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新】妈妈留给我的遗产(小说)
运石头用的是人力车,全靠一身蛮劲儿。路上有一个斜坡,拉着石头上这个斜坡非常吃力,我把一车石头拉上去后,坐在路边喘气,这时候,村里的王六子也拉着石头一步一步往上挪,挪到半坡上实在挪不动了,车子开始下滑后退,越退越快,要是刹不住车,后果不堪设想,我急忙赶过去从车后帮他推,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车子推了上来。
我做了好事儿,没想到麻烦却来了,贫下中农组的陈二调拉着空车从河道上转过来,冷冷地对我说:“怎么,你打折胳膊朝外撇?想当叛徒?”
我喘着气解释:“他的车子严重下滑,我只不过是帮了他一把。”
陈二调翻脸不认人:“现在要改造他们,你却要拉他一把?你不帮贫下中农却去帮地富反坏右,你的思想觉悟哪里去了?亏你还是杨建军的儿子,净给你爹丢脸!”
我也火了:“这事儿怎么扯上我爹了,我爹怎么了?”
王六子的成分不好,想帮我说话却又不敢上前,只呆呆地站在一边。
我们越吵声音越大,越吵身边聚的人越多,人们只是凑热闹看着,谁也不敢上前帮谁,因为都怕在运动头上说错话站错队。
刚好这时公社书记和大队老支书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问清原因后,老支书说:“小杨做的没错,毛主席说过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小陈的观点也没错,说明你立场坚定觉悟高。”
陈二调有些不服:“可是,王六子是地主,是贫下中农改造的对象!”
公社书记插话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向雷锋同志学习’,小杨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怎么,你连毛主席的话也不听?算了,散了,散了,大家都散了。”
人们一个个走了,我也拉起了车子。老支书开始去推自行车,只听他对公社书记说:“这个陈二调,仗着自己成分好,老是找王六子的茬。”
公社书记问:“王六子是什么成分?”
“地主,他爷爷就是一上二下都知道的王麻子,土改的时候被政府镇压了。”
“这个小杨是不是杨建军的儿子?”
“是哩,是哩,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从土改时期的互助组开始到现在的人民公社,他家一直享受着大队里的补贴。”
“他文化程度怎么样?”
“文化程度可好了,能写能算,还一笔好字。”
我没在意他们的谈话,但时隔不久大队支书就给我安排了新差事,让我在会战工地上写通讯报道,念广播稿,爷爷说:“人家还不是看你爹的面子才给你派这样好的一个差事?你可要好好干,给你爹争气,给咱杨家争光。”
满腔抱负的我当然想干出点名堂了,我亲自上工地,和社员们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歇工的时候,就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把所见所闻如实记录下来,然后添上形势头和决心尾,再镶上几句毛主席语录,及时地广播出去,我的勤奋干部群众都看在眼里,很快,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运动头上,谁也不闲着,老人和孩子也不例外,在校的孩子实行的是半日制,半天学习,半天劳动,拾粪、打猪草、捡麦穗,什么活儿都干,老人们锄地、间苗、摘棉花,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一天,奶奶在给生产队的红薯翻秧子时,突然倒地,口鼻出血,当我被叫回来的时候,正赶上赤脚医生背起药箱子离开,他无奈地摇摇头说:“是脑溢血,看症状是脑干出血,准备后事吧。"
奶奶已经不省人事,我扑在她瘦小的身上使劲喊,奶奶嘴角似乎动了动,右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肩头,没过多久,她的双眼流下泪来,就再也听不见我的哭叫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幸亏公社和大队出面给奶奶运来了棺木,还特批供销社给奶奶送来上等的布料和棉花做寿衣,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在送葬问题上却引起了争议,公社代表主张由我给奶奶扛幡摔老盆,理由是我是英雄的后代,大队干部认为姑姑是奶奶的闺女,理所当然她要担起这副担子,杨家一部分长辈提出来让姑夫张荣光岀面,一个女婿半个儿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争论来争论去始终没有拿出统一的意见,最后拿事的找到爷爷,爷爷说:“王翠芬是杨家的闺女,也是杨家的功臣,没有她就没了这个家,让她来吧。”
身穿重孝的姑姑走过来,两眼哭得像熟透了的桃子一样,她走到爷爷身边哽噎着说:“爹,让胜利来吧,他是杨门的骨血,由他替建军给他奶奶摔老盆,他奶奶也会走得安然些。”
送走了奶奶,我要弄清楚父亲是个怎样的英雄,这事儿还得找爷爷。
奶奶一走,爷爷明显憔悴了许多,也显得有些痴呆,我焦急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叭嗒叭嗒只顾吸烟,烟袋锅里旱烟丝吱吱的响声能够清晰听到。
终于,爷爷放下了旱烟袋,长长地叹了一声,开口道:“建军是被王麻子和陈大头给害死的。”
“王麻子和陈大头是谁?”我好奇地问。
“一个是王六子的爷,一个是陈二调的爷,最后都挨枪子了。”
“陈二调家不是贫农吗?"我纳闷。
“咋不是呢?那时陈大头家头上没遮雨的瓦,地上没种粮的田,靠给王麻子扛长工养家糊口,划成分时就被评上了贫农。”爷爷顿了顿又说:“你爹是土改时牺牲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染着你爹的血。那时,他是农会主席,记得八月十五日那天,你奶奶烙了月饼,说是月饼,其实就是菜团子,他一连吃了三个,连汤也没喝,就嘴儿一擦,对你姑姑说:‘芬儿,今儿个晚上轮到我领人巡夜,可能要很晚才回来,你们别等我。’说完,一溜儿烟地没了人影,谁知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还不到二十四岁,二十四啊……"
爷爷陷入了锥心刺骨的回忆中……
三
一个大型草坪上,一批青壮年劳动力正在训练着,一个个生龙活虎,飒爽英姿,杨建军就在训练队伍中。
这是一批没有被验上兵的年轻人,区公所组织他们成立了预备队,若抗美援朝战场上需要,随时可以从这里补充兵源,那时一个区公所就相当于现在的三四个公社。
休息的时候,区长叫过来杨建军,问:“你是杨营村人?”
“嗯。”杨建军点点头。
“组织上打算派你回杨营村主持农会工作,开展土地改革。”
“我们那里农会不是有负责人吗?”
“唉,都不胜任,都被退回来了。”
“行,坚决完成任务。”杨建军站直身子行了军礼。
“你先别忙急着表态,你们那里水深,面临着各方面的挑战,前几任农会会长就吃过这方面的亏,一个个满怀信心而去,灰头耷脑而回,我知道不是他们能力不行,而是受封建反动势力的排挤。哼,我就不信,共产党把天下都下来了,还能拿这个小小的山头没有办法?组织上考虑你是党员,又在区公所劳模会上受过表彰,更重要的是你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知根知底,区公所的领导掂量来掂量去,一致认为你去那里开展工作比较合适,你还有什么意见?”
“哪里需要哪里去,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就好,你是党员,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听党话跟党走,广泛发动群众和依靠群众,发展积极分子,群策群力,决不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
“怎样大刀阔斧甩开膀子干,就看你的了。你放心,区公所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向组织提,组织上会尽最大限度满足你。”
“没有了。”
“农会成立后除了分房子分土地外,还要成立党支部、团支部、儿童团、妇青会、民兵连,组建广播室和卫生室等,逐步完善各职能口的配套,每走一步,你都要拿出个成样的方案来。”
“成立了卫生室,能不能下派卫生员?”
区长笑了:“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早就听说你在和区公所卫生队的王翠芬谈恋爱,有没有这回事儿?”
“没有的事儿。”杨建军低头暗笑。
“没有?你敢说没有?劳模会上奖给你的笔记本和钢笔哪里去了?你们秘密从事地下工作还瞒得了我?不瞒你说,在我来这儿工作之前,从事的就是地下工作,只是和你们的工作性质不同。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们两情相悦,你们什么时候打报告结婚,组织上就什么时候给你们批条子,到时候别忘了多准备两坛子小米酒。闲话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
“现在就现在,我就喜欢雷厉风行的人,我和你一同去,先召开一下群众动员会,宣布一下组织决定,宣传一下土改政策,再走访走访群众。”
动员大会设在王麻子的打谷场上,一听说是分田到户,扑扑拉拉来了很多人,上有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下有还在怀里吃奶的小孩子。
会场上没有主席台,区长站在一个碾盘上,郑重地宣布了区公所的决定,念了两个文件,最后,区长的话意味深长:“共产党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打败了蒋家王朝,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分田到户是大势所趋,谁要在后面煽风点火,拉历史的倒车,共产党是会和谁算总账的。”
杨建军回村后,先是组织村里的积极分子成立了农会,选举产生了主任、会计、保管,接着成立了民兵连、妇青会等等机构,村子里白天黑夜都有人巡逻,村里的各个角落都安上了举报箱,一时间村里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
有了眉目后,农会成立了工作队,丈量土地、评估家产、追查账目,然后综合各方面因素和群众意见开始给各家各户划成分,王麻子首当其冲成了村里的大地主。
村子北靠大山,大山连绵,里面有一股土匪,神出鬼没,常来村里骚扰村民,村里人土匪和王麻子有勾结,要想切切实实把各项工作干出个名堂来,就必须要铲除这股土匪。
杨建军把这一情况上报给了区公所,区长二话没说,给杨建军特批了很多枪支弹药,秘密押送回了村里。
杨建军亲自带着民兵连钻进大山查看地形和路线,然后配合民兵连长刘小峰把民兵连分成三个组,夜里在土匪出入的山口设有蹲守,一旦哪个路口有土匪出来,枪声为号,聚而歼之。
果然有天夜里,土匪出现了,民兵很快和他们交上了火,土匪仗着地形熟和一身蛮劲儿,端着枪突突突一个劲儿地打,左冲右突,负隅顽抗,眼看正面的民兵抵挡不住,刘小峰所带的民兵连像天兵天将一样出现在了土匪的背后,土匪腹背受敌,终于被彻底歼灭。
打了一个漂亮仗,杨建军的形象在村里高大起来,连他父母也跟着扬眉吐气。
杨建军争取的卫生室建起来了,区公所果然下派王翠芬来这里工作,负责培训村里的卫生员,收治村里的病人。
响应党的移风易俗、婚事简办的号召,杨建军抱着两个大西瓜,王翠芬拎着瓜子和糖块来到农会,掏出了盖有县政府和区公所两级大印的结婚证书,让农会干部们见证他们简朴而纯真的婚礼。
就这样,王翠芬名正言顺地住进了杨家。
杨建军并没有过多的时间来享受新婚蜜月,在他的安排下,农会干部有针对性地上门做地主富农的工作,在党的农村政策感召下,富农王天子交出了地契,可是当天夜里就出事了,王天子被杀了,死尸旁边留下了字条,上面写着:“上缴土地的下场!”这明显是对农会工作的挑衅,必须要查出幕后黑手。
杨建军不时查看举报箱,根据群众的揭发,已经划定成贫农成分的刘兆跟有重大的作案嫌疑,但当杨建军派人去抓时,刘兆跟自知罪孽深重,悬梁自尽了。
必须加强戒备!夜里,村子里增派了岗哨,加大了巡逻的力度,两天来村子里像一池没有涟漪的清水一样平静,没想到村里没事村外却出事了,刚刚埋进坟墓的王天子的尸体被人扒岀来了,同样有“上缴土地的下场”的字条。
有一天,农会正在开会,商量怎样没收大地主王麻子的田地房屋,陈大头进来报告说王麻子私藏有四条枪和很多银元,农会干部相互递了一下眼色,在统计王麻子的财产时,这些东西并没有统计上啊,于是干部们拿出了统一意见,就是立即成立工作队,正面和王麻子交涉。
还没等工作队动身,王麻子找到门上来了,交出了放在镇上钱庄上的银票和藏枪的地点,并当着农会干部的面烧毁了很多地契,走时他说:“你们放心,我一定配合政府的工作。”
王麻子烧了地契,等于人家交出了地块,看来剩下的工作就好办了,等把村里其他几个堡垒户的土地一清算,就能够分田到户了。
尽管王麻子表现积极,但对他仍不能麻痹大意,杨建军派了农会骨干分子对王麻子的住处进行秘密蹲守,但每次派出去的人回来都报告说,王麻子一家始终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并没有乱说乱动。
反动分子不敢明目张胆搞破坏,暗地里处处给农会的工作设陷阱,大有不整垮农会誓不罢休的势头,但是无论有多大的阻力,也动摇不了杨建军的分田到户的决心,在农会干部和村里积极分子的强力运作下,农会开始按人头分田地了。
分地说起来容易,但操作起来却并不轻松,一是地块有大小好坏的区别,得搭配着来,二是很多地块不规则,要分割开来算面积,但这也难不倒农会干部们,他们任凭有时挨饿,任凭丈量地块时被刺藤划破了身子,也要尽早地满足村里群众对土地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