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建的媳妇就特别烦他，但立建家里有钱，酒局不断。所以，立建的媳妇再怎么讨厌他，都挡不住陈图去他家里蹭酒，所用的名义就是调节家务事。
　　 现在，立建也被派来给陈图家说事了，按照立建媳妇的打算，如果不能连续来30天，立建媳妇就不让立建上床睡觉。立建挣钱多、人缘好、脑袋活，各个方面都没的说，就是怕媳妇，更管不了自家的一双儿女。
　　 立建宠孩子，从小就宠，长大了还宠，宠到了无法收场之后还宠。终于，家里开始天天狂风暴雨，所以才给了陈图经常去他家蹭酒的机会。有时候，立建是真的感谢陈图，要不是陈图那张刻薄的嘴，根本管不住自己那两个孩子。
　　 立建媳妇不觉得老子宠儿女有什么过错，所以对陈图有事没事就来蹭酒，有事没事就来搅和他们家的事情非常生气。这次铁了心要让陈图尝尝，老有个人在自己家里不时翻江倒海的滋味。
　　 所以，轻易不要惹女人，女人是最记仇的。
　　 陈图家，一直没有家务事，因为家里穷。陈图虽然对孩子不好，甚至是暴力，但没有隔夜的仇。但有钱之后就不一样了，“冰清玉洁”的家庭开始有让人牵肠挂肚的战役。
　　 陈图能发财，纯属意外。因为嘴臭，所以当年批宅基地的时候，被分到了村子最外围。晚上，夜风能吹透墙皮。夜色里，站在西厢房的窗户前，经常能看到对面不远处的青山上，狐狸从坟墓里钻出来，身上的磷火闪闪烁烁。
　　 然而就在去年，一条公路从村头穿过，陈图的家被占到了，于是公家补偿给了陈图10万块的拆迁款。陈图花了5000块钱，买下了前地主的大院子，然后自己写了块门匾“半世闲人”。从那天起，他就真的开始做起了闲人。比起城里的工人60岁就退休，他整整提前了12年。
　　 他把钱存了死期，每年利息就接近2000块钱。于是，每隔三天，他就买一次猪大肠，两块钱一斤，提着从村这头走到村那头。每隔两天就吃一次烧鸡，还是提着从村这头到村那头。半个村子的人，经常看着他一身油腻的走来走去。
　　 那时候，万元户刚刚已经不那么吃香，但十万元，还是很有爆炸力的。老陈觉得，这十万块钱，这辈子都不可能花完了：以前每年每家才花两三百块钱，现在就剩下他老两口，一年2000块钱，那得天天吃啥喝啥，过什么逍遥的样子才算不得意忘形？
　　 可很快他就遇到了挑战：很多人家里都买彩电了，自己肯定也要买一台吧，结果一下子就花了两千多！别人家里都装了电话，他也装了一部，又是两千多！幸亏之前还有点钱，才不至于动那死期存款！老陈暗捏一把汗，发誓再也不乱花钱了。
　　 老陈刚发完誓，就有人来让他毁誓了。他的三个儿子来找他要钱了，不是三千两千，而是要求分钱。
　　 三个儿子要么刚结婚，又是修房盖屋，又是添置家具；要么孩子还小，一家老小穿衣吃饭，都处于人生爬坡拉磨的阶段。现在自己的老子有钱了，自然想沾点光。
　　 老陈家几年前就分家了，三个儿子各有自己的小窝。自己的老子啥脾气也都知道，知道想从老子手里抠出钱来比登天还难。所以提议遭到拒绝，三个儿子既不意外，也不气馁。
　　 他们合计一番之后，开始“曲线救国”——三个儿媳妇开始带着孙子、孙女，或者领着自己的老公来拜会陈老爷子。
　　 可陈老爷子买的猪大肠，根本不可能够这么多人吃！于是对自己的后代提出了严厉批评。
　　 矛盾公开了，儿子、儿媳都有了怨言，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调解酒。
　　 陈图是不同意别人调节的。那些需要调解的人，是希望邻居给他解惑。他老陈清醒得很，根本没有疑惑，何必需要别人来调解？
　　 可那些人还是来了，主动蜂拥而至。陈图虽然小气，但多少年来，总跟这些人借钱，就算是来蹭酒喝，那也不为过。
　　 酒杯刚端在手里，陈图就说话了：“今天来的没有外人，我也不藏着掖着。最小的儿子都结婚了，作为父亲，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到责任了。外国人不是都兴18岁就独立吗？怎么着？二十几岁了还不想独立？”
　　 “而且，我把他们兄弟三人拉扯到这么大，就算不是父子，是平辈，那他们也该回报吧。我也不要求他们同等的养我18年，只要每人养我十年就够了。我今年50岁，每人养我10年，那时候我就80岁了。到那时候，我也活够了，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得了！”
　　 要论打嘴仗，老陈十里八乡都找不到对手，何况在自己家里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众人端起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朴添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老陈，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老陈对朴添毫不客气：“你给我闭嘴！看你的《参考消息》去吧！就知道攒钱，根本不知道挣钱的目的，就是为了花钱！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还在这里胡掰扯！”老陈和朴添是七拐八扭的亲戚，朴添得喊老陈一声大哥。而且老陈觉得，自己不需要再跟朴添借钱了，所以，说话声气粗得很。
　　 朴添既生气又想笑，但知道老陈就是这样的人，还是继续说下去：“咱都是从孩子窝里爬出来的人，知道那时候不容易，如果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如果有能力，还是帮帮孩子们，难道他们以后能忘了你这个爹？”
　　 朴添确实有资格说这句话。一块拆迁的，不光是老陈，还有朴添。可朴添二话没说就把钱分成了三份。两个孩子40%，自己只拿20%。
　　 自己有手有脚，生活又简朴，根本花不了，不给儿女给谁？
　　 陈图虽然能言善辩，但在众人的围攻，老婆点点滴滴的眼泪之下，还是渐渐处于下风。而且几个儿子虽然坐在那里有些尴尬，但耳朵竖得直直的。
　　 陈图大怒，连喝两盅酒之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使劲一顿：“山虎，你在你们那里当上工头了？”
　　 山虎是老大，从小挨父亲的打，所以一直有些怕他。低声回到：“是！”
　　 “那每个月给你多少钱的操心费？”陈图阴阳怪气地问道。
　　 “刚当上，还没给！”
　　 “你这个蠢货！你这个笨蛋！我怎么就有了你这样一个蠢儿子！不给操心费，为什么给他当工头！”
　　 “领导说，等当上队长一块儿给！”
　　 “放屁！就你那榆木疙瘩脑袋，这辈子能当上队长吗？那岂不是永远都拿不到操心费了？你这个傻瓜，我怎么有你这么个蠢儿子！”
　　 老陈越说越生气，然后一下子站起来，就把酒桌掀翻在地。
　　 ……
　　 （四）
　　 陈图这一次摆酒席的地方，是他最近乔迁的新居，一套两居室的，带电梯的高档小区。
　　 陈图这几年是越活越自在了。
　　 几年前，老伴就死了，基本上是郁郁而终。儿子、儿媳都不上门，孙子、孙女见面也不叫奶奶，周围人看到他们如同看到怪物一样，也只有陈图，才能有这样一颗无视这一切的强大心脏。
　　 银行里的9万多块钱，早就被花光了。物价涨得太快，一年两千块钱，根本保不住底——原来两块钱一斤的猪大肠，已经变成40块钱，听张屠夫的意思，最近还要涨价。
　　 再就是几年前，村子里来了个旅游宣传车，上面介绍的是桂林、阳朔、海南岛。那漂亮的海报，美丽的风景，真的让人心旌摇动。老伴已经去世了，他自己在一座宽大到让人害怕的大院子里，住得也不怎么舒服，于是就经常参加夕阳红老年团。
　　 老陈银行存款的数目字一再减少，朴添跟他相爱相杀，忍不住问他：“钱花完了，你准备怎么办？”
　　 “大不了就是死，反正我也够本了，去他妈的吧！”
　　 虽然说得气壮山河，但陈图还是又一次“出山”了。有人觉得他炸油条手艺不错，请他当指导老师。那天，工商局的两位差爷登门，白吃白喝不说，态度还挺高傲。结果，他们不检点的行为，激怒了正在炸油条的陈图，恰巧老板不在，他便手持菜刀，冲了出来，将官员们骂的狗血淋头！忽然见一个理直气壮、豪情四溢的人从饭店的里间冲出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且看他手里的那把菜刀，他们就狼狈逃窜了。陈图得意洋洋，眉飞色舞，声情并茂的站在那儿抒发感情：一个厨师，给普天下受压迫的人民出了口恶气，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想不到的是，两个差爷出门不远就回过味来了：从来没听说过这号神仙啊！就上演了回马枪，又撞上回来的老板……陈图的身份被揭穿了，气势被戳破了。据说，事后老板磕头如捣蒜，又拿出半年的利润孝敬上去，事情才算告一段落。而在当天晚上，老板便捎了信来，告诉陈图明天不要去了，他需要的不是大侠，只是炸油条的厨师。
　　 要说人的运气真是不服不行，就在老陈就要一穷二白的时候，整个村子拆迁了！各种优惠补偿条件。老陈因为院子超大，一下子多补偿了60万！而买了带电梯的拆迁房之后，还剩下80万。
　　 哇哦，这下子，猪大肠都能吃到100岁了，可这时候，一直号称不怕死的陈图，反而搞起养生来，别说猪大肠，连猪肉都吃得少了。
　　 老陈不是钻石王老五，但现在至少是镀了个铜边的王老五，还是比较受欢迎的。在住进新房子的一个月里，至少有十几拨人给他介绍老伴。对于这些媒人，他都是高接远送。用他的话说，咱不能显得门槛很高啊，要不然人家会觉得咱“飘”了！
　　 六十多年来，他是第一次对某一类人持续保持了热情。年轻时候找媳妇，受各种条件限制，那时候只能凑合。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挑挑了。
　　 老陈后来找了个比他小几岁的女人，这是老陈所续的第六根弦。之前那些都没有结婚，就是试试水而已，但都没过多长时间就散伙了。要么他受不了人家，要么人家受不了他，要么女人想拿老陈的钱补贴一下自己儿女，要么只知道死趴趴地过日子，反正不是他的良配。
　　 然后，他就遇到了个城里女人。比他小了十岁，穿旗袍、配茶色眼镜，仪态万方，连呼吸都是软软的。女人说，咱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用三媒六聘了，给我买几件首饰，咱就这么过吧！
　　 陈图连连点头，金耳环、金耳坠、金手镯，花了一万多块钱。然后，请来了老哥儿几个一块吃顿饭，就算是礼成了。
　　 女人虽然是“新媳妇”，但落落大方。男人在客厅坐着聊天，女人下厨炒菜，而且色香味俱全。这让陈图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觉得至少那一万多块钱的首饰钱没白花。要知道，老陈统共给了孙子、孙女一次压岁钱，数目字都没超过100。
　　 女人还在厨房忙活，这时候酒瓶已经打开了，几个男人围坐一桌，真有点满头白发如雪的味道。而最显老的，反而是体力活干得最少的老陈。倒是朴添依旧细腰乍背，六十多岁的人，比小伙子还壮实，头上连白发都很少，也几乎看不出皱纹。
　　 官宣之后，老陈和他的新夫人就开始了新生活。两个人同样没扯证，而且双方约好了，如果一方疾病或者瘫痪，那就各回各家，不连累对方。
　　 老陈感觉自己焕发了第二春，旅游、美食、电影，各种潇洒。老陈这才知道，原来人生还有这么多活法。就有人劝他，小心银行卡里的钱，别都花光了！老陈哈哈大笑：“我找人算过了，我就能活到八十岁，还有十几年而已。而手里这八十万块钱，加上利息，每年至少能分摊7万左右。我们俩吃顿红烧肘子，半个月不敢吃肉，我怕高血压，她怕身材走样。出去玩更是这样，到这个年龄，最多半年出去一次，回来就得好好歇一阵。所以啊，咋算这辈子都够了。并且，她还有退休金，也不是全花我的钱！而且，现在房子不是值钱吗？我已经提前立下遗嘱，将房子留给三个儿子了，到时候他们把我埋进坟里就可以了。”
　　 女人不愧是城市人，家里的马桶换了，变成自动冲水的；冰箱换了，成了双开门保鲜的；连床垫子都软硬适中。女人还陪他打乒乓球、拉二胡、唱黄梅戏。陈图从小就是个小能人，吹拉弹唱虽然样样稀松，但从不怯场。于是，水平高的不愿跟他配合，水平低的“分道扬镳”，所以老陈总觉得“曲高和寡”。但女人会调剂，半洋半土、半是半非，两个人真算是琴瑟和谐。
　　 陈图就感叹，这才是生活啊！而每次看到朴添都嗤之以鼻：“傻瓜！一辈子当牛做马！！”
　　 这倒是真的，朴添也同样住进了带电梯的拆迁房，分到的拆迁款比老陈还多。可朴添闲不住，仍然是把大部分钱分给了儿子，60岁之前当力工，60岁之后在某家公司食堂当厨师。朴添当厨师很受欢迎，因为他把公司大院的空地都种上黄瓜西红柿了，不但餐桌上是绿色食品，他还洗好打包，只要愿意就可以带回家去。而朴添在晚上回家之后，还利用边角地带开荒种田。后来，朴添年纪超过了65岁，而且有点耳背，那家公司不再继续雇佣他。他就扩大了荒地面积，自己继续种菜。自己种自己卖。现在人都喜欢微信付账，可朴添不会这些，就买了智能手机，让儿媳妇给他设置好收款码，可经常会手忙脚乱。
　　 朴添对自己要求很高，对别人却很温和。他这一辈子，几乎从没跟别人吵过架。对自己的孩子，几乎没有大声训斥过。在三十几岁，生活最艰难的时候，自己媳妇要信教，别说帮着挣钱，连家务都做得很少，朴添支持媳妇的决定，一力承当下所有工作。
　　 比起十里八村都知名的陈图，朴添只是无名小辈。然而，陈图的朋友，大部分都是点头之交，彼此也就是看个热闹而已；然而朴添身边的人，友谊都很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