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是一个秋天星期日的下午，财务科长高升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拉着哭哭啼啼儿子的小手往小区大门口走。
　　 “爸爸您别走行吗？”
　　 “你想爸爸？”晨晨点头又摇头，“我想爸爸，可又不全是。”
　　 “还有别的原因？”
　　 “因为爸爸走了，他该来了。”
　　 “他是谁？”
　　 “马木贤！”。
　　 “不许没礼貌，他是你舅舅。”高升批评儿子，“舅舅来不是挺好吗？他每次来都给你买很多好吃的。”
　　 “他不是我舅舅！您不在家的时候，马木贤每次来都和妈妈睡一起。”
　　 “不许瞎说，舅舅怎么会和妈妈睡一起呢！”
　　 “真的爸爸，我没胡说。那回您不在家，舅舅来了，晚上假装睡在咱家客厅的长沙发上。夜里我肚子疼去厕所，看见客厅里没有舅舅，就悄悄推开妈妈的房间，看见舅舅在您的床上搂着妈妈睡。我怕舅舅看见会杀死我，就轻轻关上门回自己屋里。第二天舅舅走了，我就问妈妈，为什么和舅舅睡一起？为什么让舅舅睡爸爸的床？妈妈打了我一顿，说我胡说，舅舅每次来都睡沙发，压根儿没睡过爸爸的床。还吓唬我再胡说，小心被舅舅知道杀死我。”晨晨说完央告爸爸，“爸爸您别走了，我怕马木贤杀我。”
　　 “行，爸爸听你的，以后永远不走。”
　　 那天夜里，晨晨被一阵犀利的“救命”声惊醒，赶紧爬起来走出卧室，“救命”声是从妈妈房间里传出的，很像爸爸的声音。可是爸爸白天明明出差了啊？他踮脚悄悄走到妈妈卧室门边，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儿，看到舅舅骑在爸爸身上，双手掐着爸爸的脖子，妈妈用台灯敲打爸爸的脑袋。可怜的孩子当时就吓昏过去……
　　 晨晨醒了，看见妈妈坐床前眼泪婆娑地望着她，一只手搭在他前额上，“孩子，你可算醒了，吓死妈了。你夜里梦游摔客厅里了，后脑勺磕茶几上差点破了。”
　　 “不，不是梦游，是真的。我是听见爸爸喊‘救命’才起来的。我爸爸哪儿去了？是不是被你们俩杀了？”
　　 “胡说！”妈妈捂住晨晨的嘴，“你爸爸昨天出差了，不还是你送走的吗？你夜里梦游看见的是你在做梦。不信你摸摸自己后脑勺，磕的包还没下去呢！”妈妈拿着晨晨的小手摸他自己的后脑勺，可不嘛，隐隐约约好像真有个包，使劲按一下，还挺疼的。
　　 “妈妈，我夜里真的梦游了？看见你和他杀我爸爸不是真的，是做梦？我爸爸真的出差了？”见妈妈点头，晨晨高兴了，一下子就从床上蹦起来，“妈妈，快帮我把衣服拿过来，我要上学！”
　　 “你不能上学，那个包没下去，上学有危险。”
　　 “包要到哪天才能下去呢？”
　　 “起码得星期四。”
　　 “爸爸最爱胡撸我后脑勺了，”晨晨说，胖胖的小手扳着手指，“爸爸说他星期六回来。等爸爸回来，我的包早无影无踪了，爸爸就摸不着了。要不然的话，爸爸会心疼的。”
　　 “得去医院看医生包才能下去呢！”
　　 “不就一个包吗？就别去医院了。我要在家里看书，不然功课该落下了。”
　　 “必须得去医院。”
　　 “那咱们现在就走，反正医院离咱家也不远。”
　　 “不行，你不能走路，危险。我已经给你舅舅打过电话了，他开车过来送你去医院。”
　　 正说着，舅舅来了。舅舅拿出一片药给妈妈说是止疼片，让妈妈喂晨晨吃下……
　　 晨晨睁开眼时，发现他和妈妈和马木贤站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悬崖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大树，陡直的崖壁底下还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山涧。
　　 “妈妈，我怕……”晨晨眼晕，一只手搂着妈妈的腰，身子使劲儿依偎着妈妈。
　　 “过来！”马木贤把他从妈妈身边拽开，指指悬崖下不断溅起浪花的山涧，“高晨晨听着，你如果敢把夜里做的梦告诉别人，我现在就把你扔进山涧。”
　　 “舅舅，您别把我扔下去，晨晨不告诉别人，您别扔我……”晨晨哭着央求舅舅。
　　 “舅舅相信你。好，张嘴！”舅舅把一粒药扔进晨晨嘴里……
　　 晨晨再睁开眼时，自己依旧躺在床上，妈妈依旧坐床头，一只手依旧搭在他前额上。难道刚才又是梦游吗？可是自己家里哪儿来的悬崖和山涧呢？晨晨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等爸爸回来问爸爸吧，爸爸学问大着呢，什么都知道。
　　 可是晨晨，从那次梦游摔倒在客厅里，却再也没见着爸爸。慢慢地，晨晨明白了，所谓的梦游，是妈妈骗他的，爸爸是被妈妈和马木贤杀死了……
　　
　　 六
　　 李淑萍不再认为晨晨的神经不正常，他相信干儿子说的是真的。
　　 “干娘啊，您知道吗，爸爸刚被他们杀害的那些日子里，他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我面前出现。无论上课吃饭睡觉，爸爸都在和我说话，让我找警察叔叔去揭发他们，为他报仇。”晨晨泪流满面，“这些年在国外，我一直在拷问自己的灵魂，你还是一个男人吗？你还有担当吗？为什么眼看着自己的爸爸被人杀死而不去报案？让那两个杀死爸爸的坏人依然逍遥法外？可是我每当要去揭发那两个人时，又想到那俩人一个是把自己养大的亲生母亲，一个是亲生父亲，我又犹豫了。”
　　 晨晨喝一口杯子里的茶水，“这次在互联网上看到我妈犯罪被逮捕的事，我的灵魂再次被震动。我妈利用自己志愿者的身份，把收集来本应销毁的大家戴过的口罩给自己一块儿打牌的姐妹，甚至包括她最好的朋友我的干娘。这些被她叫来赌博的姐妹哪知道我妈的坏心思？她们投桃报李，给我妈留下的钱远远高于几十只新口罩的价值。我妈这么做实在毫无人性啊！我反复斗争了很多天，终于决定回来报案。”晨晨又喝了几口茶水，“我知道，新冠疫情如此严重的时刻，我一路上可能会感染新冠肺炎，甚至有可能丧命。但是一想到自己是在做一件正义的事，就算死了也值得啊！”许久，晨晨突然仰天长叹一声，“我亲爱的爸爸啊，您在天上终于可以放心了，您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泪水从晨晨的脸上流到胸前的衣服上，又滴到地板上
　　 “儿子，我可怜的儿子，这些年你受苦了。”李淑萍抱住晨晨，一只手轻轻地擦拭着晨晨脸上的泪，“干娘也有责任啊！二十多年前干娘已经觉察出你的变化，不如从前爱说话爱笑了。可是我枉做你的干娘，从来没问过你为什么不爱说不爱笑了？让小小的你独自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他们太狠毒了，为封住你的嘴，竟把才十三岁的你送到美国……”李淑萍哽咽得不能出声。
　　 “我真得感谢他们送我离开这个罪恶之家。”晨晨反过来给李淑萍擦泪，“我相信假如我不是去了美国，这二十多年肯定会被那个所谓的梦幻折磨死。爸爸被他们杀害的情景，爸爸那声嘶力竭的‘救命’喊声，爸爸那绝望的眼神，已经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不，我的心上。我无心学习，既提心吊胆害怕马木贤会杀死我，又恨不得追随爸爸而去。到了美国以后，脱离了他们，脱离了原来的环境，他们杀害爸爸的场景渐渐地从我梦中消失了。虽然如此，我的良心却一直在谴责自己，爸爸是那么疼我爱我，我亲眼看见他被他们杀死，却不敢站出来揭发凶手。我不是爸爸的儿子，不，我连人都不配做。有时一想起这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这些年，我是靠安眠药才能睡觉，靠安眠药的支撑才完成了学业。”
　　 晨晨站起身：“干娘，您在家等我，我这就去派出所报案。”
　　 “干娘陪你一起去。”李淑萍也站起来。
　　 “谢谢干娘支持我。”晨晨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举到李淑萍面前，“这就是我在美国二十年每天都离不开的安眠药。可是干娘您知道吗，当我今天向您讲出这件事，当我做出立刻报案的决定，我的心无比轻松，无比痛快。我相信今晚睡觉肯定用不着安眠药了！我要把它丢进垃圾箱，永远和安眠药告别！”
　　 李淑萍觉得晨晨手中的那个小药瓶似曾相识，“干娘看看。”
　　 李淑萍从晨晨手中拿过药瓶，一眼就看到瓶子标签上的自由女神像，这不是和去年到云南旅游时吃的那瓶一万八千八百元的药瓶一模一样吗？“晨晨，给你妈买过这种药吗？”
　　 “买过，去年她说她失眠，让我买过好几十瓶呢！”
　　 “在中国好几十瓶安眠药得不少钱呢！”
　　 “她就是为了省钱才让我从美国给买的。在美国，这样一瓶药才半美元。”
　　 李淑萍想起去年老人们吃那瓶价钱近两万元的药，看来真如丈夫所说，鸟儿和她所谓的哥哥合谋骗了大家的钱。可是……马木兰用手拍拍额头，“晨晨呀，干娘忽然觉得有点儿头疼，可能血压又高上来了。看来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去吧！干娘歇会儿给你做好吃的去。”
　　 “干娘。儿子这就去了，您在家好好休息啊！”晨晨抱一下李淑萍，大踏步朝门口走去。
　　
　　 七
　　 送走晨晨，李淑萍对着那瓶药发呆，她在犹豫是报案还是隐瞒？隐瞒不报当然不是为了同情鸟儿，她一个连好朋友都骗的人，一个杀人凶手，实在没有一点儿值得同情的地方。问题是儿子晨晨，如果把鸟儿骗老人巨额钱财的事报案，那些被骗的老人肯定要向鸟儿索赔。每人将近两万，七十多人就是一百五十万。马木兰拿什么赔？法院肯定要拍卖她那套唯一的住房。可是房子卖了，晨晨回来住哪儿？晨晨在微信里和她多次说过，学成要回来报效祖国。房子卖了，孩子回来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
　　 李淑萍不再犹豫，揭下药瓶上的标签用剪刀剪碎，又放嘴里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