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雪融(小说)
话虽说得感人,可别人的宽宏大量怎么能消除咱自己心里的内疚呢?这是人家老余的胆子大,人品也好,要是碰到一个胆小的,被父亲吓出病了,可咋办呢?
没办法,还是得给父亲说清楚。江北说:“爸,你要干啥之前,先给我说,一定要说!不能私自行动,听明白了没?”
“嗯。”父亲答应得妥妥的,转过身就我行我素了,好像江北根本没有说过这句话一样。
也不知道医生给父亲的针剂里放的是什么药品,父亲隔一会儿就要上一次厕所,而且每次的小便只有一点点,这样一来,经过一个晚上的折腾,江北有点吃不消了,头晕晕乎乎的。对于江北这个没有什么看护经验的人来说,如此的护理,太累人了,他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但这是他这个作儿子的前沿阵地,拉稀失手是万万不能的事,也许熟练了适应了,就轻松了吧。
吃不消的,同样还有父亲对孩子们说的话。他一醒来就问:“北娃,咱啥时间回?”
“你好了以后吧。”
“花那些钱干啥?就算治好了,我也是没用的人,多活两年,能干些啥?”
孩子们不知怎么回答。
看到大家沉默,父亲又说:“依我看,你是想把我放在这里,我恐怕是回不了家了。”隔了一会儿,又无奈地补充说:“唉!也就这样了,回不去了,去求算了。”
人到没办法的时候,说的总是些妥协和令人伤感的话。此刻,在父亲心中,最大的事或许不是生和死的事,而是担心自己老了,永远不能回到那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原。当然也怕花钱,怕打扰孩子们的生活。
江北说:“爸,你放心吧!回家很容易的,一根烟,一脚油的事,担心啥呢。”江北冲父亲做了个这件事根本不值得一提的表情。
“哦!”父亲不语了。江北不知父亲是相信江北还是不相信江北,反正,父亲是咬着牙闭上了眼睛的。
见状,江南问:“爸,你这会儿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父亲闭着眼睛说:“难受有啥办法呢?没办法啊!”没办法的岂止是父亲,除过让他在这里安心治病,孩子们谁也没有办法替他受罪。
过了一会儿,父亲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江北看了一阵子,看得江北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出毛病了。父亲担心地用指头指着江北,说:“北娃,你的眼睛咋红得很。”
“啊?什么?”江北吃了一惊,用手揉了揉眼睛,问:“爸,你看还红不?”
“还红着呢。”
江北不自信了,拿出手机照了照自己的眼睛。“没红呀。”江北自语道。
父亲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口里说出来的词汇和事情也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古怪凌乱,江北不知道父亲此时说的这句话是神灵附了体呢还是在梦中。
父亲说得也对,江北的眼睛怎么能不红呢?
大妹江纳文很忙,得知父亲住了院,就让大妹夫来照看父亲几天。大妹夫在云南呢,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请了假赶回来了,到了以后,脸上还布满着旅途的疲惫。
“爸,你看谁来了。”江北拉了把大妹夫,把他朝父亲跟前拉。
父亲睁大眼睛,朝前凑了凑,张开了嘴,又合上了。
“那是春利呀。”
“爸!”妹夫叫了一声。
父亲的眼睛里充满茫然,摇了摇头,“认不得么。”
父亲怎么会认不得妹夫呢,他在妹夫家断断续续住过一年呢。江北对着妹夫,尴尬地摊开手,说:“咱爸现在忘性大,记不起来好多事了。”
江南说:“爸,看你说的,这不是春利是谁?”
“咱爸不要紧吧?医生咋说的?”妹夫赶紧插话。
“听着声音有点像春利。”父亲说,他似乎明白了,对面站着的,就是他的女婿。
“爸,你想吃啥,我去给你买。”妹夫诚恳地问。
父亲摇了摇头,“不想吃。”
“那你冷不冷?冷了把我这个棉袄穿上。”妹夫接着问。
“哎,你的衣服我还能穿?我老了,身上脏,把你衣服弄脏了,就不好了。”
“不就是一件衣服么,脏了就脏了。那咱俩谝一会儿?”
“你看我这说话,磕磕绊绊的,谝不了了。”
他不给妹夫面子,让妹夫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了。
江北说:“爸,你和春利谝一会儿咋了?人家又不嫌你说话不利索。”
父亲坐了起来,却突然又指着妹夫说:“你的白眼仁咋那么多的?”
病房里其他人闻听,都被逗得大笑起来,说:“再好的女婿在老人眼里还是不如儿呀……”
六
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房里的人也相互了解了其他病人及家属的情况,就来来回回地开始打招呼了。他们也都比较关心江北的父亲,看他父亲不太说话,有的便拿着水果、牛奶,还有的把刚买来的零食等递过来,“给,江北,你看老人吃不?……”
“不吃不吃。”面对热情,江北慌忙应对。
在病房里,大家都会表现出善良的一面。人和人之间,只要善良了,就好相处了。明显的,经过这几日来的接触,父亲已不觉得陌生了,也不像刚进来时那样着急回去了。
38床住着一个小男孩,得了甲流以后引起了支气管发炎,高烧不退。这可把他爷爷奶奶着急坏了,便带着他来医院看病。
现在的小孩就是金贵。要是放到江北们那时候,遇到这种情况,一颗四环素和一颗安乃近,蒙着被子睡一觉,然后再服用甘草片就算好待遇了,现在可不行,啥都得高大上,看病的医院也不例外,要不然怎么能体现出家长的爱心呢。
在病房门口,孩子的爷爷碰到了他们城中村里也在此住院的熟人。
人家问他:“老赵,你是来陪护你孙子的吧?”
“什么孙子?这是我大爷,添烦得很。二爷在家里呢。”
那人笑了,“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你大爷你二爷自然也是你爷,现在的人,给爷看病比给妈爸看病要定时得多!”
父亲挠挠头,问江北:“北娃,他们在说啥呢?这个人都这么大年龄了,他爷还活着?”
父亲以为他声音很小,大家听不见,其实大家都听见了,哄笑了起来。父亲看到别人笑得很开心,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却并不知道也不关心别人为什么而发笑。
孩子是春天蓬勃着骚动着的禾苗,充满活力。老赵的孙子像孙悟空一样,自己不安宁,也不让整个环境安宁下来,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来,一会儿爬,一会儿滚……搞得刚扎上的针瞬间就跑偏了,护士这边刚走,那边就开始“叮铃铃”地按呼叫器,把护士折腾得够呛。孩子的手上都没地方扎针了,实在没办法,护士就在他脚上扎。这孩子就喊:“啊啊、啊,嗨、嗨嗨,慢点慢点,让我喘口气……让我喘一分钟的气。”
孩子好动,看护不易,爷爷奶奶不但为孙子的病着急,更为他的学习着急。你想,人家的孩子在教室里专心学习呢,自己的孙子却在这里调皮捣蛋弄棒槌,怎么能行呢?奶奶便大呼小叫起来:“你这个怂娃,不安宁一下下,都快考试了,不看书写字,得是想考零蛋了?……”
孩子掰开眼皮给奶奶做鬼脸。奶奶好气又好笑,但她是不会丢掉长者尊严的,就动用起了拳头,打孩子跟锤鼓一样。中国版的片子都这样,不知道手上是不是用了劲儿,脸上的劲儿卯得很足,肌肉拉伸也很到位。孩子太明白啦,锤鼓是假的,吓唬人哩,所以依然我行我素。奶奶没办法,便使出了杀手锏——拧孩子。这下,孩子吓坏了,浑身颤抖着乱躲乱缩,并开口大叫:“哎吆吆,哎吆吆,杀人啦,杀人啦,奶奶杀人啦……”
36床的老余开了口,“哎哎!针跑了……”
奶奶住手了,拽了拽自己的衣襟,说:“这娃把人都能呕死!”
近些年,江北的父亲一直安静地生活,怎能受得了这样的破烦?但他只是把身子翻来翻去,没有任何埋怨的意思,要放到前十年,他一定会指教这家人的,这是在公众场合呀,一点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刚消停下来,老余看到孩子的奶奶去了卫生间,便问小男孩:“小伙子,你孙子(孩子的爷爷)干啥去了?你咋不叫你孙子走时给你把手机留下来?”
“哎嗨嗨嗨……”孩子给老余翻了几个白眼。
父亲笑了,看了看自己粗皮褶皱的手,似乎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这就使病房里多了一个话题,就是男孩子乖了好还是绵软了好的问题,还有男孩子好还是女孩子好的问题。大家每人用不同的语言,各人说各人对这件事的理解。最后总结一点,就是要生下像37床这个老人(江北的父亲)的孩子,就不错了。还说:“有这好儿子,你就要鼓起勇气来多活几年。”
闻听此言,父亲扬了扬头,自豪起来了,江北则愧疚起来了。
38床的孩子要撒尿,他“唰”地一声拉上床位之间的帘子,叫嚷道:“你们都别看!”
老余静下脸,说:“休你先人呢,脸厚得跟城墙一样,却把那个的小玩意儿看得那么重视。”
孩子并不理会老余,尿完以后,把尿壶递给他奶奶:“去,喝去!”“去,倒去!”
他奶奶气得直翻白眼。
老余对小孩的奶奶说:“这货是西藏的首府——拉萨,是个人才。你惯他有些晚了,早惯几年就好了。”
他爷爷进来了,二话没说,直接塞给娃一个手机,病房立即安静下来了。
老余笑了,说:“爷爷孙子老弟兄呀,这话一点没错。”
在病房这个地方,安静只是一个瞬间。此时,39床住进来一个老人,通过询问得知,他87岁了,姓岳。虽然年纪很大了,但你瞧瞧岳老头子转动灵活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人还是倍儿精神的。
一挂上吊瓶,他那个留着时髦头型的儿子就问:“爸,你这会儿好点了么?”
“好啥呢,你给我生不下个孙子,我能好么?你生不下孙子也不要紧,叫你媳妇来,我给他教(讲)。”
他儿子听后,立即脸红脖子粗了,对岳老头子说:“你小伙子(对他父亲的戏称)张啥呢?一辈子都把咱家的种子乱撒,你看纺织城哪里没有?也不过就成功了我一个,还扎势呢,扎啥势呢扎势呢……跟你呆到一起,太闹心了,我让我妈来伺候你。”说完,立即给他母亲拨了电话。
老太太来了,拄着拐棍,颤巍巍地,一进门,就给他儿子招了招手,示意没他儿子什么事了,然后走到老头子跟前,俯下身,先打了一个声音响亮的“呗”儿!
大家惊呆了,继而哄堂大笑,这么大年龄了,却这么新潮!
父亲也笑了,笑容如同三月升起的太阳。
38床那个孩子的奶奶做呕吐状,对老余说:“老骚情,都一把年纪了,为什么一点都不照持(不雅观,不稳重)。”
老余说:“那有啥呢?老江(江北的父亲)如果有这个心态,都能活到一百八。”
父亲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江北的父亲是个严肃到一本正经的人,他受不了别人亵渎祖先传下来的道德观念,一会儿,就平静地睡着了……
七
医院里,病人的痛是病人的,家属能做的就是烧钱,刚交上去没几天,护士的催款单子又来了,这是用钱来买病人的健康,也是用钱来还病人曾经给予亲属的恩情呢。
救命,说白了就是上战场,需不遗余力,不惜一切代价。
江北可能和很多人有雷同的感受,就是不喜欢进医院,妻子总催江北到医院做一个耐糖量的检查,几年过去了,江北还是没做,可现在,江北不得不待在医院,因为江北的父亲在这里呢?
姐夫刚从医院回家,就很不适应,给江北打电话来说:“原来我回到家,爸就在床边坐着,这几天,回到家见不到爸了,心里空搭搭的。”
听姐夫这么说,江北心里一热,就抓住了父亲的手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和江北的一样,也是热乎乎的。
老余说:“不要觉得老人老了就嫌弃,现在的老人就是将来的自己。”
“怎么会呢?”
江北以为老余在批评他,回答完了老余的话以后,忽然发现父亲的胡子又长长了,便用电动剃须刀给父亲剃胡子,这次,父亲很配合。剃完以后,父亲就不像前两天那样不冷不热的样子了,而是病房里发生的一件毫不搞笑的事都能让他哈哈哈地笑起来了。心近了,对方怎么做都是舒服的。江北以前都没注意,父亲的笑是如此迷人。
人老了,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孤独。江北在外奔波多年,把父亲一个人放在家里。现在,因为父亲病了,兄弟姐妹们才走得如此之近,关系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融洽。这是不是老天爷嫌江北们和父亲待的时间短,而故意安排的一出戏呢?如果是这样,那就太眷顾江北了。
江南说父亲是有福的,最起码有五个孩子,虽然东的东西的西,但至少这个不在那个就在,还有人照顾。
江北眼里便浮现出他年少的时候,为了改善生活,不分白天和黑夜,天晴或者下雨,都围在一起打草帘子的情景,那时候,父亲很强壮,给他们抱稻草,打捆等。
父亲和老余说起几十年前打胡基的事。父亲说别人一天就打一摞,他一天打一摞半,七百五十个。老余说他打不了,只能供木子,撒灰,垒胡基……
往事如云似烟,人这一生,太快了,过来过去的,一会儿就走不动了,就如父亲的变化。
可江北自己老了又将如何呢?他可是只有一个女儿啊。
老余说:“过去,我父亲在的时候,任何时间都没觉得自己老了,父亲走了,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老多了。”
谢谢老师的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