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孩子们走在龟裂的田野里。这年恰逢冬春焦旱，万顷冬麦伤了水分，无法分蘖拔节，麦苗黄瘦黄瘦的。一块一块被撂荒的褐色田地掺杂其间，平原像患了癞皮癣。青壮年外出打工了，老弱妇孺们在田间浇水抗旱，有人到沟塘里挑些浑浊的泥浆，有人用柴油机抽水来浇，忙乱的身影隐藏在灰黄的雾霾里。
　　 这雾霾来得蹊跷，刚出来还是天清气朗，不一会滚滚刺鼻的黄烟就覆盖了大地，弥漫了天空，抬头望望日头，灰蒙蒙似雾里看花。同学们循着乡间小路结队前行，穿沟过路，很多人不停咳嗽，七嘴八舌议论着。程蕾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地问我：“老师，据我多年的人生经验，这云雾不白也不香，不会是妖怪阻挠我们春游，故意放的吧？”
　　 我说：“这是雾霾，是工业毒气，破坏环境，伤人害物。你们要好好热爱脚下这块土地，保护她，改变她，因为她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母亲。”
　　 三妮问：“老师，如果我们都努力从现在做起，我们的平原会变成花园吗？”
　　 我咳嗽着说：“那是一定的！”
　　 有孩子学我咳嗽，暗笑我“吹牛”。
　　 高宇说：“这雾霾吸多了，不光人，猪都会生病！我妈说村里生出的小猪八条腿，下面四只背上四只，还乱蹬，把人吓坏了……”
　　 此言一出，同学们炸开了，有笑的，有说的，有叫的，有害怕的，有要求回学校的，我赶紧命令大家后队变前队：“快撤！”
　　 匆匆回到雾霾深锁的学校，点名时发现少了一个人，是三妮。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家谁也说不清她是何时走散的。我让他们上自习课，自己走出学校，沿原路往回摸。
　　 雾霾更重了，田野里浑茫一片，像夜晚一样辨物不清，焦心的柴油机声在遥远处喘息，偶尔传来浇水人的几声呼喊。我既着急又气恼，边走边唤，几次踏进浇过的田地里，弄了两腿泥水。寻找无果，我疲惫地站在路边。
　　 正沮丧间，忽见对面影影绰绰跑来一个女孩的身影。我惊喜叫道：“李静！”
　　 她答应一声，站在我面前，一身湿透，脸庞红涨，微微气喘。
　　 “你跑哪里去了，一点也不听话！”
　　 她默默站着，并不申辩。
　　 “走吧！”我恼火地说。
　　 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在前面带路。转身时发现她在偷笑，牙齿在雾气中闪亮。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我，遇到有泥水的地方，我就停下来，指挥她小心通过，有时不得不扶她一把。
　　 “老师，谢谢你来这么远找我。你比俺爸妈都心疼我……”
　　 “别想用几句好话收买我！说，你消失这半天，弄一身泥水咋回事？”我怒气未消，问。
　　 “那你先答应我一个要求，我才能告诉你。”她居然讲条件。
　　 “嘁，你这小丫头片子，说吧。”
　　 她沉吟了一下，说：“老师，我们教室前面有块堆垃圾的空地，我们能开垦出来吗？”
　　 “你想干啥？”
　　 “我想和同学们一起种花，美化环境。”她说，“我以前学过一篇《一分试验田》的课文，我也想开垦一分爱心试验田！”
　　 爱心试验田？我心头一颤，停下脚步重新打量面前的女孩。起风了，浓雾渐渐消散，阳光冲开阻碍倾洒到她身上，像点亮了一树初绽的花蕾。
　　 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低下脑袋，把我的衣服还我，突然撒腿往前跑去。
　　 “哎，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叫道。
　　 “反正我没干坏事！”她边跑边答，回头冲我粲然一笑。
　　 附近村庄的一个老奶奶拉着七岁的孙女找到学校里来，提着一兜鸡蛋，四处询问一个脑门饱满光洁的女孩。老人说昨天她挑水抗旱时不慎跌倒在沟里，爬不起来，是那个女孩把她背送回家，然后转身一笑跑了。
　　
　　 四
　　 教室靠近校墙一侧有块荒地，常年堆满全校积攒的垃圾，气味难闻，蚊蝇乱舞。三妮要在这里开辟“爱心试验田”的建议得到全班同学的热烈响应，大家跃跃欲试。我找到校长，说明学生们的想法，他一脸惊喜，连说这是美化校园环境，有益学生身心健康的好事呀！接着锁起眉头犯难道：“我明天就准备进城参加为期三月的校长培训，家里的事由张主任负责。我也来不及给村里沟通，这么多垃圾往哪里运呢？”
　　 我想了想说：“学校后面那个多年的干水塘是程书仕老师家的，以前他说过想填平了种庄稼，我去给他说说肯定行！”
　　 校长拍着我的肩膀：“好，那就拜托你们班！”
　　 不到一星期，这群毕业班的孩子们利用课余时间，自带铁锨、撮箕、推车，将成堆的垃圾一点点清理干净。然后在我和程红举的指挥下，翻地，拢成田畦，浇水施肥，种花种菜。种苗是我赶集买的，同学们踊跃出力，欲将这一小片土地编成一座花园。
　　 大家推选三妮做爱心试验田的管理员。她勤勤恳恳，早来晚走，呵护每一粒种子，每一株小苗，清除杂草，捏碎每一颗土块，和同学们抬水浇灌，禁止低年级同学踩踏破坏。课间休息时，她明亮的眼睛经常看着那块翠绿的园圃出神，嘴角会浮起一抹微笑。
　　 程蕾成了这份“爱心试验田”的另一个代言人。每次我一进教室，她会大声向我报告，哪一粒种子发芽啦，那一株植物长高啦，哪一朵花蕾绽放啦，哪几个蜜蜂蝴蝶打架啦……学生们也都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这块试验田洒落了孩子们的汗水，也承载着他们小小的梦想，所以有着说不完的新鲜话题。
　　 不久，爱心试验田迎来第一批收获。学校每一位老师都得到一把青翠欲滴的蔬菜，每个班级都收到一束芬芳的花朵。收获的喜悦，使各班的孩子们在课间三五成群走来帮忙除草施肥浇水，搭建黄瓜架，共同呵护这片乐园。
　　 爱心试验田成为这所小学的一道风景线。三妮脸蛋红扑扑的，虽不像其他孩子情感外露，眼角眉梢也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一天，代理校长张正在教师会上突然对我发难：“有的老师面临升学任务，不好好抓班级教学，反而领着学生栽花种菜，利欲熏心，误人子弟，破坏教育！”他脸上阴云密布，恨恨地翻我一眼：“啥狗屁试验田，明天就得给我掘苗断种，斩草除根……”
　　 我说：“种这块地是高校长同意的，你可以等他回来核实。”
　　 程书仕老师说：“我可以证明。再说学生守则也写着，德智体美劳要全面发展，我觉得这块试验田应该保留！”
　　 张正腾地跳起来，冷笑道：“少拿别人来压我，别以为光他一个人有门路，下一学年还不一定谁说了算哩！别说一个校长，村长书记也是人干的，就看有没有这个头脑，有没有这个本事！我就是要毁这块地给某些人看看，究竟谁是光棍，谁是眼子！”
　　 老牛站起来表态：“张主任的决策英明正确，我坚决拥护。不把教学成绩摆在第一位，学校不成了菜园子了？”
　　 程老师问老牛：“也不知是谁天天去那块地摘菜，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学生就应该这样孝敬我？”
　　 老牛红了脸，低声嘟哝：“这个老棺材瓤子。”
　　 开完会，我面色难看，去班里上作文讲评课，偏偏要总结上周作文《爱心试验田》，同学们正对自己的写作成绩满怀期待，如果我现在公布学校掘苗毁地的荒谬决定，一定会严重伤害到他们幼小的心灵。我走到门口，看到他们满面笑容，眼睛热切地注视着我。我走向讲台，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仿佛听到几十颗心脏在热烈跳动，深为自己的孱弱而羞愧。
　　 《爱心试验田》的命题目标，是训练写景抒情，写实部分可记叙实验田的来龙去脉，劳动场景等等。虚写部分可写相关心理活动，思索试验田与自身和学校以及平原的关系。由此展开联想与想象，作文的中心要突出一个爱字。可以说，孩子们每次的训练课都能达标。后来县乡语文教研组的考评是：“这个班每个人写法都不一样，显示出朝气和灵魂。”
　　 这次作文出彩的不少，我一一作了点名表扬和评点。下一个环节是朗读范文，也是孩子们最期待的，被选中的作者有发自内心的自豪，这次中彩的是程蕾、高宇、三妮，而以三妮的文字最为动情。同学们听她这篇作文时，时而欢笑，时而难过，时而沉醉，时而深思。读完了，这篇作文又被同学们频频传阅，不断向她投去钦佩的目光。三妮默默坐在墙边，像《绿野仙踪》中被众人簇拥的多萝西，幸福得容光焕发。
　　 时过境迁，三妮这篇作文的细节我已难以尽述，但文章的大体脉络尚还记得。
　　 她从自己童年记忆和大人传说的美丽家乡写起，与现在土地荒芜，雾霾笼罩，村里责任田撂荒相对比。接着写到外出打工的大姐二姐，被包工头剥削囚禁，劳累一年连夜逃回家乡的辛酸细节。她回忆那次雾霾踏青，为平原母亲的病而担忧。她受老师的话激励，于是自己暗下决心，要像豫剧张桂英告状的女主人公那样勇敢坚强，从现在做起，呵护土地，拯救母亲。她要在课余时间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开辟一份“爱心试验田”。然后，她写一天中午放学假装回家，骗过老师的眼睛又悄悄溜回校园，饿着肚子给试验田除草松土，初夏的太阳暖暖照着她，她劳累了，就睡倒在田畦里，鲜花像毯子覆盖着她。在梦中，她与蜂蝶起舞，接着她扇着五彩的翅膀在丽日蓝天飞翔。她俯瞰大地，花团锦簇，绿浪起伏，原来大地上无数爱的试验田已经肩并肩手挽手。她见证了山，畅游了海，飞越过繁华陈州，遨游在灿烂星河。后来，她飞累了，想到快要上课了，就飞回学校上空，发现试验田里伫立着一个古装女子，在徘徊沉思。原来那女子是张桂英，不留神穿越到今世。看到平原之上生机勃勃，大地回春，四处寻找源头，就走进这块试验田。发现古老平原焕发新生的秘密在于热爱自然的童心，和保卫母亲的深情……
　　 这篇文虽然仍属稚嫩，但是饱含激情与思考，想象绮丽，描写细腻生动，通过比较完整的情节描述，一颗灵秀热烈的赤子之心跃然纸上。这篇作文不仅激励了孩子们，使他们课间纷纷跑出教室去呵护那块绿地，也让我受到刺激。我，有责任为孩子们，为家乡平原留住这份爱，留住这块不起眼的试验田。
　　 一天上午，我正在上课，教室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张正眼睛通红地闯进来，拖住我就往外拉。他把我拖到那块花田跟前，暴跳着，“我安排的，为什么不挖？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老师，你听我解释……”
　　 对于张正的粗暴，我忍无可忍，但碍于情面还是遏制着自己的情绪。母亲曾说过，我很小的时候曾掉进池塘，是张正把我拽了出来。所以，他不仅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恩人。
　　 “我现在是主任！”他忿忿地叫喊。“当啷”扔过来一柄锄头，咬牙命令道：“你解释个屁！挖，你现在就给我挖！”
　　 我站着没动，一股屈辱裹挟着怒火涌上全身。
　　 “你敢违抗我？捡起来，挖！”他两眼喷火，向我步步紧逼。
　　 我冷冷地看着他。
　　 喧闹声搅扰了安静的校园，引发各班学生恐慌，老师们也纷纷跑出观望。谁知张正猛地抢过锄头，劈头向我打来！在老师们惊呼声中，我一闪身，呼啸的锋刃划伤我的手臂，鲜血顿时染红我的衣袖，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他破坏教育，我今天就要替学校铲除这个祸害！”他一边大声宣布我的罪状，一边再次轮起锄头。
　　 惊呼四起，一个红衣女孩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挡在我的身前，挡在正要下落的锄头前面。
　　 张正愣住了，上下打量这个女孩，只见她长发漆黑，额头饱满光洁，眉清目秀，仿佛一夜之间怒放的鲜花。
　　 班级学生全都站在我的身后，女生惊恐，男生怒视。张正退开一步，举着锄头结结巴巴喝问：“你是李老师的侄女吧，咋也跟着别人违反学校纪律，站出来跟学校领导作对？你，还有你们，快回教室读书去！”
　　 没有人动。三妮委屈地问：“张主任，你为啥伤害俺们老师，还要毁掉我们班的爱心试验田？”
　　 “爱……啥试验田？”张正好不容易把目光从她胸口移开，说：“不管啥田，你们不好好读书就是不中，跟我作对就是危害教育。要搁当年，我早把你们绑起来游街批斗了。让开，要不我就先开除你！”他大声恫吓着。
　　 “我不让开，我要保护这片爱心试验田。”三妮执拗摇摇头：“这里种着爱，种着我们未来的梦。你不用开除，就直接砍倒我吧！”说完，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迅速擦掉，倔强地看着张正。
　　 张正讥笑道：“试验田，还爱，还梦？你神经病吧！瞧你个子那么高，在学生中像羊群里跑头驴，满嘴爱呀爱的，咋恁不知道害臊哩？今天我就要把这块地斩草除根，叫你爱不成！”
　　 三妮面色惨白。
　　 张正说完，狠命抡起锄头，对着鲜花绿叶一顿猛砍乱劈，花朵飘零，败叶纷飞。张正一边劈砍，一边解气地冲着三妮笑：“嗬，我叫你们爱！我叫你们做梦！死丫头片子，你还爱吗？”
　　 三妮捧着一枝折断的花蕾，忍着眼泪，一步一步走过去，怔怔地望着他。
　　 张正大喝：“你想造反？”
　　 三妮没有血色的脸庞泛起一丝微笑，嘴唇翕动，像是对他说了句什么。
　　 张正一愣，又惊又怒：“你，你再说一遍！”
　　 三妮又说了一遍，这次，包括我身后的学生，还有已经围过来的所有老师都听清了。三妮清晰地对他说：“不要脸！”
　　 没等张正再度跳起来，三妮身体摇晃，一头栽倒在飘零的花叶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