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坎子山的天空(小说)
山子哥,我渴了,要喝水。黑妮满头大汗地叫着。
好哇,我俩去神龟山喝水,那里有香甜的山泉。山子回应着。
其实,他俩也不知什么时候疯跑到了天池,来到了神龟脚下。黑妮喝着清凉的山泉水,又洗了把脏兮兮的脸,对着清澈的山泉水,她看到一个有着黑眼睛、黑辫子的小姑娘。山子哥,你看我漂亮不漂亮?
黑妮妹子,你是这山上最漂亮、最纯洁的女孩子,跟这山泉水一样香甜。山子看着可爱的黑妮妹子,笨拙的嘴巴也变得甜甜的。
山子哥,你真会说话,我们去龟背上玩玩,那里有好多山菊花,我要你给我摘金烂烂的菊花,插在我的辫子上。
黑妮妹子,神龟是仙,我们不能爬上的脊背,若触怒了龟仙,它会惩罚我们的。山子怯怯地说着。
山子哥,那是迷信,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走,我们到龟背上去摘山菊花。
黑妮拉住了山子的手,爬上了龟背。
阳光明媚,微风习习,这是惬意的时刻。山子摘下了一朵朵金黄的菊花插上了黑妮的发辫,她成了世上最美丽的少女,在花丛中飘舞,犹如一只无忧无虑的花蝴蝶。不知不觉中,山子唱起了自编自唱不着调的歌儿:山挂云,云飘山,鄂西北边陲坎子山。山中多黑石,林立矗云天;风吹石头鸣,朝拜神龟山;神龟山,真灵验,风调雨顺佑山民;羊儿肥,牛儿壮,生机勃勃新气象;阳光媚,花儿艳,今天是个艳阳天;阿哥唱,阿妹舞,情意绵绵坎子山……
一些不知名的鸟儿也赶来凑热闹,它们嘀啾啾地叫着,唱着悦耳的歌儿,一切都那么美好。
谁家的鬼崽子擅闯神龟圣地!不要命了吗?一声吼声从山脊上传来,是一个粗犷男人的声音。
黑妮妹子,不好了,快跑,胡半仙发现我们了。
山子不容分说,拉住跳舞跳得正浓的黑妮就往同下跑,吓飞那群嘀啾啾的鸟儿四处乱飞。他拉着黑妮往回跑,几次被荆刺绊倒,但他忍住疼痛,一口气跑回了家里,把自己和黑妮关在了里屋。阿娘回来了,见他蹴在墙旮旯处,狼狈不堪,瑟瑟发抖,问,山子,黑妮,你俩干了啥坏事儿,这么害怕?
阿娘,对不起,我和黑妮妹子跑到神龟背上摘花了,被半仙叔叔逮着了,您要打就打我吧,我是男人,皮厚,打不痛,千万不要打黑妮妹子。山子不知何时起懂得怜香惜玉了。
山子娘听了,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说,傻孩子,龟山神地不能擅自闯的,你俩快跟我来。山子娘拉住他俩,走向了屋后的地窖,把他俩藏进了地窖,上面又码了些柴禾,码得严严实实的。
刚做罢这一切,堂屋门被胡半仙踢开了,紧跟其后还有的村长魏老爹,来者不善。
山子娘忙陪上笑脸给二位沏茶端水,半仙叔、魏老爹,稀客啊,快喝茶。
胡半仙没接茶,虎着脸。
魏老爹勉强接过了山子娘手中的茶水,但他板着脸,透露着威严。
山子娘,你家山子呢?他擅闯龟山圣地,你知道如何惩罚?是要自缢祭龟神的!胡半仙恶狠狠地说。
山子娘扑通一声跪在了胡半仙面前,眼泪一下子喷了出来,哀求着,半仙叔,看在山子死去的爹的份上,饶了山子吧。
胡半仙依然虎着脸,无动于衷。他管理着神龟山,触犯神龟,必受惩罚。他刚才去魏老爹的家,要魏老爹立即惩办俩鬼崽子。魏老爹没得法子,才过来的。
胡半仙,闹够了没有,山子和黑妮还都是孩子,不在惩罚范围之内!魏老爹扶起了山子娘,甩手而去。
那好,山子娘,你听着,山子、黑妮是孩子,但你是成人,必须接受惩罚,即日起,当神龟龟眼缺水时,就由你担。胡半仙说,他虽管着神龟山,但山上主事的还是魏老爹。
行,谢谢半仙叔开恩。山子娘忙道谢。
自此,山子娘每天须到二十余里的山外担一担水回来,伺候神龟。之前,这事儿是胡半仙干的,他如此惩罚也在情理之中。山子和黑妮没事儿,但在山子幼小的心灵意识到,水在山上比黄金还贵,否则,山民们也不会把神龟看得那么神圣了。有了这种意识之后,山子开始发奋地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乡亲们愚昧、落后,主要是没有文化知识。他一定要努力学习,长大后改变坎子山的落后面貌。
山子读完初中之后,阿娘积劳成疾,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执意回家帮阿娘一把。魏老爹知道了,来到他家里,说,山子,想不想当兵?这样,你可以给家里积一个满工分。
当兵?当然想了,打小我就想当红军。说罢,他扶正了头上的红军帽,来了一个敬礼的动作,惹得阿娘和魏老爹都呵呵地笑着。
山子收拾好行李出发了。阿娘和黑妮把他送到山口。山口的高峰叫“鹰嘴崖”,顾名思义,此山形似老鹰嘴巴而得名,且陡峭无比,下山口的那段路是悬崖绝壁,山上的山民上、下山非常艰难,靠的是一根拴在鹰嘴上的麻绳攀援上下。
山子把红军帽摘下来,给黑妮戴上,有些动情地说,黑妮妹子,见着红军帽就见着山子哥了。
黑妮眼睛红红的,山子哥,你安心地去保家卫国,我会照顾好婶子的。
阿娘拍了拍山子的肩膀,抚摸了几下他的头,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系好了麻绳,背着行囊,向阿娘、黑妮挥挥手,说,阿娘、黑妮妹子,你们回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山子哥,我会等你回来的——
黑妮妹子,山子哥会回来的,和你一起把鹰嘴崖变成通天的大道——
两股声音合了一股,在群峰间久久回荡!
三
太阳就是个大火炉,炙烤着大地,地面冒着青烟,一把火能点着,头年种的小麦本来苗就没出好,加之一冬无雪,到现在叶子蜷缩着贴着地皮,黄烔炯惨不忍睹。瘦弱的麦子脑袋耸拉着,嶙峋的脖茎不堪重负,大部都齐茬茬断折了。老天无一点怜悯之心,天天毒日临顶,无休止地刮着黄风,刮得天昏地暗,路断人稀。
坎子山遭遇千年难遇的旱灾,山民抗灾半年,每天天没亮,就跑到山口,滑下鹰嘴崖,去二十余里外的虎坪沟排队取水抗旱,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可山民们总是寄托着希望,熬过一个干燥的冬天,迎来春天就好了,地里的禾苗就有希望了。谁料,春天如期到来,春雨贵似油,可天空依然是烈日炎炎,一滴“油”都没有滴下来。惊蛰一声雷响,本该迎来春暖花开、绿油油的春天,地面依旧没有一丝半点绿意,然而这雷声惊醒了山民们。他们瞪大了眼睛,面部堆满了惊恐之色,灾难即将来临,地里颗粒无收,这灾难就是饥饿,要遭年馑,天要杀人。
曾经充盈如仙女的“天池”,如今干瘪着肚皮,成了真正的“龟裂”,阡陌交错,似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毫无生机。池中央的神龟,张牙舞爪,发着神威:快快求我,祭拜我,否则,让坎子山横尸遍野!
胡半仙一大早地就在村子里上窜下跳,大声地叫着:神龟昨晚托梦给我了,要我们杀鸡宰羊祭拜,它才让雨婆婆降雨,所有人到村中央的香椿树下集合。
山民们都被他吆喝到了香椿树下。三棵古老的香椿树的叶子被毒辣的太阳烤得打起了卷儿,没精打采的。山民们个个耷拉着脑袋,瘦骨嶙峋,面无表情,有气无力的。魏老爹也来了,他佝偻着背脊,面容憔悴,显然,这些日子,他没有睡个安稳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心里犯着嘀咕,胡半仙又在出啥幺蛾子?趁人多的空当,他把胡半仙扯到了房后的背静处,问,半仙,这么热的天,不要命了,把乡亲们吆喝到这里干啥?他抬头望望火红的太阳,眼里的血丝又多了些许,哎,苍天啊,救救坎子山的乡亲们吧。他叹了口气。
魏老爹,神龟托梦了,要我们杀鸡、宰牛宰羊祭拜,它才可降雨。
神龟真的托梦了?灵验吗?
神龟托梦给我了,肯定灵验,祈雨心要诚,不诚不灵。
好吧,那就试试吧,也没有其它的法子了。
胡半仙站到了香椿树下的那台石辗子上,扯着他干裂的破嗓子,叫了起来,乡亲们,都听好了,明天开始祈雨,各家各户有鸡的宰鸡有羊的宰羊,带上木桌子到神龟山祈雨,各家的小娃们都带上,到时听我安排。
山民们都各自回家准备去了。
魏老爹心有余悸,徘徊在香椿树下,若祈雨不成,这可是劳命伤财的事情,但他又不能阻止胡半仙,神龟山是山民们心中的图腾。
胡半仙没有急着回家,他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交给山子娘,去了山子家。山子娘,你明天的任务要加倍,因为祈雨,神龟龟头处的泉眼要不停地灌水,这样才可以唤醒神龟,为坎子山降雨。
半仙叔,我知道了,保证明天的泉眼处的水流不断。
一大早的,晒昏了头的山民们经过一夜的瞌睡,又来了精神,各自驮着木桌、带着祭品、扯着娃儿蜂涌般涌向了神龟山,他们把希望寄托于神龟。
太阳刚在鹰嘴崖探出了头,胡半仙穿着八卦服,在龟头处摆起了祈雨方阵。
山民们一字排开,在木桌上供上了祭口,燃起了香,跪拜在地上,一副虔诚至极的模样。
胡半仙口中念念有词,他念一句,山民们跟着念一句,内容如下:
神龟救万民哟
清风细雨哟救万民
救万民
天旱了着火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哎晒干了
神龟救万民哟
清风细雨哟救万民
哎救万民
天旱了着火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哎晒干了
神龟救万民哟
清风细雨哟救万民
哎救万民
天旱了着火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哎晒干了
……
胡半仙念一句跪拜一次,山民们跟着他一起跪拜。黑妮被安排到专给龟头泉眼倒水,她倒水的节奏跟随着山民们跪拜的节奏。这活儿比山子娘担水轻松得多,她曾向胡半仙提出要求,自己和山子娘换一换,山子娘身体差,来回往返几十里担水怕吃不消。可胡半仙回绝了她,祈雨是大事,给神龟喂水需要的是童男玉女,她是玉女,最适合干这活儿。她眼睁睁地看着婶子累得汗流满面,腰都直不起来了,心疼死了,可又无可奈何。
山子娘担水要到山口的鹰嘴崖,然后攀着拴在鹰嘴上的麻绳滑到崖底,再到沟底的虎坪沟担水,来回三十里地,以前,她每天只担一桶水,放在背蒌里,方便上下鹰嘴崖,而今天,她每次得背上两桶,且一个小时得来回一趟,否则供不上祈雨时龟头处的泉眼。一上午,她已经往返了四个来回,累得腰酸背痛腿打颤直不起身子,但她得坚持着,祈雨是全村人的大事,关系山民们的生计,不能因为她而影响了祈雨,触怒了神龟。
山民们跟着胡半仙祈祷了一遍又一遍,念得口干舌躁了,有些娃儿实在坚持不住了。胡半仙要的就是这种结果。正午时分,烈日似火,山民们晒得汗流浃背,但祈雨需要虔诚,只有虔诚才能打动神龟,才能降雨。胡半仙突然哇地一声哀哭起来,山民们跟着嚎哭起来,娃儿跟随各自爹娘哇哇地哭得更凶,整个天池充斥着一片凄凉的哭声之中,其哭声足惊天地、泣鬼神。
与此同时,山子娘正吃力得背着两桶水爬到了鹰嘴崖下,阵阵嚎哭声随风飘荡而来,灌进了她的耳朵,她的眼睛也流下泪水,哽咽起来。她双手紧紧拽着麻绳艰难向上爬去,实在没力气了,一上午高强度的往返劳作,此时已精疲力竭,她坚持着,一定得把这两桶水背到,眼前正是火候,她不能掉链子。她咬紧了牙关,使尽全身的力气向上爬去。突然,她眼前一黑,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失去了知觉。
黑妮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右眼皮剧烈地跳动,跳得她的手不动地颤抖,以至于灌龟头泉眼的水泼洒在外面。胡半仙斜睨着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之所以恐惧,山民们嚎哭声惊天动地,其场景悲壮,没有一丝欢语笑声,犹如山上某家死了人办丧事的场景。婶子这一趟担水时间够长的了,每次婶子去担水,她都在心里默记着时间,一遍遍地数着数字。前几趟,婶子都很准点地把水担了回来,而这一趟,眼前面前桶里的水一点点地少下去,婶子还不回来。她腾出手使劲把自己的右眼皮掐了几下,但无济于事,右眼睛跳动得更加厉害了。山上有句俗语:左跳财,右跳灾。难道有灾难降临?
烈日依旧炎炎,天空没有一丝云,地面也没有一丝凉风,整个大地就是一个大熔炉,似乎要把大地上的一切熔化。山民们的哭嚎声回荡在整个坎子山,咋就感动不了神龟,来个“风雨欲来山欲摧”般的瓢泼大雨呢?山民们的脸都哭成了猪肝色,哭声渐渐地变得嘶哑,他们的嗓子尖冒着青烟,还是没有一片云、一丝风。
黑妮面前的水已经舀干了,就连桶里最后一滴水也被毒辣的太阳给蒸发干了,可眼前的神龟依然龇裂着嘴巴,永远得不到满足似的。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眼皮似乎要把眼珠子给蹦跶出来。她答应过山子,要照顾好婶子的。她隐隐约约地听到鹰嘴崖传出一声扑通有东西滚下悬崖的声响。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声嘶力竭地叫了声:婶子——山子娘——她猛地站起来,扔掉了手中的葫芦水瓢,奋不顾身地向山口奔去。
山民们被她的叫声怔住了,嘶哑的嚎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望着飞奔而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