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冬】三妮(小说)
程蕾脸现忧虑之色,说:“爷爷老了,身心状况都有些差。他老回忆过去的事,常念叨你呢!”
“哦,中午我去看他。”
打车去程老师的村子。程老师并不在家,他的邻居告诉我,今天秋老虎发威,太阳辣,老人又去学校后面的废弃池塘照看那些花了。他在那块废塘里养了许多花,经常送给学校的孩子,也无偿赠给路人。那些花是他的精神寄托,别说这会儿,就是雷雨之夜他也敢拄着拐杖往那里摸。老人的儿女都在城里,百般接他都不肯进城,说要在乡下陪伴孙女,做好孩子们的义务辅导员……
我将礼物寄放在邻居家里,出了村子。急着寻找程老师,寻那块花田,也许只有他能解开我心中纷乱的谜团。正是午饭时刻,学生早已放学,野外寂寂无人,辽远的青纱帐在秋阳下闪着白光。我走过学校,折向后面的小径,沿着一条小溪岸畔,穿过一片玉米地,就该能找到当年孩子们车拉手抬,运送垃圾填埋废旧池塘的所在吧?这也是当年雾霾中我去寻找三妮的路线。我凭借记忆辗转前行,没有一丝风,很快满头大汗,脸颊被路旁茂密的庄稼叶子割得生疼。
突然,我站住了!
青纱帐里传来一个老人沙哑悲怆的歌唱。还是二十年前那个熟悉的腔调,那是豫剧《下陈州》张桂英告状的唱段,声音似断似连,音调如泣如诉,隐藏着巨大的伤感和抗争。只是,歌者气力衰微,深沉的声音像记忆的老唱片在空气中沙沙作响:
家住陈州城南关,
祖祖辈辈种庄田……
我打了个寒噤,翘首伫立,仿佛看见昔年的茫茫大雪正野马奔腾,漫空扑来……
就在三妮辍学的那个夏天,我不顾高校长的再三挽留,离开学校,外出随建筑队打工,直到年底才从异乡回来。一到家就听到惊人的消息:小学校长与本行政村村长张正请来县豫剧团唱戏!不到半年的时间,张正勾结村霸支书换掉清正廉明的原村长,自己取而代之。他上下钻营,也获得了教师转正指标,并软硬兼施挤走了高校长,从而人前显贵,乡里立威。正逢年关,学生放假,外出务工人员返乡高峰,那就唱大戏吧!一出《大升官》,人生正应此景;一出《下陈州》,让姓高的姓李的以及其他的绊脚石们铡刀下送死去吧,让穿白戴孝的小娘们张桂英跪倒在我张大人脚下吧。他秃脑门闪亮,别出心裁地把看戏当成任务工,要求瘫子聋子都不得缺席!
于是每晚戏台前观众爆满,喧哗笑闹,差点挤垮学校。我前两晚并未参与这场闹剧,第三天晚上,被张正欺负怕了的父母逼着我去听戏,还要再抽空买上礼物去赔礼道歉!看着衰老无助的父母,我默默出了村子,头也不回地沿着蛇皮小路朝唱戏的学校方向走去。
天空浮云遮蔽,年前最后一轮圆月在破棉絮后蠢蠢欲动,空旷的原野晦明不定。前两天冷风吹刮,将暖冬持续的郁躁扫荡,将寒意吹进人的骨髓,将彤云糊满锅盖型的苍穹。眼看将有一场瑞雪,不料诳人的天气无常回暖,不厌其烦的满月又试图拱出头来,嘲笑干裂许久的土地。
进了挤满人的校园,戏台上电灯明亮,喇叭里传出欢迎的套词。演员们已化妆停当,等待支书、村长吩咐开锣。这时,浑身痒痒的张正走上台来,先对全体村民来了一场高水平的思想教育,然后高声宣布大戏《下陈州》开场,请老少爷们细品!接着他走下戏台,咵地收起笑脸,背手在人群里视察,所到之处,人们闪开一条胡同。
台上锣鼓铿锵,演员上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大喜大悲的平原被搬上了方寸舞台。
一身白孝的孤女张桂英登场了,倔强悲切,拜倒在包拯脚前,戚戚道白:见过包大人……
包拯:这位女子,可有状纸呀?
张桂英:民女冤情重大,无人敢写状纸。
包拯:有何冤枉,不要害怕,慢慢地讲来!
我站在最后,远远面向戏台。忽然暗影里闪出一个女孩,轻声叫道:“老师……”我身体一震,僵在黑暗里。不用说,她是三妮,而且应该专门在等我。
暑假后,我外出打工,一半也为躲开她。自从毕业前收到她的纸条后,我就陷入感情的泥潭。她在那张纸条上倾诉了自己的处境,困惑,疼痛,恐惧。她小小的心把我当成救星,白马王子,相信我会怜她,懂她,救她。她想让我带她逃去陈州,或远走天涯,种植爱的花园,梦的花园。她说全家人经常按住她,对待牛马一样“嘭嘭”捶打她的身体。娘掐她、拧她、用针扎她。父亲粗暴骑在她身上,撕她头发,用鞋底抽她。她时哭时笑,时而当众大叫胡说,清醒后羞愧不堪。她说她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就要被扯断了……
我看完纸条五内焚烧,却又无计可施。去她家劝阻施暴?无疑于自己往污水塘里跳。送她就医,钱呢?就算有钱,你一个大男人非亲非故凭啥牵扯一个黄花闺女?这是乡里大忌。报警,警察根本管不了这种家庭问题。带她私奔?除非我的智商为零。尽管我心里喜欢这个小丫头,也坚信凭关爱就能使她弥平创伤,恢复正常,可是我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状况。
踌躇再三,我挥笔写下一封长信,在信中理解她,同情她,宽慰她,肯定她,鼓励她,并苍白地让她用坚强的意志自我拯救……我把信交给和她同村的一个男生,再三叮嘱要亲手交给她。第二天,我问那男生,他说:“我没见到她,交给她妈了。”因为这封信,她家把她关了起来。
台上,张桂英继续表白:
陈州荒旱百姓苦,
五谷不收整三年。
谷糠价比黄金贵,
树皮草根也值钱。
今日等,明日盼呀,
盼来了曹虎他个粜粮官。
百姓饿死他不管,
每日里花天酒地费民钱……
“老师,我现在有了自己的‘爱心试验田’,就在校后麦田中间,程蕾家的废池塘那里。我从小溪里挖来泥土盖住垃圾,提来水,埋上种子,种下我的梦,我想明年春天就会开花了!可是这块地病了,黄黄瘦瘦的,张开嘴巴在对我哭。现在你能不能跟我去救它?”三妮贴近我说,热气呼呼地吹着我的脸腮。旁边有人偷偷注视我们,我狼狈地站着,不知该躲开,还是回答点什么。
三妮见我不作声,拉住我的手臂,有些焦急地抬高声音:“老师,这是我们共同的‘试验田’呢,我相信你才打破窗户偷跑出来找你。原来你也是个狠心人呀!”
起风了,吹得戏台上的吊灯左右摇摆。顷刻乌云布满天空,月亮沉入黑窟深处。三妮诡异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人群里,引起一阵不小范围的骚动。我转身退出戏场,匆匆走向校门。
张桂英的声音在我身后继续悲鸣:
四国舅府里摆酒宴,
百姓们家家断炊烟。
四国舅楼上歌且舞,
百姓们守着死尸哭皇天。
十天后才把皇粮粜,
斗改八升秤加三。
私改米价涨一半,
米里又把沙土添……
出了校门,迎风向北,听脚步声是三妮追了上来。
我边走边想,三妮是越来越不对头了。我这次打工回来,听人说她经常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扛着锄头乱跑,要去平原上建一块“试验田”,种爱,种梦。她就是戏台上的张桂英,啥也别想改变她的理想,引起人们阵阵讪笑。她的家人对她打得更狠,捆绑,关禁闭,不给吃喝。甚至诅咒这个孽障快点死。后来,李老师和程书仕老师登门,流泪谴责她家人的愚昧、粗暴、绝情,要把三妮领走,被轰了出来。程老师气得犯了高血压,差点死掉。
想到此,我羞愧地站下来,对身后紧张得簌簌发抖的黑影说:“李静,别害怕,我现在就和你去看那块‘试验田!’”
三妮牙齿打颤,立住了。突然,拨开我冲到前面,在黑暗里狂奔带路。跌倒了,爬起来再跑。我紧紧相随。
七
多少年过去了,那夜的风仍在我的记忆里呼啸,雪片仍在我的梦境里纷纷坠落,歌声仍在耳畔高低回荡……
也就在那个晚上,我紧紧跟随三妮,迎着刀子似的北风急急前行。昏暗中,我清晰地看见一片雪花飘落下来,像一朵流星撕开黑夜,闪着银白的轨迹,栖落在三妮因奔跑而飞扬的头发上。接着又是几片,落在她的头上,肩上。接着整个天空开始倾泻积郁,它把银白的忧伤向寒夜播洒,整个平原都陷进密密的罗网,雪花蝶飞蜂舞,穿梭忙碌,嬉戏在虚幻的白色花海。
大地,瞬间白了头。
这时,身后校园戏台上锣鼓骤停,可大喇叭里张桂英抗争的歌声依然在风雪里萦回:
我的父不服把理辩,
四国舅打死我父仓门前。
这本是民女的冤枉状,
请大人你给俺报仇冤……
这场喜庆因上苍突降暴雪而戛然中止,可另一场捉奸大戏却紧锣密鼓地开演。张正领着一伙杀气腾腾的男女,拿着棍棒、手电,大呼小叫地向我们消失的方向追来。一个高大的村妇气喘吁吁跑着,一边安排:“你们不要留情,权当我没生这个丢人败德的东西。她一生下来我就该填进茅坑里溺死!”
雪短暂地停歇了。一年中最后那轮圆月从云隙露出半个脸来,向我们告别,照得大地一片璀璨。三妮满身雪花,含着欢笑,骄傲地站在雪冰覆盖的“爱心试验田”里,她映着月光,显得分外圣洁、美丽。她眼睛亮亮地望着我,热切地问:
“老师,我的梦就种在这里。你告诉我,春天它真的会开花吗?”
我忍住眼泪,笑着点头:“会的!李静,春天来了,你的梦一定会开花的……”
三妮伏下身子,久久地亲吻着冰雪大地,亲吻着生病的平原母亲。
乌云重新聚合,月亮叹息一声闭上眼睛。老北风在远处密谋啸聚,天空中梨花又放,大地上狼烟再起。
这时,杀气腾腾的喊叫远远传来,渐渐近了。三妮从地上爬起来,映着雪光,对我凄然一笑:“我妈领人来了。我要走了,要不他们会打死你的!”
说着,她猛地扑上来,将我紧紧抱住,冰凉的嘴唇在我脸上飞快一吻,就迅速退开几步,说道:“老师,我好开心!”
她仰起美丽的脸庞,含着笑容的面颊上,两行泪水像溪水般汨汨流淌。
转过身,她一脚踢掉破烂的鞋子,扯开衣襟,三把两把扒光。雪光下,她裸露着白玉般圣洁的胴体,凛然不可侵犯。
朔风拉长了声音,像大地母亲深沉的呼唤。她突然向着冰雪覆盖的荒原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妈妈,我来了——”
(原创首发)
问好,祝福!
问候冬安!
问候冬安!
遥握问好。
祝新年好!
祝新年大吉。
因为夹叙夹议的叙述策略不当,造成原稿的节奏拖沓臃肿,影响到阅读效果,沙哥的删改令我惊醒,顺着他的思路我又进一步做了删改。关于三妮父亲的设计不当,沙默老师将三妮改为李老师的侄女,可谓举重若轻。对后半段后删减也让我耳目一新,我原以为问题多在前部,没想到后面也有压缩空间。针对插叙手法的生硬,修改也主要是沙哥完成的。
结尾,经多人次修改,我还是留白处理了。我考虑小说主要靠人物说话,人物塑造不行,再解释也白费。
综合此文,题目换了四次,字数删了五千,改动处不下几百,可谓伐骨洗髓。
可现在看,全文仍有问题。
我深感此文有愧绝品符号。
无论如何,此文的修改经历使我受益良多。谨向对此文提出宝贵意见的各方老师深深鞠躬。无论如何,都会更促进我好好创作,喜爱江山,并珍视各位老师给我的教诲。
关于李静,我少了这样一句话:
忘了她吧,就像忘掉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