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贫农陈大头把最后一个地界砸定后，激动得差点没给分地的干部跪下来，他双手作揖连声说：“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
　　 农户有了地，脸上也就有了开心的笑容，人们聚到一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杨建军真是了不起，前几任农会主席锯不倒的树让他给锯倒了，以后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杨建军匆匆吃了几个菜团子就领人巡夜去了，王翠芬和婆婆争着干家务，王翠芬要扫地，婆婆夺过笤帚不让她插手，王翠芬要去刷碗，婆婆拦住厨房门生气地说：“我又没有七老八十，我还干得了，你们忙了一天了，再不去歇歇身子，我可要生气了。”
　　 王翠芬清楚，婆婆知道她怀了身孕，担心她磕绊着，所以任凭自己踮着小脚，苦一点累一点，也不让她插手。
　　 屋里沉闷，秋蚊子嗡嗡嗡飞来飞去，王翠芬一个呵欠不离一个呵欠，可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当月光洒满床头时，她还睡意全无。
　　 杨建军不在身边，王翠芬感到有些落寞，算了，不再睡了，与其这样躺着受罪，不如出去走走。
　　 王翠芬悄悄下地出门，想去看看卫生室的窗子关了没有。从家里到卫生室有两条道，一条是小道，拐角多，但路近，一条是大道，好走，但路远，婚后杨建军曾交代过她平时多走大道，那里黑夜白天都设有岗哨，行动起来安全，王翠芬这个性情温柔的女孩对有主见的丈夫的话当然是言听计从。她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儿：“火热的太阳当头照，汗珠子映着开心的笑，老百姓的日子有盼头呀，芝麻开花节节高……”
　　 走着走着，王翠芬隐隐约约觉得有动静，仔细一瞧，发现岔道上有人拉着一头牛朝村外走去，她警觉起来，大声问：“谁？”
　　 黑影听到喊声，扔下牛，拔腿就朝前面跑，王翠芬急得大喊：“谁？站住！”
　　 喊声惊动了大路两边的岗哨，岗哨抄近道从两边截断了黑影的退路，黑影折过身来又撞上了前来查岗的杨建军，黑影慌不择路，扭身朝王翠芬扑了过来，一把抓住王翠芬的头发，和王翠芬扭打到了一起，身单力薄的王翠芬肯定占不了上风，被强壮的黑影死死地挤在路坎上。
　　 千钧一发之际，杨建军冲过来了，但是只能听见响声却不能清晰地辨认谁是谁，因为刚好在那时云遮月，凭着感觉，杨建军上前去拉，没想到一把长刀刺过来，刺中了杨建军，杨建军忍着痛摸着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对方的头颅……
　　 岗哨手里都有手电，当他们赶来的时候，杨建军已经成了血人，再照歹徒的脸，原来是陈大头。
　　 陈大头没死，被送进了县医院，虽然保住了命，但一直昏迷不醒，显然从他那里得不到口供。
　　 区公所隆重为杨建军举行了追悼会，区长亲自致悼词，区长说：“杨建军同志为巩固新生的民主政权，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捍卫了党的尊严，实现了他的入党誓言，他的牺牲是光荣的，他的品质是高尚的，他的精神是永恒的。乡亲们，请你们相信，英雄的血不会白流，血债要用血来还！还请你们放心，土改工作绝不会因为一小撮儿别有用心的人搞阴谋破坏而搁浅，谁也阻挡不住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我们祭奠英雄的最好方式就是将他从事的事业进行到底！”
　　 最后区长宣布组织上派转业军人张荣光来接替杨建军的工作。
　　 张荣光一方面沿袭了杨建军制定的干部制度和村规民约，继续完成杨建军要完成而没完成的工作，另一方面，他暗暗走访群众，排查可疑分子。
　　 时隔不久，又出事了，村口上年轻的姑娘周兰兰在夜里被人强奸了，张荣光不愧是侦察兵出身，他经过勘察和受害者的描述，果断地下令民兵：“抓刘小峰！”
　　 人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刘小峰是贫农，又是民兵连长，还是入党先进分子，他会干这种禽兽不如的傻事儿？没想到对刘小峰的审讯结果却打消了人们的顾虑，果然是他利用巡夜之便拨开了周兰兰家的大门，翻窗进入了周兰兰的房间。
　　 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张荣光分析，周兰兰既不风流，也不漂亮，刘小峰为啥会选择对她下手？背后一定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周兰兰是一位参加抗美援朝的战士的未婚妻，让她出事儿不会没有一定的破坏因素。
　　 审讯干部不顾疲倦，抱着对党对人民负责的态度，用凌厉的攻势突破了刘小峰的心理防线，他彻头彻尾地交待了一切……
　　 我是一名厨子，在王麻子家里专门给长工和短工们做饭，土改运动一开始，王麻子对给他干活儿的人都客气起来，以前的一日三餐都是以黑面糊糊为主，最近我们这些干活的人都尝到了白面馍白米饭的滋味儿，隔三差五还有大肉和鸡蛋，吃了这些东西回家后，就再也不想吃家里的窝窝头了，时隔不久，我们不是呵欠连天，流涕流泪，就是恶心呕吐、腹疼腹泻，身体要咋不舒服有咋不舒服，每当这个时候，王麻子总是送来特效红糖茶，说来也怪，他的茶一喝，浑身又有劲了。后来我在和面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见王麻子在给我的面中掺了东西，我问我爹，我爹说是大烟粉，看来吃了这些东西的人都已经慢性上瘾了，控制不住自己了，难怪有好多人干活时头重脚轻，眼冒金星，连我也在内。
　　 不过还好，不管哪一个人断瘾的时候，王麻子都提供特效红糖茶，但自从杨建军消灭了土匪之后，王麻子失去了靠山，他不再那么仁慈了，饭食上又回到了以前的老样子，哪一个要是因为断瘾受不了了去找他，他也不轻易提供特效茶了，你要想过‘茶’瘾，就必须答应帮他的忙，到这时我才明白，他的特效茶本身就是大烟面兑的红砂糖，刘兆跟求他，他治好了刘兆跟的“病”，王天子却被杀了；二山去求他，王天子的尸首被扒了；陈大头去求他，他让陈大头去把邻居家的耕牛拉到野外杀掉，没想到却害死了杨建军；当我受不了煎熬去求他的时候，他让我利用民兵连长的身份去周兰兰那里讨一夜的风流……
　　 根据刘小峰的交代，民兵们很快出动，抓住了王麻子，在他的密室里搜出了很多大烟土，还有一张印有国民政府大印的委任状，以及敌特让他留下来搞破坏的指令条……
　　 一个多月后，区公所召开了公审公判大会，一批罪大恶极的罪犯被押上了断头台，这里面有王麻子等反革命分子，还有刘小峰等刑事犯罪分子，陈大头是头上缠着白布被拖上刑场的……
　　 听着爷爷如泣如诉的讲述，我成了泪人，爷爷也是老泪纵横，我不忍爷爷再痛苦下去，就以谈工作为由，转移了话题。
　　 尽管爷爷杂乱无章地给我说了父亲的一切，我的身世仍然有很多谜团，随着成家后养儿育女，我渐渐放松了对生母的探秘，这一搁就是几十年，这期间，我拼命工作，每当我打退堂鼓的时候，脑子里马上就会闪现出爷爷给我讲的我的英雄父亲的高大形象，我不得不知难而进，奋力拼搏，力争在通讯事业上精益求精，争创佳绩。
　　 爷爷也走了，他病危时床边站着姑姑、姑夫和我，还有我的妻子儿女，爷爷浅浅地朝我们笑笑，慢慢地闭上了他那双沧桑的眼睛……
　　 进入新世纪以后，国家启动了南水北调工程，虽然我和姑姑家住的不算太远，但姑姑家在蓄水位线以下，属搬迁范围，我家住在蓄水位线以上，不搬迁。
　　 此时，姑夫已经下世，姑姑也是八十来岁的老人了。在动迁前，表弟张伟陪着姑姑回来给爷爷奶奶上坟，姑姑爬在坟头上哭得昏天暗地，我和张伟拉她几次都没把她拉起来，哭够了，她仰起脸，用红肿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表弟，声音嘶哑着说：“张伟，当着你姥爷姥姥的面，我该说说你们的身世了，其实你们不是表兄弟，而是兄弟，你们的身上都流着和妈妈一样的血……”
　　 我们在坟前坐了下来，姑姑说起了陈年旧事……
　　  
　　 四
　　 区公所的卫生室里，王翠芬麻利地叠好了病床上的被褥，收拾好了纱布，身子终于轻松下来。
　　 身子一闲，王翠芬反倒觉得有些落寞，在往常，这里出出进进好多人，那些训练受伤的和区公所的办公人员常来这里看伤看病，热热闹闹，偶尔还能听上几句俏皮话，医生和卫生员们一个个忙得像陀螺，但都感到充实和开心。
　　 这两天区公所的人大部分都进村住队搞土改去了，卫生室里除了王翠芬留守外，卫生员也都下乡去参加义务会诊了，卫生室“门前冷落鞍马稀”起来，王翠芬真盼着能有伤员过来说说话。
　　 正天真地想呢，院子里有人喊：“小王，快给我止止血。”
　　 杨建军抱着胳膊进来了，胳膊上还在向下滴血。
　　 王翠芬一边包扎一边问：“怎么弄的？”
　　 杨建军笑笑：“被战友追打，不小心跌到硬地上擦的。”
　　 王翠芬也笑了：“你们只是预备队，没编制，你们能算得上战友？”
　　 “那当然算战友了。”杨建军反驳，眯着眼看王翠芬，看得王翠芬不好意思来。
　　 “你看我干什么？”
　　 “你脸上那个黑痣点点真好看！”
　　 “大小伙子盯着女孩看，不害臊！”
　　 “哟哟，看不出革命战士还这么封建？”
　　 “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你高大魁梧，验兵的怎么就没看上你？”
　　 “验兵时正害疟疾，真扫兴！”
　　 杨建军和王翠芬认识了，一来二去，他们在对方的心目中彼此有了好感。有一次他们见面时，杨建军递给了王翠芬一根生黄瓜，王翠芬警觉地问：“哪儿来的？”
　　 杨建军做了个鬼脸：“偷来的。”
　　 王翠芬正色起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你敢犯纪律？”
　　 杨建军笑起来：“逗你玩的，看把你吓的，放心吃吧，我用鱼跟老乡换的。
　　 “换的？”
　　 “下午训练游泳，我趁机摸了些鱼送给老乡，老乡过意不去，就给我送了些青黄瓜。这下打消你顾虑了吧？”
　　 王翠芬一边吃黄瓜一边问：“杨建军，你咋不要求进步？”
　　 杨建军反问：“你咋知道我没进步？”
　　 “那这次区上预备党员为啥没有你？”
　　 杨建军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早就是党员了，是这次预备党员的老大哥了，也是你的老大哥了。”
　　 “得了吧，你还没我大呢，叫我姐还差不多！”
　　 “那好，咱们比比，我是属虎的，如虎添翼的虎。”
　　 “巧了，我也是属虎的，龙腾虎跃说的就是我。喂，预备队大哥，你立过功吗？”
　　 “我虽然没有立过功，但我得过劳动模范，区长亲自给我发过奖状呢！”
　　 “你就吹吧。”
　　 “吹？明天我把得奖时的照片拿给你看！”
　　 “劳模能没有奖品？”
　　 “谁说没有？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都送给你！”
　　 “那是你的，我可不敢要。”
　　 王翠芬嘴上这样说，后来还是收了杨建军送给她的东西，同时，她也告诉了杨建军她的身世：“我是湖北人，14岁时正赶上日本鬼子用小山炮轰炸村子，在逃难的时候，我和父母走散了，漫无目的地跟着两位大婶躲躲逃逃，逃逃再躲，要了两年饭，后来跟着一支部队跑，帮部队的卫生队背药箱子，战斗打响后还抬过担架，部队行军赶到这里休整，我就也跟到这里来蹭饭吃，当部队又向西开拔时，把几名伤员留在了区公所，并把我和另两个卫生员留下来照料伤员，从此我就留在了区上，现在让我回湖北找家，我一定找不到了。”
　　 “那你就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吧！”杨建军话里有话，王翠芬当然也能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不久，杨建军回村当了农会主席，在村里建立了卫生室，他回区上要人，区长二话没说，就派王翠芬去那里负责医疗卫生。
　　 杨建军和王翠芬结婚后，两个人虽然有些缠绵，但都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你鼓励我，我鼓励你，相互进步。
　　 杨建军遇害后，王翠芬痛不欲生，住在卫生室里很少回家，她害怕面对丧子之痛的公公婆婆，害怕见到杨建军的东西睹物思人，婆婆隔三岔五扭着小脚给她送吃的和盖的，她总是低着头避开，不是她高傲，而是她的思绪乱极了。
　　 困扰王翠芬的是，她知道自己怀孕了，是生？是流？若要生，将会毁了自己的一切；若要流，区上的姜医生有绝招……如果那样，怎么对得起杨建军和他的父母？
　　 一闲下来，她就盯着房顶一看老半天，轻轻地拍着肚皮自言自语：“孩子，你让妈如何下得来台呢？”
　　 有好几次她下了决心，决定去找姜医生，但刚一动身，两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不得不又退了回来。
　　 心头上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万般无奈之下，她找到了妇青会主任，向这位知心姐姐倾诉了她的苦恼。
　　 妇青会把情况反映给了张荣光，很快，张荣光又把情况反映到了区上。
　　 区长亲自下来，把王翠芬叫到了农会，说出话来干脆利落：“王翠芬同志，组织上知道了你的委屈，你现在的状况是骑虎难下，我代表组织发表一下意见，你有权利选择生与流，选择生，有情，你和杨建军的结合是合法婚姻，应该有自己的孩子；选择流，有理，因为你后面的路还很长，还有机会去寻找自己的终身伴侣，只要你表个态，区上会派最好的医生帮你流产，提供最好的药品和营养品保证你的健康！”
　　 知心姐姐接口道：“杨建军的父母跟前就建军一根独苗，要是把孩子生下来能留给你公公婆婆一线希望，你没见杨建军的父亲现在精神几乎崩溃，他母亲瘦得清风就能够把她刮倒，但农会和妇青会除了安慰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解除他们的这块心病？”
　　 张荣光也说：“真正的革命战士是不会在乎封建流毒和世俗偏见的，如果选择把孩子生下来，农会上出面给杨建军的父母做工作，把你认作亲闺女，孩子生下来后，他们再气气派派把你嫁出去！”
　　 王翠芬经过两天剧烈的思想斗争，又把自己的铺盖抱回了杨家，杨建军的父亲一见她回来，激动得险些要给她下跪。
　　 经过十月怀胎，小生命呱呱坠地了，为了纪念杨建军，全家人都同意给他取名“杨胜利。”
　　 小胜利断奶后，经过组织介绍，王翠芬成了张荣光的妻子，张荣光顺其自然地成了杨家女婿，张荣光和王翠芬先后又有了张伟等3个孩子，孩子们鹦鹉学舌时都问杨胜利的爷爷奶奶喊起姥爷姥姥来……
　　 张荣光先后被调往水利部门和电力部门工作，王翠芬倒没多大变动，一直在当地卫生院，直到退休……
　　 坟头前，张伟和我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姑姑长出了一口气，平静了不少，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怯怯地说：“胜利，能叫我一声‘妈’吗？”
　　 尽管我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但此时此地我能驳回一位守候了半个多世纪的母亲的小小要求吗？不能，绝不能，但我还在犹豫着，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实在开不了口。
　　 “那就算了。”姑姑转身离开了，一步，两步，三步……
　　 “姑姑，妈——”我声音不大，但还是怯怯地喊了一声。
　　 姑姑扭身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用手轻轻地拍打我的脊背，就像小时候奶奶拍打我一样，她一边拍，一边自言自语：“老了，老了，你也上年纪了……”
　　  
　　 五
　　 妈妈走了，去到了很远的地方安家落户了，我虽然还像以前一样，但心里总觉得缺了什么，每天胡思乱想的时间多起来，甚至我想到爷爷给我讲到的区长评价父亲的那番话，对区长的话我没有异议，但有新的感触：为巩固新生的民主政权父亲牺牲了生命，母亲牺牲了情感，爷爷奶奶牺牲了生活应有的情调，我牺牲了什么呢？那就是灿烂的、朴素的母爱。
　　 忽一日张伟打电话来说母亲患了急病，我匆匆赶了过去，但还是晚了，母亲永远闭上了她的双眼……
　　 张伟告诉我，妈妈最后的遗言是：爷爷老屋八仙桌上的那个铁匣子和那面小镜子交给我保管，留作纪念。
　　 安葬了母亲，我打开了铁匣子，里面放着一支钢笔、一张写有“杨建军”名字的奖状，还有一本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写有“奖品”二字，下面盖有区公所的大印，再往后翻，第一页上写着：“爱党的心坚定，爱你的心永恒——革命战士杨建军赠王翠芬同志”，后面的部分全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