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大山(小说)
一晃十年。杨大山该上学了。一个女孩子,该不该上学呢?杨老蔫纠结不已。九年义务教育是必须要上的,十岁的杨大山在村委领导的督促之下,终于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有件事情杨大山记忆犹新。她上二年级的毕业季,学校组织所有毕业的班级学生照合影。照片洗出来之后,每个学生分发了一张。杨大山捏着彩色的照片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端详。
老师说:“合影照片每人一张,同学们今天都拿回家,明天来学校,每人带一块钱的照片费来。”
杨大山一听犯了愁。一块钱啊!怎么张嘴跟爹要钱?她踯躅回家,还是跟爹张了口。果然不出所料,爹火冒三丈,将杨大山递到他手里的照片随手一丢,怒哞哞地说:“知道家里没钱,还糗这个洋相。弄这个有啥用?能管吃管喝啊!还是能缴罚款?你先把你欠下的罚款给缴了……”
杨大山一脸委屈,低声说:“爹,这是学校里统一照的,都有,都得拿钱。”
“拿个屁钱!”爹终于咆哮了,“一分都没有,再叨叨,我把这个无用的玩意儿填进灶膛给你烧了,再瞎叨叨,我把你这个没用的玩意儿也填进灶膛一块儿烧了……”
吓得杨大山慌忙捡起地上的照片,抹着眼泪跑进了内屋。
第二天一早,杨大山垂头丧气地去了学校。一踏进教室门,所有的同学都排着队缴纳一元钱的照片费。老师一个一个地点着名字,最后只剩下了杨大山。老师盯着默默坐在课堂墙角的杨大山问道:“杨大山,你的照片费呢?”
杨大山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老师又问:“杨大山,问你话呢!”
杨大山仍然垂首不语。
“你给我站起来。”老师的语气有了些愤怒,“咋回事儿,大声说。”
杨大山脸憋得通红,嗫嚅道:“我爹……没给我钱。”
老师问:“为啥不给?”
杨大山:“家里穷。”
老师更加疑惑:“说啥呢?你家里穷的连一块钱都没有了吗?我怎么觉得你不诚实。”
杨大山沉默不语。
“你想干嘛?不拿钱,就把照片收回来。”老师怒哞哞地说。
杨大山呆坐片刻,挺身走到教桌旁侧,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照片,默默地朝着老师递了过去。老师并没有接照片,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还真给我啊!回家拿钱去。”
杨大山一扭身,默默地走出了教室。从那天开始,她就结束了自己的求学生涯。
事后,老师得知了杨大山真实的家庭状况,懊悔不已,不止一次地去杨家赔礼道歉,想把杨大山重新请回学校。然而,执拗的杨大山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到学校,她的父亲意志更加坚定,一口回绝:“老师啊!你就别费这个心思了,她母亲有病,家里正缺人手,况且还拉着这么多饥荒,她不想去学校就不去了,正好在家帮着干活。”
三纯属意外
从那天开始,杨大山跟着父亲和哥哥去了建筑队。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还没长够身量,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松活儿。搬砖搬一块,铲灰铲半锨,当然工资也是拿一半儿。
不管怎么样,杨大山在建筑队做了三年小工,为家里减轻了许多经济负担,建筑队分发工资的时候,爹抢着替她代领。所以杨大山做了这么多年,口袋里并没有半毛钱。娘生病住院,爹拿话激她,她抠抠搜搜也只是抠出了一毛钱。
爹认为这是她应该做的,她的日工资还不足以缴纳每天十块钱的罚款呢!
杨大山十五岁那年,计划生育罚款终于缴纳完毕,一家人刚刚松了一口气,母亲却因病住院了。母亲这一住就是一个月,高额的医疗费使这个本来就贫瘠的家庭雪上加霜。父亲决定拔掉母亲的氧气管,母亲不再承受病痛的折磨,父亲也长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放了下来。
母亲辞世的那天,杨大山发出了一句由衷的感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爱她的人了。她也感到生活索然无味。母亲去世后的那些日子里,杨大山一度消沉,萎靡不振,好在一个月后她终于走出了消沉期,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那段日子,她特别想去一个地方——东坡村。因为母亲生前曾经对她说过:闺女,你的亲生父母在东坡村,是你二婶的一家亲戚,你如果想认他们,可以去问你二婶,只有她知道你的生父生母是谁。
某一天,杨大山去了西邻二婶家里,对她尽说了母亲的临终遗言。二婶抹着眼泪说:“闺女,你娘对你是真好啊!她是怕自己走了之后,你在那个家里受委屈,竟然把这件事情都告诉了你。真没想到,老嫂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胸怀。”二婶继续说,“既然老嫂子都这么说了,我就把一切实情告诉你吧!你的亲生父母确实不是杨老蔫夫妇,而是东坡村的姜春云夫妻。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找你的亲生父母了。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二婶!”杨大山问。
二婶打开了话匣子:“实话告诉你吧!当年,因为你亲爹和你亲娘没领结婚证就住在一起,结果把你生出来了,你的出生就是个意外。要知道,那时候的计划生育特别严,没有结婚证,没有生育证,他们倘若把你留在身边,可是要缴纳巨额罚款的,他们家里穷,根本缴不起,只能把你送人了。”二婶言至此,瞄了瞄低头不语的杨大山,试探着安慰了一句,“闺女,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你可别怪他们啊!”
杨大山沉默片刻,闷闷地冒了一句:“原来我的出生纯属意外啊!”
二婶干咳一声,没接话茬,沉默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他们把你送人之后,领了结婚证和生育证,之后生了一个丫头。领了二胎证之后,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丫头,这个丫头可就是超生了,迫不得已就送人了,后来他们又生了,还是个丫头,没办法就又送人了。唉……”说到这里,二婶深深叹了口气,抱怨道,“那个年月,为了生个男娃,真是绞尽脑汁,受尽折磨了。没办法啊!”她感慨了一句又说,“又过了一年,你亲妈又怀孕了,这次生的是男娃。你亲生父母才算结束了生育计划。”
杨大山竖着耳朵听得很认真,也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但仍然觉得糊涂。又经过第二次细致计算之后,盯着二婶给出了一个精确的计算结果:“也就是说,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二婶点点头,补充道:“是这么个事儿,但是留在你亲生父母身边的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的二妹,一个是你的小弟。”
杨大山紧蹙眉头,心事重重地问:“那我三妹和四妹呢?”
二婶:“肯定也送出去了。”
杨大山:“送到哪儿啦?”
二婶摇摇头:“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
二婶又开了口:“这些年你亲生父母家的日子过得不富裕,还不如杨家呢!你还是别去找他们了。”二婶沉默片刻,幽幽地说,“再说了,他们并不想见你。”
杨大山沉默不语,顺着眼角滚下了两行热泪。从那天开始,她彻底打消了寻找亲生父母的想法。一直怀揣着的一个美好的梦想还没实施就残酷地破灭了。
四换亲
杨大山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没好好上学,在本该求学的年龄段却待在建筑队里出力工。那段时间她爱上了学习。白天在建筑队务工,晚上抱着一些借来的小学课本学文化,读完了小学课本又读初中课本,读完了初中课本还读高中课本。她天性聪颖,五年下来,她竟然纯凭自学考了一个大专文凭。
杨大山取得大专文凭的那年刚满二十岁。她兴奋不已,第一时间跑到父亲身边报喜。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高兴劲儿,而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学这么个玩意儿有啥用。”
杨大山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兴奋地说:“爹!你不知道,有了这个文凭,我就可以去国营单位上班了。”
父亲点燃了一袋旱烟,吹出了一个柔柔软软的烟泡儿。他盯着烟泡儿瞄了一阵子,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冷话:“上什么班啊!哪儿也不去。”
杨大山瞅着爹吹的烟泡儿愣愣出神,那团柔绕的烟雾就像是一团柔软的心事,在她的心底缓缓扩散,她有了一种预感,预感到爹肯定有了什么主意。
果然,爹开始说他的心里所想:“你娘走了五年了,我总觉得对不住你娘。”
爹的话戳到了大山的痛处,她抬起袖口悄悄抹眼泪。
爹继续说:“你哥高山都三十五岁的人了,到现在也没个媳妇,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杨大山仍然不语,她摸不透父亲的想法,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爹说:“今天东坡村的张媒婆来了,来给你哥说媳妇,那个姑娘也跟着来了,人不错,长得挺俊俏,就是……就是年龄小了些,比你哥小了十岁,好在那个姑娘品行好,不嫌弃你哥年龄大。”
杨大山抿嘴一笑:“好事儿啊!”
爹点点头,继续说:“张媒婆说了,那姑娘同意嫁给你哥,但她们家开出了一个条件。”
“啥条件?”杨大山眨巴着眼睛盯着爹问道。
爹沉默了片刻,回道:“那个姑娘有一个哥哥,还没娶上媳妇。只有你嫁过去,那个姑娘才能嫁过来。”
“额!”杨大山眨巴眨巴眼睛,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好一阵子,沉沉问了一句,“她哥哥多大?”
爹回道:“比你哥大十岁。”
“啥?”杨大山神情惊讶,“他都快五十岁了,你让我给他做媳妇?”
爹嘬了一口烟,神情也有些囧:“年龄是大了一点,可张媒婆说了,那人体格壮,干庄稼活是把好手……”
“这咋是一点儿啊!比我大了二十五岁呢!”杨大山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决绝地说了一句,“我不同意。”
“这个由不得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你哥的婚事是咋耽搁的,你心里还没个数吗?咱家里这么穷,还不都是为了你吗?这么多年了,我和你哥辛苦赚钱,还不都是替你缴罚款?现如今,你哥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上,你心里就觉得得劲儿吗?”
“我不管。你这是利益交换。”杨大山横横地说。
“你说得对,这就是‘换亲’!”爹不依不饶,他抬头瞅瞅杨大山,又开始打感情牌,“闺女啊!人活着不能自私啊!不能只为了自己活着,你总得替你哥哥考虑考虑吧!”言至此,瞄瞄杨大山的眼神儿,继续说,“不替你哥考虑,也得替你娘考虑考虑吧!你娘走的早,扔下这么一大摊子事儿,我可咋办啊!你哥成不了家,她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啊!呜呜~”爹说到动情处,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杨大山只觉得一阵眩晕,嘴里不断重复嘟囔着两个字:“不行!不行!”不断地摇着头,摇着摇着,摇出了两串飞泪。
三年后,杨大山够了结婚的法定年龄,她还是做了那个男人的新娘。二人成亲的那年,新娘杨大山二十三岁,新郎刘本富四十八岁。而那个时候,杨大山的哥哥杨高山早在两年前就娶了刘本富的妹妹刘秀菊。
这就是所谓的“换亲”,农村有句俗语,叫做:亲上加亲。细捋其中的亲戚关系,有些烧脑:杨大山的亲嫂子同时也是她的小姑子,她的丈夫同时也是哥哥的小舅子。将来有了孩子,孩子的姑姑同时是他的舅妈,孩子的姑父同时也是他的舅舅。
其实,早在三年前杨大山就同意了这桩婚事,倘若杨大山不同意,两年前刘秀菊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杨高山做了她的嫂子,而且还给杨大山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侄儿。
杨大山为什么会同意这桩婚事呢?原因很简单,为了父亲说过的那句话: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要为家人着想。三年前杨大山答应嫁给刘本富,谁都不知道她偷偷哭了多少次。经过无数次思想斗争之后。她还是下了那个决定。
杨大山对东坡村的刘家早有耳闻:刘家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哥哥刘本富五短身材,长相丑陋,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没讨到老婆。哥哥一手将妹妹带大,妹妹为了报恩,公开放出风声,愿意给哥哥换媳妇。
换亲这种结亲方式在那个年代里虽是屡见不鲜,但是遇到相巧的可不容易,必须寻找到另一家也打算用这种方式娶亲的人家才能达成互换条件,这就需要媒人从中牵线搭桥了。媒人专做这个行当,见多识广,哪个村里哪家人要换亲,他们摸的门清。所以经过媒人从中撮合,找到相巧的人家并不难。一旦找到相巧人家,两家人大都迅速顺利地交换成功,结成亲家。因为两对情侣不存在投不投缘,有没有共同语言的情况,甚至都不需要相处了解,两家女子的心愿一致:甘愿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只为了至亲的亲人。
诚然,家境好抑或是长相好的人家的男士,不会这么大年纪了还打着光棍,更不会选择“换亲”这种极端低下的讨老婆方式,不是被逼无奈,谁又能选择这条路呢?
在刘秀菊做了杨大山的嫂子又生下杨家传宗接代的骨血之后,杨大山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在她刚够法定年龄的那一年的某一天,便在东坡村刘家迎亲队伍地簇拥之下,做了刘本富的媳妇。
杨大山虽然对刘本富早有耳闻,但她第一次见到刘本富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相传眼前的这个男人长相丑陋,她早有思想准备。没想到他会这么丑,五官长相一塌糊涂,身形佝偻身材短小,看上去不像是个男人,更像一条被煮熟了的大虾。
杨大山彻底失望了,眼睛里顿时滚落了两串晶莹的泪花儿。好在有红头袱的遮掩,没被闹婚房的人发现。她一身红装背对众人端坐在铺着红色绸缎被褥的大炕上,脑袋上遮盖着一块薄薄的红绸遮头袱,屋里的情形以及新郎的相貌,她看得一清二楚,而纱绸外面的人却看不清她的容貌,如此甚好,她可以任情地流泪,只要不抽泣出声,谁也不会察觉今天的新娘子一直是个泪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