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春】孤独者(小说)
这句话激怒了众人,都面露愠色。秘书乜斜着眼睛看老姜。唯独陈画家一幅雍容大度宠辱不惊的样子,慢慢品着红酒。
矮胖的老商人说话了:“你有什么资格评论陈老师的画作?你懂艺术吗?我看你最多只能去公园里帮人画画肖像!”
“嘿嘿!”陈画家笑了起来,举手示意安静,在自己画作前踱步说:“刚才这位老姜的话是有道理的。但你说得太偏激了,你说的那些丑的、假的,指的是哪些?大众有他们的欣赏视觉,我们不能强把我们的视觉标准拿给大众。一个艺术工作者是不能离开大众的。他要为大众服务,因为一件作品的艺术价值有一部分来自于大众的评判。”
“那请问陈老师,那些杰出的画家他们每画一幅画的时候,是不是都在考虑要站在大众视觉进行创作呢?或者直接就在考虑这幅画能不能取悦大众?艺术创作到底是为了什么?仅只是为了大众吗?”女大学生突然发问了。
老姜对女大学生的发问,充满同感。
“这位同学问得很好。我觉得艺术创作不管你走什么流派,最终都要回到大众。但并不是只有获得大众的认可,这件艺术作品才有价值。也许大众的欣赏眼光暂时没有发现它的价值,但要相信大众,他们迟早会发现的。比如梵高的画作,卡夫卡、爱伦坡的小说就是这样的。无论你是先锋派,还是现代主义,还是写实的都得经过时间的考验。能经得住时间考验的,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艺术创作是为了艺术。”
陈画家的这席话听得连老姜都拍起手来,尽管有些地方他没听懂。
陈画家话锋一转:“但是,一个艺术工作者不能太特立独行,弃绝大众,走进自我的城堡陶醉在纯艺术里。棱角太多,总会碰壁。梵高的悲惨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实例。除了艺术,我们还需要生活。生活是艺术的基础,艺术创作需要稳定的生活的支撑才能进行。所以,我的画作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从发现生活中的美开始,我相信我走的这条路不会错,它将获得越来越多普通大众的喜爱。”
公务员带头拍掌说:“陈老师的这席话道出了艺术的真谛。我们应该多创作一些反映这个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加大步伐建设我们的精神文明。”
老姜突然将他的画夹打开,拿出他的画作向陈画家展开,说:“陈老师,这是我的十幅画作,我的风格和你的不同,我觉得艺术不只反映美好的东西,还要反映一些不美好的东西。”
陈画家一愣,但还是接过来,见有五幅油画,三幅素描,两幅速写。他笑了笑,让秘书将这十幅画一一摆放在墙脚供大家观看。
四
几幅画确实与众不同,有几幅是超现实风格的画作。一幅是一个人站在一颗巨大的石雕头像上,看着空茫的远方,周围还飞着许多蝙蝠。还有一幅尽是些无头的人在朝一个地方狂奔,有的竟然飞了起来,一个有头的中年人骑着单车却向相反的方向行驶,许多长着翅膀的时钟飞在中年人头顶,他行驶的方向充满烟雾。还有一幅画更离奇:在一间阴暗的房子里,一个长着人脚的向日葵回头蹬着破碎一地的花盆,仿佛它从花盆里刚挣脱出来,充满鄙夷地看着它曾待过的花盆碎片。素描是一些猫头鹰、向日葵、乌鸦的画作。速写尽是草根群体,如炸洋芋的乡下妹,补皮鞋、配锁的匠人,蹬三轮车收废品的人。有一幅大开的油画作品特别显眼,画的是一群城管正在殴打一个卖红薯的小伙子,旁边围观着一群麻木的群众。
“这个也叫作品吗?”高贵女士讥笑着问大家。
女大学生倒是充满兴趣地看着这些风格怪异的画作。公务员看着那幅城管打人的画直皱眉,成功人士和胖商人不以为然地站在一旁。陈画家优雅地坐在一个吧凳上,端着红酒微笑着注视他们。
“我看不到一点艺术美。”胖商人说。
老姜看了看陈画家,对众人说:“在绘画技法上肯定不成熟,这些都要向陈老师学习。但在内容上,我觉得我忠实于我的内心,画出了我对社会和人生的感悟。它们看上去确实不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美,但它们能变生出一种力量。”
“什么力量?炸土豆的力量?骑单车的力量?搞怪的力量?”成功人士责问道。他给陈画家递了一只上等的雪茄,又不无鄙夷地对老姜说:“你既然知道你的技法不成熟,还拿出来摆谱,在陈老师面前?你画的这些谁会喜欢?您说是吧?陈老师。”
“他的画作,应该是走批判现实主义路线。”陈画家放下酒杯,拿起一只画笔指着那幅城管打人的油画,“但是,你这样表现太憨直,同时也过于片面,要知道我们的社会整体是美好的!”说着,又指着那些超现实风格的画作点评道:“从这些不成熟的超现实画作可以看出,你生活在一个封闭、阴暗的空间里。我知道你也许受梵高、毕加索等大师的影响,想学他们去挖掘,表现自己的精神领域,但说实话,画虎不成反类犬,走偏了。它们的价值只有你一个人认可,别无他人。”
“这样的画作也能放在陈老师的作品前?简直就是神经病画的!”高贵女士讥讽道。
“你这样画是不客观的!”公务员瞪着老姜说。
“是有些意思,但真的太偏激了!”女大学生也疑惑地说。
老姜站在这群人里面,倏然感到自己是跪着的。他涨红了脸,冲上去将画作胡乱收起来,像头牛似的冲出房间。粗鲁的动作差点撞翻了那个高贵女士。他走了几步,忽然在门口回头,喉咙抖了抖,想要大声吼几句,但还是克制了一下说:“陈画家,道不同,不能为谋!我一个粗人,来不得斯文,见笑了!”说着他推门而出。
身后传来一阵嘲笑声。
五
老姜背着画夹悲愤地疾驰在寒风里。他知道想通过陈画家指点门路的梦彻底破灭了,他还知道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不被人理解的草根绘画爱好者,他走的路不是大众的路,他在走一条黑暗的危险的路。尽管如此,他还是热爱绘画,热爱自己的作品。他可以忍受别人鄙视自己,却不能容忍诋毁自己的画作。那是对他思想和灵魂的亵渎。对此,老姜有过切肤之痛。好在没喝酒,如果喝过酒,他的拳头或许就会飞在嘲笑声中。
几个月前一天,他躺在百货公司仓库里的小床上胡思乱想,三十多岁已离婚的女财务小王走了进来。她查问今天的库存情况后,开始端详几幅贴在墙上画作。
“老姜,你还会画画?”小王充满好奇地问。
他裂嘴一笑:“我只喜欢画画。”
“老姜,你人很老实,工作也很认真。”小王称赞他,老姜心里乐滋滋的。
“你能不能给我画张画?”
老姜当然答应了。于是,她坐在他的床上,他拿出速写本给她画了速写。二十分钟后,一幅很传神的肖像速写递到了小王的手里。
小王很满意,开玩笑说:“老姜,你画得真好,给你当媳妇怎么样?”
老姜挠挠头,哈哈大笑,觉得很惬意,猜想是这女人对自己有意思了,于是之后就常常画画给小王。其实,小王只是逗逗他,可打心里看不起他。公司里的人也像看猴表演似的看他,说他是活雷锋、大好人、艺术家,把老姜蒙得有些飘飘然了。老姜光棍了很多年,从未谈过恋爱,他觉得幸福要降临在他身上了。那一段,他觉得当艺术家的感觉真好。
公司召开年会,会后去高档酒楼聚餐。二十几号人分坐成三大桌,老姜坐一桌,小王却偏偏坐到另一桌,还调了位置,竟坐到那个秦主任的身边,和秦主任聊得火热,柔情蜜蜜。谁都知道,秦主任是个离婚男人。老姜多喝了几杯,见小王和秦主任热乎样子,心里憋火。酒过三巡,他便摇摇晃晃地走到秦主任那桌敬酒,忽然冲昏了头脑,不顾场合对不太搭理他的小王大着舌头说:“咱俩喝个交杯酒如何?”众人哗然,愠色浮上了秦主任的脸。
“老姜,你这个玩笑开大了!”小王白了他一眼说。
老姜火了,瞪着小王说:“你们这些女人真他妈虚伪,你喜欢我就喜欢嘛,老子还不是喜欢你,喝杯酒有什么过分的?”
“我喜欢你?!”小王一红脸,羞恼地冷笑起来。
“你不喜欢我,怎么要我画画给你?”老姜摇晃着,按照他的思维质问。几个同事扶住老姜。
一杯酒泼在老姜脸上。小王骂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秦主任也火了,瞪着醉熏熏的老姜,压着怒气叫同事把老姜扶下去。
老姜挣脱开,一脸悲愤,指着秦主任对小王说:“老子是人,不是东西,我知道你在逗老子,你实际喜欢他!!”
小王一脸嘲笑说:“你这种人谁会瞧得着,你画的那些破画还不如拿去当厕纸!”
“当厕纸也没人用!”秦主任补充了一句。
老姜爆发了。
“你妈的!”老姜扑了上去把酒桌掀翻,扭住秦主任厮打起来。老姜将憋了多年的悲愤发泄出来,几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突然,他不打了,丢开秦主任气呼呼地走下木楼梯,一个前闪就咚咚地滚了下去,鼻子磕出血,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酒楼,一路骂着叫着嚎着回仓库卷铺盖走人。
后来老姜想,这不是因为女人,而是因为绘画。
老姜去市场买了半只鸡,一瓶包谷酒,走回他二楼的昏暗的小屋子,淘洗完鸡,放进电饭煲里加上佐料煮了起来,又去买了三元的炸洋芋和一袋花生米。
马上就要拆了,这栋楼除了他还住着,都人去楼空。他环顾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屋:垫着很多草席和灰毡的地铺旁堆满了他的衣服和画稿,一张临床的小桌上堆着许多酒瓶和他收集的易拉罐。他还将几个易拉罐用铁线扎在一起,做成一个塔状的东西,塔顶上插着一束塑料花。很多铅笔和残破的纸张横七竖八地放在塔前,纸上画着许多抽象的东西,墙上贴着梵高的画,一幅是星空,一幅是向日葵,一幅是晨曦中的田野。
他打开床边的一台小收音机,坐下来慢慢拧开酒瓶盖,呷了一口。
收音机说:“恒远金碧天下二期即将开盘,高层8500元/平米,周末参观样板房即送大礼,惊喜……”他厌恶地调到另一个讲评书的频道上,里面正在讲赵子龙背着阿斗,冲杀在曹操的万马军中。
“这个才整球得成!”他苦笑了一下,又猛喝了一口。
鸡煮好了,他打了个蘸水,拿出洋芋、花生米就吃了起来。
窗外下雪了。“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燃烧了我!”老姜哼起来,酒在他心中化成了一团火焰,让他感到温暖。
“我在这里住了十年了!我来到这个城市二十五年了……”
老姜又喝了一口,那个看不见的陪伴了他多年的朋友走了进来,就坐在他对面,在默默听他述说。老姜喜欢自言自语。当然,别人以为他是自说自话,可在他看来,是有人倾听的。
“城中村要拆了,明天我就要搬走了……呵呵,搬什么呢?”他环视一下屋子,“没有钱,没有女人,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嘿嘿嘿!”
对面那个隐形的朋友幽幽对他说:“回去吧,都一把年纪了,回去种地都比在这里强!”
“回去?开什么玩笑!回去那个乡下整那样?我不种地,我是画家。梵高种地吗?”
“你还真把自己当梵高了?梵高是个疯子,你也是个疯子吗?”那个声音冷笑一声。
“去你妈的!闭嘴。你懂什么艺术?我最近大脑出问题了,经常一片空白,真不知道怎么了。”
“这还用说?画画,画疯了呗!嘿嘿!”那个声音并不生气。
“哈哈,也是,疯了才能画出传世杰作来!梵高不是割了他的耳朵后又画出许多杰作来吗?!”
“你画了那么多的画,有什么用?你的画让你住进小区房讨上媳妇了吗?你看看你今天抱着一堆画去陈画家的工作室是怎么丢脸的?还不如去抱一堆饮料瓶、废纸回来卖钱实际。人家都在笑你啊?那些拜访的人瞅都不瞅你一眼!你还丢人现眼地晃过来晃过去!哎——”
“闭嘴!”他说着拿起一本《梵高传》看了看,又忧郁地说:“梵高一辈子背时倒运,死后一百年才有人关注他,我可能也要这样。”
“别做梦了,看看你这把年纪了,弄点钱,回乡下去吧,盖间房子讨个媳妇,种果树、喂猪都比你画画强。”
老姜脸都涨红了,从枕头边拿起一把玩具手枪指着对面那个隐形的朋友吼起来:“你妈的给老子闭嘴。信不信一枪嘣了你这个家伙……”
“打呀!打呀!”那个声音嬉皮笑脸。
啪——一颗塑料弹飞了过去,打在墙上,又反弹过来,正打在老姜的右脸颊上,火辣辣地疼。
“哈哈哈,打呀,打呀,打来打去还不是都在打你自己!哎呀,你真是个废物!”
“你妈的!”老姜火冒起来,一脚将电饭煲踢翻,鸡肉和汤泼了一地,他又将酒瓶狠狠地砸向那个声音,“砰”的一声,酒瓶碎了一地。老姜觉得心中一阵绞痛,突然扑在地铺上呜呜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撕扯着床单被絮,抽噎着说:“老子就是不会说话……老子见到那些人,那些脸,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跟你这个家伙倒是有得说,可你每次都要打击羞辱我……我真是活得好累,好无聊!呜呜……”
“别哭了,别哭了,随便说说嘛。你跟我倒是能说会道,可一出去你真是笨得不行,笨得像头牛。我跟你说,你不要一个人待在屋里,出外找找朋友,你的路也许就会宽一点。你已经四十九了,毛都要活白了,想想实际点的吧,不要当什么梵高了。你看看,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看门的?清洁工?送水的?你的画有没有人来买一张?你想想你自己,混到现在,成了什么气候?看看你住的吧,看看你吃的吧,你也知道,城中村一拆,你就没住的地方了。你还要这样耗下去吗?耗到几岁?回家去吧!梵高早死了,别妄想了,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