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春】孤独者(小说)
那个声音开始安慰他。
六
两天后,老姜拿着他的画夹和颜料沿着铁路走到了郊外的旷野里。
冬天的云昏沉沉地压着大地,灰蒙蒙的树僵硬地站在寒风里,几片雪花零零散散地飘落。那些高档住宅楼伫立在低矮的民房后面,一只瑟瑟发抖的野狗在河边啃着一只很脏的烂骨头。河早已露出了干枯的河床,无数垃圾袋、快餐盒横躺在里面。那些污泥上有几根枯草仿佛在低头默想着这个冬天还要多久才能过去。一个棉包棉裹的老人在石桥上放着风筝,老姜抬头看去,风筝已飘得很远。他挺羡慕那只风筝,飞得好轻松。他真想也飞起来飘一飘,他甚至掂了掂脚尖,然后尴尬地咧咧嘴。他飞不起来,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心正在像一个石头越变越大。
他支起画架铺开画布,忽然想起梵高的那幅《麦田群鸦》里面的那些飞舞的乌鸦,悲伤的麦田,三条各奔东西的路。对!对!我今天要画出一幅杰作来!梵高有《麦田群鸦》,我就画个《冬天的旷野》!
很久以前我就这样走在这个旷野里了。那条铁路一直延伸到不可知的地方。铁路两旁都是树林,树林远处有一抹抹灰白的山。城市离我越来越远,我拿着这支掉毛的画笔,不停地画着沿路的风景。现在下雪了,那白白的雪花落在我身上,我感到它们在向我述说着,它们是从多远的高空落下来,遇过多少狂暴的寒风才得以降落到大地上?大地就是它们的归宿。那我的归属呢?
他问它们。
他眼前的旷野忽然变成一片无垠的麦田,无数诡异阴冷的乌鸦在天空飞舞,这些黑火焰似乎想点燃麦田。它们都在叽叽呱呱地喊着:“梵高!梵高……”麦田忽然急剧向他奔来,穿过那一根根麦穗,五米远的地方,一块空地上,站着一个褪色的绝望的胡子拉碴的人,他忽然侧过身,从怀中拿出一把枪,对着他的腹部,喃喃地说:“我是个神智健全的人,我是智者。”
无数乌鸦盘旋在他的头顶,一股旋转的狂风绕着他。“砰——”他倒了下去。哦,你怎么不等等我?梵高!哦……
画着画着,老姜哭了。
已近黄昏,放风筝的老人收起风筝,慢慢踱过来,看老姜画画。
“画得真好!您是画家吧?”说完,老人笑着背起包走了。
“还有人说我画的好!”老姜破涕一笑。
还是只有几个学生买了他的画,离要拆城中村三天的时候,他只赚了四十元。他蹲在艺术学院门口,感到自己就是一只孤独的艺术狗。
房子要拆了!住哪里去?这个城市还有我容身的地方吗?他麻木地走到小巷转角处那个炸洋芋的女人面前。她有三口大锅,平时她兄弟帮着她,生意很好,一天还能赚一、两百元。
其实,老姜还是有女人喜欢的。比如这个外地的炸洋芋女人,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可是对老姜就很好。每当他卖完画回家经过她摊位的时候,总会叫住他,捞些炸洋芋给他吃。虽然老姜每次都要付钱,可是这个女人说什么也不肯收他的钱。现在她仍然叫住了他。但这次老姜坚定、严肃地表态。
“我知道你要回家了,这次你一定要收钱。不然我就不要!”说着掏出十元钱。
女人今天忽然很柔顺,收了他的钱,老姜只要了她一元的炸洋芋。其实老姜也有点喜欢这个女人,不过还是有些嫌人家没文化,不懂欣赏艺术。
“老姜,村子拆了,你要去哪里啊?”女人问他。
老姜嘿嘿笑着说:“怕什么呀,我是艺术家,还愁没去处?”
“我苦着些钱了,准备回家盖栋砖瓦房。”女人巧妙示意。
老姜佯装不懂,说:“那你啥时候走啊?”
“明天就走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在这里摆摊了。”
“哈哈,那祝你房子越盖越高,日子越来越好过!”老姜强压着某种失意,笑呵呵地走了。
明天就要拆了!拆迁队和村委会人员多次来催还没走的人。老姜死耐着空荡荡的房子里,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那个长蹬三轮的小张也要走了。老姜将他的多年杂物都卖给了他,拿着瓶酒晃悠在空荡荡的城中村里。哦,常在这里吃饭的小馆子也关了门了,小超市的卷帘门半掩着,张着黑漆漆的嘴,卖米线的摊子也不知哪去了,这脏乱的菜市场已变成坟地一样的荒凉,无数腐烂的菜叶、葱叶横躺在这里。这一条条小巷,这一块块石板,留下我多少足迹。我也该走了。老姜喃喃地说着,冬天的黄昏将他的旧军大衣洗得惨绿绿的。
老姜躺在冷黏黏的铺上,拿着一只白蜡烛瞪着火焰发呆。他拿起破手机一看,正是三点。每隔几晚这个时候,老姜就要出去当醒着的梦游者了。当人们都沉沉睡去的时候,他有种清醒的优越感。他喜欢在死寂的午夜里散步,要是有月亮,他就会在那些巷子里跳起舞来,他觉得午夜给他找回了自信。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僵尸,去黑夜里去捕食那些看不见的精灵。
天黑了。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老姜就多套了两件毛衣,戴上他的大眼镜,揣上他的玩具手枪,端着那支蜡烛,披着几年前在旧货市场买的一件风衣,像蝙蝠侠似的走下楼去。
城中村里一片死寂,他穿梭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里,一阵寒风吹过,蜡烛熄了。他将蜡烛装进裤包里,掏出了玩具手枪。
这把玩具手枪,是老姜去年春节买的。他看见一群孩子在打巷战,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放牛、割草、喂猪。他要弥补一下童年,就买了这把强度还不赖的玩具手枪,还买了许多塑料子弹。在黑夜里,拿着一把手枪,老姜总会将自己构思成一个打抱不平、飞檐走壁的孤胆英雄。那里啪一下,这里啪一下,似乎那些黑暗中的坏蛋恶魔都被他击毙了。有好几次,老姜用玩具手枪将撬锁的贼打跑,还用它将在黑暗里的一对互相狂啃的激情者打散了。还有一次,他竟然对着几个在巷子里鬼吼辣叫的耍酒疯的小流氓狂开火,那几个小流氓冲上来将他打倒在地,他挣扎着向一个流氓头开了一枪,正打在眼睛上,同时一脚踢在另一个小流氓的肚子上,这才冲出重围。虽然受伤了,但是他每次想到这次勇敢的战役,就觉得自己很强大,尤其在夜深之时。
可是,今晚显然一片平静。那些撬锁撬窗的贼,那些激情者,那些小混混,那些夜猫……全都很安分,他们都乖乖地睡在雪夜里。夜灯拉长了他四十九年的影子,他慢慢地走着,走着,听着自己琐碎的脚步声是怎样一下下刺进灵魂。
“孤魂野鬼!”老姜咧嘴笑了一下,走进一个幽深的胡同。他看见生活的无数齿轮在夜的深处运转,血肉飞溅。青春远了,梦也远了,这条胡同可能是一个死胡同。他忽然狂奔起来,大口喘着粗气。跑出去了,跑出去了,一条运货的小火车呜呜地跑过,它的声音穿过冬夜的灵床,抵达幽冥。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老姜哼着,慢慢摇晃着走在铁轨上,夜的深处传来他的枪声。
“啪——啪——”
七
拆迁队来了,老姜逡巡这间蜗居多年的空空的小屋,然后提着一个包,背上他的永远不能丢弃的画夹慢慢下了楼,跨上单车,向市中心驶去。
他瑟缩着拥进人才市场。九点半,大厅里已经如菜市场那样的热闹了。无数公司亮着他们的招牌,无数学生、失业者、白领人头攒动,睁大眼睛搜寻他们心中的猎物。
找一个什么工作呢?他站在人群中,感到自己像只小鹿站在茫茫草原上。他知道他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没有文凭。城中村已经拆完了,住小区嘛是住不起的。要是今天找不到可以管吃住的工作,今晚他就睡大街了!那随便找一份,只要能供吃住,熬过这个寒冬就成!
他看遍了无数公司的牌子,感到自卑,绕来绕去猛然看见那家曾经工作过的百货公司又在这儿招聘仓库管理员:供吃住,月薪一千元。桌子后面还是坐着那个依然有些妖娆的小王,她正拿着一块小镜子小心翼翼地画着眉。
他厌恶地走开,他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如果今天没看见她,也许老姜能信心十足地找到工作,可是现在被一把刀割了一下,浑身就泄完了气,走到哪里都传来讨厌的声音。
“最低要大专学历!”
“你年纪太大了!”
“我们招应届生!”
“我们公司不要画画的艺术家,要设计师!”
“不好意思啊,保安要年轻的!”
“仓管已经满了!”
“不需要门卫!”
……
老姜茫然地站在十字过道口,听着不绝于耳的声音,感到一股歇斯底里的火喷了出来。梵高像只蜘蛛似的吸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
“有没有人招我?有没有人招我?我只要一份工作!包吃住!我只要一份包吃住的工作!我还会画画!”
他忽然大叫起来,声音尖利。周围的人都扭头惊异地看他,两个保安走了过来。小王也看见了老姜,走过来指着他对保安说:“这是一个疯子,快点将他撵出去!”
老姜依然在咆哮,保安伸手触及他的时候,他忽然像遭了电击,一头撞在桌子上,额头流出了血,愤怒地冲出人群,撞翻了几个人,保安在后面追赶。
他跳上了单车,就像堂吉诃德跨上了罗西兰多一样,想冲出城市向虚无进军!他掏出包里的一瓶包谷酒,咚咚地喝了几口,看见对面那个雍容的地产广告牌咧着嘴似乎在嘲笑他。“你妈的!”他甩出了酒瓶就像甩出一颗手榴弹,他似乎看见那个广告牌被炸得粉碎!
他冲在车流里!哦,这一个个无脸的人,一只只冰冷的机械臭虫,一幢幢可怕的钢铁水泥的立方体……
前面的红灯在闪烁,像魔眼。他勒紧缰绳,罗西兰多立嘶一声,就勇敢地冲了过去,因为他看见红灯那边有块麦田!他冲过去了,警哨响起的时候,一辆高级轿车冲了过来。他喜欢这种颜色,闪电般的银白色,他迎了上去。于是,他和他的马与这道银白色交融在一起,然后就轻轻地飞了起来,飞得很高……他做梦的时候都没飞得这么高过。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看见冰冷的水泥地向他冲来,不,是他向水泥地冲去——水泥地被他撞碎了。他的马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姜躺在一块麦地的中央,手边是他的画夹。那个人转过身来,是谁?怎么长得跟自己一样?那人叹息一声说:“为什么要学我?”
老姜感到呼吸渐弱,但很舒畅。眸子中一块巨大的幕布徐徐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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