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的，活人坟。怎么了？”
　　 “过去我们村，红白喜事，爱大操大办。有的人家，老人过辈了，一场葬礼，十几天下来，要花掉上百万。烟花爆竹摆出几公里，噼里啪啦的，污染非常厉害。有的大户人家，出殡当天，要摆一百五十桌。现在都被政府制止了，移风易俗，抓得很紧。我们村，把村后的蜈蚣山改造一下，原来遍地是椅子坟、乱坟堆，现在改成生态化公墓，建起凉亭，装了椅子，铺起绿色步道。墓碑上刻了二维码，手机扫一下，登上网上纪念馆，可以虚拟祭奠。因为是村里整顿开发的，挨家挨户，都按人头分到几对公坟，收个成本价。我，父母都分到了，甚至我儿子，都分到一对。”
　　 我目瞪口呆。他儿子，也在听我们说话，小脸蛋笑嘻嘻地。
　　 “真是大开眼界。羡慕羡慕，你们村福利真好。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现在入户来得及吗？”
　　 “哈哈，来不及了。我儿子说，他们幼儿园小朋友们，都在攀比，谁的喜坟朝向好，风水好，采光好，号码好，有没有带8字，是不是1号。”
　　 “8号吉利我知道，这1号是什么意思？你们小朋友，分到喜坟，很开心？”我着重加强喜字的语气。
　　 “开心的。我们虽然还年轻，已经连后路都有了，很安心的。1是什么意思，伯伯我告诉你，我们班有个小朋友，分到的就是401，很不高兴，说死轮到第一个，不好听，当场就哭出来了。他爸爸正在想办法，准备和谁换一换。可是谁都不愿换。我们班冯老师，不是本村人，没有资格分喜坟，就很不开心。我安慰她，我反正多出一只，可以让给她。”
　　 “哈哈，你真懂事，很有爱心，老师很开心的。带8字要贵一点吧？”我后一句话，是问胡父的。他坐在中堂楼梯拐弯处，笑眯眯的，插不进话题，看上去有点冷落。
　　 胡父见我顾到他，怯怯地，组织一下语言，努力想说几句：“带8字的，是贵一点，不过大家都抓阄，抓到什么，就是什么。私下还可以再交换，补贴一些钱就行。村干部家分到的，会好一点，他们很辛苦，把坟山改造好，腾出这么多对喜坟，拿好一点，也是应该的，大家都没意见。”
　　 我悄悄问胡利朋：“你们夫妻，就为喜坟闹别扭？像你儿子说的，年纪轻轻的，连后路都留好了，还不开心？”
　　 他吞吞吐吐：“这次我老婆跑了，是因为分的喜坟，是三人份的。我分到的那三眼，是和前妻在一起的，这是本地风俗。原配结发夫妻，不管离婚还是丧偶，百年之后，都要葬到一起的。再婚、再醮夫妻，挨在另一边。她从外地来，风俗习惯不同，可能就接受不了，认为是对她的不平等待遇，是大家对她另眼相待。其实没这么严重，但她就是不听，怎么劝都不行，最后干脆闹脾气，跑了。”
　　 我恍然大悟：“她是故意听不懂吧？”
　　 “当然，她又不傻。她是不愿意和原配住一起。”
　　 “这倒是。那你告诉村里了？”
　　 “告诉了，村里很为难。因为，自古至今，后事都是这样安排的。但她就是不开心。村主任让我叫她别着急，可以和别人调剂的。但是一时没有这么凑巧，只能等下一期扩建。到那时，如果她还坚持不愿挨在一起，就腾挪一下，重新安排指标给我们。但目前，只能先这样。”
　　 “就为这个，她跑了？”
　　 “对，她不开心。我也没办法，千百年约定俗成，根深蒂固，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改变。”
　　 “她跑哪里去，你知道的？”
　　 “可能在省城吧。她回娘家，是不大可能的，那边还很穷，村路都坑坑洼洼的，抽水马桶都没有。”
　　 我忽发奇想：“按民间说法，如果你再离婚，是不是还要再准备几只？像排屋似的一路排过去。”
　　 他翻白眼：“你得了，我再也不离了，想起来瘆得慌。”
　　 “村里人家，女儿出嫁了的，有分到喜坟吗？”
　　 “有的。村主任的女儿，就带头吵着要，说蜈蚣山上风水好。坟山整顿美化环境后，多出不少地块，能想到的事情，都做到了，连树葬地块、海葬的衣冠冢，都预留了。排排坐，吃果果，不管是不是已经嫁出去，都分到一份，全村皆大欢喜。”
　　 “所以嘛，嫁出去的女儿都能分到，她一个本村媳妇，居然闹得不痛快，这说不过去。你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胡利朋的儿子，到我边上，扯着我短袖，满喉咙抢着争着嚷道：“是我妈妈太着急了。其实她不用担心，如果她想安静一点，我分到的这一对，可以让给她的。”
　　 “乖孩子，你很孝顺。可是，你的一对，不是许给冯老师一只了吗？再给了妈妈，你自己不是没着落了？”
　　 我这话，怎么说着那么别扭。看上去，这小孩，倒像是个有能耐的，早熟，懂事，说话有条有理，做事有章有法，以后准定比他爸有出息。我向胡利朋竖起大拇指，使劲夸他儿子。都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但这会儿，夸奖是真心实意的。我忽然想到，岳父情况不妙，需要准备喜坟了，看过好几处公墓都不合适，也不知蜈蚣山上，还有没有可以调剂的指标，风水这么好的地方不多。
　　 门口拐进一个人影，逆光，但还能看出大爆炸头的轮廓。他条件反射脱口而出：“欢迎光临。是你啊？怎么不打个电话，好去接你。”他脸上笑出一朵菊花，神情殷勤之至，跳着脚，就想上去迎接，忘记脚上伤口了。那女的并没给他好脸色，耷拉着个脸：“别管我，我是来收拾行李的。”他的脸，一下子垮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