花椒和郫县豆瓣红烧烹饪出来,味道也蛮好的。
走向田坎时,何子惠看到一个人从村子那条小路跑了过来。可她并没有看清楚是谁。
“王大哥!王大哥!你家秀英跳塘了!王大哥……”
何子惠听出是罗丘二的声音,心中顿时紧张起来……为什么啊?秀英怎么可能去死呢?她走上田坎,来不及穿上凉鞋就往村里跑去。王秀英和她从小玩到大,她俩就像亲姐妹一样。
“啷个回事?啷个回事?”轰隆隆的风声中,传来王水牛嘶哑的声音。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散布着不少小石子,还有一些掉在地上的谷子,没跑多久,她就感到脚下生疼。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回过头去,她看到孙袁和也从田里走到了田坎。王水牛和王初六在另外一条田坎上朝她这里跑来。
“孙袁和!把凉鞋给我提过来!我脚被谷子撅流血了!”她大声叫道,然后曲膝搬起脚掌来看。一粒谷子撅进了脚掌心,她取下来时,伤口浸出了血迹。
她用脚后跟走路,走到了旁边的田边,浇水洗起自己脚来。脚上沾着许多稀泥巴。王水牛父子俩从她身边跑过时,她看到他们也没穿鞋,在他们的小腿上还沾有泥浆。孙袁和过来时也没穿鞋,两条毛乎乎的大腿都成泥腿子了。
“把泥巴洗了回去穿鞋,谨防遭谷子撅了。”
“没事,我皮厚,你慢慢来,我先过去看看。”
孙袁和说着把凉鞋丢到了她身边。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何子惠居然感到了对他的不满——他都没问一下自己伤得重不重,都不知道心疼人。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隔了好一阵,何子惠才来到晒有谷子的稻场坝。池塘边上的黄葛树下围着一大堆人。走近时,她看到猪儿赤裸着上身,站在那堆人的外围,他下身穿的军绿色吊裤全是湿的,正垫着脚尖朝人堆里看。他身后的鹅儿,扇动着翅膀,把颈子伸得老高。
“醒了,醒了!我说嘛,只要把胸腔中的水按出来人就活了……
还好!被猪儿的鹅儿发现了,惊乍乍地叫……猪儿看到后,跳进塘里把她救了上来!”
何子惠听出是姜毛他伯伯姜超的声音。村里就数他见多识广了,七十年代,他曾经被国家征用当过民工,到贵州山去修过铁路。当时,全大队争着想出去当民工的有几百人,何子惠的父亲也想去,最后,大队还是让姜超去了。当时,他爹在公社当干部,有关系。
何子惠往里面挤时,众人都知道她和王秀英关系好,就让开了。
平躺在地上的秀英脸上还有水珠,紧闭着的眼缝里,眼睫毛都浸着水。身上还是穿着那身猪肝色格子衣裳,何子惠发现上面少了三颗钮扣。在她身子下面的三合土上,还淌着水。
“初六,把你姐先背回去!”说着,何子惠就去拉秀英的手,这时有个妇人来帮忙了。
初六蹲在地上,何子惠把秀英扶到了他背上。
“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何子惠说。
没有人吭声,人们都沉默着跟在了王初六的身后。这时,孙荣田气喘吁吁从巷子里跑到稻场坝上来了。
“是袁二棍那个狗日的!那条狗日……他已经跑了……我们湾里人还没捉到他!”
“孙二爷!”王水牛冲了上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唉!你家秀英……你家秀英在柏树林打猪草……被那个袁二棍糟蹋了……”
“狗日的,老子要杀了他!”
王水牛跑进巷子,一些村里人也跟着跑了进去。
“秀英没事吧?”孙荣田问。
“差点就死了……呜呜呜……”说着,王初六哭了起来。
何子惠捂住鼻子也哭了。
“我就是怕出事……跑过来看看……何子惠!孙袁和呢?”
“刚才就在,跟王伯他们走了……”
“那个狗日的,被朱二嫂发现后……就跑了!”孙荣田还喘着粗气。“我也是听到她在水沟那边大喊大叫跑过去的……我们湾的人就去追那个狗日的,追到黄家岭岗却没追到……都没人管秀英了……跑了一阵,我怕秀英出事,就回来了,没想到她回来跳塘了。”
“叔,这边没啥事了,你快回袁家湾去吧!”何子惠说,“袁二棍他妈老汉还在,莫真的闹出人命来了!”
“对呀!你看我这个脑壳!”孙荣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转身小跑着走了。
在王秀家的堂屋,王初六把他姐姐从背上放下来后,何子惠扶她进了寝室,把她身上的衣裳脱了。
“秀英,你的衣裳在哪里?”
王秀英指了指一个靠墙的立柜。立柜的门上嵌了一面镜子,何子惠看到秀英颈子以下白雪般曲线优美的裸体,才感到了她的美丽动人。平时只注意到了她长有痱子的额头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手臂和脸了,没想到她的美藏在了衣裳里。真让人嗟叹不已啊!何子惠找了一件白衬衣和一条青布裤子出来。
“发生这种事情,是犯法的,得到派出所报案……”
王秀英在她转过身来时扑进了她的怀里。“何子惠,我今后怎么办啊?我还怎么嫁人啊?”
“别哭,秀英……嫁远点就没人知道了。”
“可迟早还是会知道的……这么多人的嘴,又没上锁。”
“没事的……有人离婚了都还要嫁人呢,你这个……又不是你的错!”
“可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
何子惠轻轻推开了她。“先把衣裳穿上吧,别再做傻事了……只要活着,就会有出路。也别生闷气,把自己气病了,没有人替你担着……活着,总会有路走的……没有什么大不了,有些男人不会计较这个的,只要人的心好,比什么都好。”
“要不是猪儿救我……我都死了……呜呜……”
“还不是你傻啊……想不到这个傻猪儿还知道救人。”
“他要不是小的时候生病把脊水抽多了,就不会这样傻了。”
“也不知你爸他们到袁家湾去怎么样了?”
“你出去叫初六过去看看。”
何子惠走到堂屋,没看到初六,就喊了几声,也没见他回应。她又回到了寝室。
“初六没在,不知道是不是去了。”
“是祸躲不脱,只得听天由命了。”
看到王秀英在立柜里找了条内裤出来,何子惠坐在了床沿上。
“我都羡慕你了,”她说。
“我都这样了,你还说这话。”
“我羡慕你的肤色白啊,像雪一样,身材还好。”
“你一米六八,我一米六,”王秀英说。“还说我身材好!”
“这跟高矮没关系的,你比我矮,但身材匀称。”
“越说越远了……”
穿上白衬衣后,也许是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太弱的缘故,秀英的脸显得更黑了。和她下身丰盈白嫩的大腿相比较,真想象不出来,不同的肤色居然可以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穿上裤子后,秀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如果到时候真没有人娶我,我就嫁给猪儿……”
“不会吧?秀英。”
“我的命反正是他救的……总比没人要好……嫁给他,至少他不会嫌弃我。”
“千万别这样想,秀英……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绝不饶了他,这个流氓!”
“那就只有报案了,他家里穷,也没多少钱赔的。”
“你陪我去吧?”
“现在吗?我家在割谷子……好吧,我们到大丫口去坐车……对了,我们得到袁家湾去叫上朱二嫂,她是证人。”
“那我不去了。”王秀英嘟了嘟嘴。“除了你,见到其他人,我就感到丢人。”
“可你迟早都要见人的。”
“我现在还不想见人。”
“这样吧,等你爸爸回来,让他们去吧。”何子惠说。“你妈和你妹呢?”
“赶场买猪肉去了。”
“我妈也赶场去了……还有,你那条内裤别拿去洗了,那上面的血是证据。”
“那上面没有血。”
“你是处女怎么……”
“裤子都遭脱了,哪来血啊。”
“你啊?……嘻嘻,说话就图痛快,啥话都说得出来。”
“本来就是这样嘛。”
“有一点,我就没想明白,你性格算烈的,怎么让他得逞了。”
“趁我没注意,他把我手上的镰刀夺过去,架在了我的颈子上……你没看到吗?颈子上还有一道伤口……他说不跟他……就把我颈子割了。”
“在柏树林里吗?”
“他就是从柏树林里钻出来的……我背着背篓刚好走到树林边。”
“你的背篓呢。”
“还在那坡上呢。”
“没人要的,说不定中午就有人给你提回来了。”
“什么感觉啊。”
“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是着急得想尿尿……”
“你屙了吗。”
“屙不出来,那个时候打了寒颤,又憋了回去。”
“我这样问你,说不定到了派出所,人家也会这样问你的。”
“这多丢人啊?”
“询问这种事,肯定都是女公安……”
“你怎么知道?”
“在学校读初中时,我到图书室借过许多侦探小说来看,不然,刚才我怎么会这样问你啊。”何子惠说,“这叫犯罪过程,被告和被害人都要如实陈述,作笔录签字,作为证据的。”
“到时候,你得陪着我。”
“到派出所作笔录时,他们是不会让第三者在场的,到时候,你实事求是讲就行了。我可以陪你去,但不能陪你作笔录。”
“我还想在这黑屋里躲个十天呢,”王秀英把脸倚偎在她臂膀上,“我真没脸见人了。”
“可和我在一起,你都不知道害臊,说得说不得的都敢说出来。”
“那不一样的,我俩从小到大,我当然不顾忌了……怎样想就怎样说……可……我该怎么办啊?”
“别去钻牛角尖,先放下吧。脸皮厚点,什么都别想,时间长了,什么都淡了。你死都不怕,还怕没脸活下去吗?”
“你讲了这么多道理,还是读书多好啊!”
“要不,你睡一会吧,我坐在这里陪你。”
“那我真睡了?”
看到王秀英在床上躺好后,何子惠把放在枕边叠好的毛巾打开,盖到了她的身上,转过身来时,有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流了出来。
临近中午时,靠在床架子上睡着的何子惠被一阵嘶哑的、骂骂咧咧的声音给吵醒了。她走出寝室,在王秀英家的堂屋看到王水牛来回踱着步,一双鼓眼流露出吓人的凶光。王初六则显得垂头丧气的样子,坐在桌子旁边的长凳上若有所思。
“那个婆娘也不知道羞!耍起泼来把裤儿都脱了,让众人看!”王水牛看着何子惠说,“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给我来这一套!她那个老不死的男人,只晓得跺脚捶胸流鼻涕,要不是老子把他灶房屋的锅给砸烂了,他就不会这样抹脸流泪的了……”
“伯,要出人命了!”
“何子惠,什么意思?”
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占据了何子惠的内心,她只是感到一个女人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裤子,那就是她再也没颜面在这世上活了!一定是这样的!她对自己这样的判断确信无疑。
“初六,你这两天别到处跑,照看好你姐姐……”何子惠感到自己紧张得都喘不上气了,“伯,伯……真的要出事了……我们赶快到袁家湾去。”
“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呢!气都把我喂饱了,跑不动了。”
“那你们看好秀英!”说着,何子惠跑了出去。
一路上,她看到几个从袁家湾那边回来的人,就说要出人命了,那几个村里人又回头跟在她后面往袁家湾跑。
“到袁二棍家去。”
“何子惠!我们才从那里回来,又去干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