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手机：“有啥可说的？我们又不熟。”
　　 他笑骂：“他母亲的，不熟也可以找共同语言么。这样吧，看在你陪我打针的份上，我讲故事给你听。我的故事，真是迂回曲折，电视剧都能拍三十集，你如果写出来发表，要给我化名。稿费和我对半分，知道吗？”
　　 “哈哈，三十集，人家没兴趣投资，现在一拍都七八十集。”我看着他笑，又低头看手机。
　　 他说：“你这个人很不识趣，皮笑肉不笑的，笑一声，就停下来。”
　　 “我就这样，你咬我啊。刚才你说到稿费，让我想起一件事。有次，我到精神病院采访一位大学生，他问我，你知道忘情水是谁唱的？我凑趣，说不知道，他说是啊哈。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你应该知道这个梗。他坐在栅栏后，和我正儿八经谈稿费，和你现在的样子很像。”
　　 “在这里等我呢，你说我精神病啊。你后来给了吗？”
　　 “给了，不预支，他就金口难开。”
　　 “啊哈，你也预支一百块，换我一生不伤悲。”
　　 “你先去栅栏后面呆着。”
　　 “我老婆跑了的事，你都知道了，也无所谓隐私不隐私。我们是不熟，反正，你连我姓名都不知道，是吧，我就是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
　　 “刚才挂号时，我看见你姓名了。”
　　 “你这个人，经常把天聊死。”
　　 “我一直这样的，习惯直来直去。说出你的故事吧。”
　　 他仰起头，开始说：“我是高中毕业后，开始做生意的。在我娶这个老婆前，我结过婚，我十八岁，高中毕业，严重偏文科，考砸了。如果去高复，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而且也很难读出好结果。我考上乡镇税务助征员。临时工，工资很低，但就这样的工作，最后还是被人挤出去了。我跟着叔伯哥哥，出去跑码头，弹棉花，天南地北走。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也开了眼界，见多识广。后来我们在南方省会停留下来，一起开酒店，几年间，开了五家连锁店。我老家村里，挨家挨户，都在全国全世界，开超市开酒店。我们赚了些钱，买了当地店面。赚来的大部分资金，都压在那里。虽然酒店占用的，都是供应商的货款，卖完了才算账，损耗也不用承担，但我们要付租金、水电、货运、工资，还有许多杂七杂八费用，要打点有关部门，层出不穷，谁都可以管你。账里账外，开支非常大。但不管怎样，我们酒店，还是维持下去了，而且做得不错。你别看我现在开个小店应付应付，当年也曾经是胡总胡董，响当当的。”
　　 “原来是胡老板，久仰，失禁。现如今，您是大隐隐于市。”
　　 “我一直在外地开店，父母要我回来结婚。姑兑嫂，就是我的姐姐嫁给她哥哥，换她给我当老婆。我和老婆很少见面，也谈不上感情，几乎没同过房。但她怀了孕，而且小产了。我没经验，我的叔伯哥哥，帮我算了一下时间，说可能不是我的孩子。我回到家，傻乎乎地逼她坦白，她终于承认了，的确不是我的孩子，是她同学的种。对男人来说，这是最大的耻辱。没问多好，我真后悔求知欲太强。我爱面子，不想声张，后来就找个理由，和她离婚，保全她的体面。理由很好找，感情不合，时间到，就离了。”
　　 “二十岁就结婚，你家里不会太穷。”我同情地看着他，这是一个走动的题材富矿啊，我得好好挖挖。
　　 “恰恰相反，我家里很穷，才赶紧要找媳妇。亲上加亲，双方子女都解决婚配。这是我们当地风俗，是一种社会陋习。而且，早婚也不一定好，两个人思维都不成熟，没感情的人，住到一起，没什么基础。”
　　 他用留长的指甲挠挠头，又凑到嘴边用牙齿啃，有几根指头尖上红乎乎的，都啃出肉来了，我看他指甲缝里油腻腻，就忍不住要嫌弃：“做你这个行业，还是别留长指甲，清清爽爽多好，再啃细菌就落肚了，现在新冠疫情这么严重。”
　　 他看看手指，放在鼻子边闻一下，把手指头握在手掌心：“知道了，我回去就剪，一忙起来就忘记。我老婆，我现在跑了的老婆，比我小两岁，原来是我开酒店时的助理。她是当地农村人，来我店里当点菜员，脑筋灵活，就把我给迷住了。在当地，我就没见过这么跳脱的人。后来，就跟我回来，在省城买了房子，对外说自己是省城人。她也有过一场婚姻，和我走到一起后，才和她老公离的婚。”
　　 我感叹：“你们还真是猪坯狗脸，这就和过去媒人公说的，甲种配甲种，乙种拼乙种。她是不是很漂亮？”
　　 他打开手机，找到照片给我。长得一般般，矮矮胖胖的，还烫个大爆炸头，喜欢化浓妆。百货中百客，媛子儿中意老伯伯。
　　 “主要是她懂我。当时也是干柴烈火，工作吃饭，我们都在一起，白天晚上相处多了，好不好看还在其次，心里有呼应最重要。后来，我到处投资房地产，酒店就办不下去了，都转给了别人。那边盛行传销，我亏得一塌糊涂，就打包回来了。我们回家后，结婚五年，都没有怀孕，也没想到去检查。后来是我父母等不及，再三督促，我才陪她去城里医院检查。B超发现，她肚子里有只节育环。哪里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明确，这是专业器件，老百姓根本接触不到，而且还放进了肚子，这事情就很明显，一查就知道。后来了解到，是她上一次结婚时，她老家乡政府计生办，让她去孕检，开始通知她，每年去孕检三次。发给她的妇检证上，妇检情况结果，都写着无环无孕。后几年写的孕环检情况，都写着未孕。好多年，我们访遍邻近草药摊、中西医，都没有结果。父母只想抱孙子，多次明里暗里提出，还是离婚吧，对双方都好。但我已经离过一次，再离就有些过分了。谁会想到，是这个节育环在作怪。后来，我们去了市里计生指导站，从她身体里，取出了节育器。”
　　 “有没有索赔？”
　　 “有，我们去了许多次，都没什么效果，因为拿不出确切证据。还是托亲戚，找了两个报社记者，去帮我们说话，找到放节育环的村医务室，一问，那老女人医生，就什么都承认了。镇长、书记、局长、县长，这个接待，那个谈话，希望媒体不要曝光。最后赔了我们八万块。所以，我对记者有好感。其实我就一直想当记者，有点后悔当年没有高复。”
　　 “你们现在有孩子吗？”
　　 “有了。不过，不是她生的。”
　　 “欸，不是她生的？这事好玩了。”
　　 “生娘是我典来的。”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典来的？”我大呼小叫。
　　 “别那么大声，公共场所，大惊小怪干嘛。”
　　 “我脑子有点乱，你让我捋一捋。你跟我说说这个，我很感兴趣。不知道你这个观念，算超前还是守旧？”
　　 “你不用这么含蓄，不就想说我封建愚昧吗？我的灵魂跑太快，肉体跟不上。我没有什么愧疚感。”他捂嘴笑。
　　 “你是彻底无可救药了。是你不行，还是她不能生育？”
　　 “你不能说我不行，是她输卵管有问题。我和她成家好几年，一直没动静，到处看都没用，医生说她很难怀上。城里大医院生殖科，有个很有名气的李医生，属于行业泰斗，为老不尊，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把她吓得跑回家。我听了就很恼火，想冲过去砍了那家伙，被她劝住了。看久了医生，一直没效果，她就息了治疗的心思。我母亲很着急，悄悄唠叨，说我是，捡过捡，捡个破灯盏，寻过寻，寻个打赌人。老太太甚至后悔，如果，当年那个孩子不流掉，现在都上初中了。隔壁盟兄弟也好，中小学同学也好，都生二胎了，你老婆肚子，还瘪瘪的，没响动。我四个姐妹，就我一根独苗，父母身体不好，想孙子想得要疯。话说来说去，有点难堪，我听在耳朵里，只能苦笑。他们也不好公开埋怨，只在暗地里叹气。我老婆有一天跟我说，我母亲跟她讲了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没说下去。
　　 “讲典妻的事？”
　　 “对，劝她同意我，去典个妻子生孩子。”他咽了口唾沫。
　　 “我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了，你一定是民国穿越过来的。”我用手机搜了一下。“你老家，洪山乡到这里，五十六公里，在山路上开车，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在现代化城市里，你跟我说七十年前的故事？你妈怎么有这样的想法？而且你还支持她。你们完全可以去领养一个孩子。”
　　 “领养也是可以的，我同意。关键是，我妈希望孙子是亲生的。她想亲生的孙子，想得厉害。我家万顷家财，千亩田单个儿。”他还和我逗笑。
　　 “她也不能人工授精？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昌明。”我还是想着各种可能性。
　　 “护士，过来一下，这边打好了。”
　　 拔了针，我载他回店。途中他意犹未尽，几次捡起话题。
　　 “本来也想人工授精，医生说她不能生育了。”
　　 “后来就找到了代孕的人？”
　　 “对，找到了。我儿子生下来，现在都六岁了。”他平静地说。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给他竖起大拇指：“墙都不扶，我就服你。你老婆对孩子好不好？”
　　 “很好的，视若己出。我很佩服她这一点，若无其事的样子。”
　　 “光天化日之下，我在你脸上，看到了一个成语，叫做恬不知耻。作为一个男人，你是体会不到女人心痛的。她在你面前强颜欢笑，背地怕要哭死过去吧。”
　　 他的脸垮下来，叹了口气。一个拿杀猪刀的屠夫，凶巴巴的，现在居然有些忸怩，也是令我刮目相看。
　　 “不是不可能的。不过你也是男人，怎么就能体会女人的苦衷？”
　　 “我情商高，有共情能力，我感同身受好不好，哈哈。继续说吧，你是从哪儿典来的妻子？”
　　 “哈哈，老大，你这么感兴趣，也想典一个？生个二胎三胎？我告诉嫂子去。”
　　 “不用，我没有这种龌龊的念头，我是正经人。”
　　 “这个女的，是外地流浪过来的，人长得好看，弱不禁风，有书卷气，应该读过很多书，就是脑筋有时会犯迷糊。游荡到我们山里后，衣食无着，村里人见她可怜，就介绍给我母亲，说是做功德。在我们家住了一年，我们住在前楼，她住在后楼。清醒时，她也跟我说过一些事情。她原来做过护士，结过婚。因为不是处女，担心老公发现，心里很恐惧，就顺了一瓶红汞水，放在枕头下，关键时刻打开，洒一些在床单上。结果没想到，红汞是轻易洗不掉的，不像血迹，两人身上，床上，都是红汞，被她婆婆识破了。闹大离婚后，脑子就更乱了。我送她去住精神病院，她认真地对方医生说，我其实是卧底，组织上派我过来接头。方医生同样严肃地回答，同志，你辛苦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才这么受苦。现在她还继续吃着药，已经好转了许多，时刻保持清醒头脑，经常去社区学校，给少儿做公益道德讲座。”
　　 “这样的人，你也下得了手。你以为在享受齐人之福？这是犯罪。她生完孩子，没有离开你们村？”
　　 “嫁了。有人介绍她，嫁给我们村的一个单边人，正式结婚的，是我小学同学，做卖铜生意的，老婆早年去世。后来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现在也三岁了。”
　　 “你们村，真够乱的。你和你这位同情兄，有没有大打出手？”
　　 “大家都熟滋滋的，心照不宣。这些事情，也不好摊开说。但是，在同学会拼酒时，我们斗了个你死我活，他要喝死我，我想灌醉他。前几年，微信开始流行时，不是全国流行同学会吗？拆散一对是一对。”
　　 “哈哈，今天，你讲出许多秘密，是不是很痛快？”
　　 “可能是话赶话，跟出来的。其实，我一直都有倾诉欲望，就是没找到合适的人听。许多话和熟人没办法讲的，反倒是你这半生半熟的人，我可以直直报，没太多顾虑。”
　　 “话一说出口，就是别人的了，你就后悔吧。”
　　 “我现在就开始后悔了，万一你真写出来，我就成名了。”
　　 车到他店前时，看见前面出租车上，下来两个人，一老一少，和他面相很接近，尤其是，发界线高高退进去，眉梢高挑上去，一模一样。我想，这一定是他父亲，和他儿子。他儿子长得不错，皮肤白皙，斯斯文文的，很有书卷气，我忽然联想到那典的妻。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你伤得很重吗？”
　　 “没事，就是刮破了一点皮。”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老人皱着眉头责怪他。
　　 祖孙俩，是接到他消息，过来帮忙的。相互问候后，我告别离开，他却不依不饶，不许我走。
　　 “怎么可能呢，老大，我给你添这么多麻烦，哪能轻易让你走？走遍天下，也没这样的道理，这是说不过去的。我一个卖菜的人，还愁没饭吃？真的很方便，简单搞几个菜，我们就是吃个便饭。还有许多事情，我没对你说呢，好不容易，今天找到一个说得来的家伙。”
　　 我只好留下来，等饭吃。对他的心情，我深表理解。我老婆去岳父那里，儿子捧着手机，我几天没人说话，也很寂寞，感觉嘴巴都很苦，我能体会无人搭话的寂寞。
　　 菜不错，酱鸭舌，卤鹅掌，鮸鱼汤，江蟹生，泥蒜冻。
　　 看他们没注意，我悄悄问他：“你们夫妻闹别扭，是因为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是我们村，挨家挨户出去开酒店，做生意，办企业，村民腰板鼓起来，眼界也开了，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做喜坟。喜坟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