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朴添的两个儿子也早就成家立业了，收入也不错。但朴添愿意给儿子锦上添花。加上其他原因，一家人相处得和和美美。
　　 对于两个儿子，朴添没什么言传，就是身教：孝敬父母、和睦邻里，帮助身边有困难的人。所以两个儿子也是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的人。
　　 （五）
　　 老马73岁生日的时候，摆了好几桌。在小屋里，还是他们老哥几个。大家不一定多么情投意合，但到了这个年纪，只要能坐到一块，就已经很高兴了。
　　 几个人用的还是过去喝酒的小酒盅。老马也孤家寡人了，老婆去世之后，孩子都顶门立户过日子，连吵架的人都找不到了。没人管着他，他可以把酒喝得很晚很晚，喝得很自在、很自在。可喝着喝着，老马就流下了眼泪，明显是喝得迷离了：“这时候，老婆该骂我，要我上床睡觉了！怎么还没来呢！”几个人就笑他，笑他贱骨头。
　　 陈图一口把酒喝干，然后说道：“论年龄，我在咱们村已经排到第九；咱们生产队，我排名第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这说明已经让阎王爷惦记上了！”
　　 就在这时候，电视里响起了歌声：“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
　　 老陈关上了电视机，忍不住叹口气：“少年贫不是贫，老来贫才贫杀人啊！我现在满头白发，可每一口吃食都需要用自己的劳动去换。”然后用他那干枯的眼神望着众人。那眼神，真的让人动容。
　　 “我这个人，活了这么多年，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过了这个坎儿，后面的人生就是阳光大道了，可为什么总要一次次让人失望？”
　　 大家都喝多了，有些人根本没听到他说啥，有些人却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女人跟着老陈没过三五年就走了，钱也被卷走了。其实也没剩下多少钱了，中间又夹杂了两个人过日子锅碗瓢盆的碰撞，其就是一笔糊涂账。所以这次陈图很大度，没去找那个女人，也没想着要回钱来。
　　 没钱的老陈在家里吃了一天的方便面。他想卖房子，可周围全是房子，每家至少两套房子，加上楼市不景气，三天两天也卖不出去——三个儿子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随便他折腾。
　　 他私心里，是希望儿子出钱把房子买过去。而他具有使用权，一直到去世。可看到三个儿子不接招，老陈只好又吃了一天方便面。现在不种地了，米面菜蔬家里只存一点点儿，兜里没了钱，那是真要挨饿啊！
　　 到了第三天，老陈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把皮鞋擦得锃亮，然后把一张照片别在口袋里就出门了。
　　 他到了一个小饭店，要了四菜一汤，又要了一瓶啤酒。吃完之后他转身就走。开饭店的是个外地人，不认识这位老爷子，拦住他跟他要钱。
　　 陈图把脸一沉，要钱？跟他说去，说着一指上衣口袋外面别着的照片。照片上一个人气度不凡，而跟这个气度不凡的人握手的人，正是老陈。老板一看，这个大人物自己认识啊，经常在本省的新闻联播上出现。愣神的功夫，老陈就走了。
　　 原来，老陈旅游的时候，整好碰到领导体察民情。老陈是专门往聚光灯下走的人物，立刻走上前跟他合了张影，想不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老陈用这一招，一个月之内吃遍了周围的大小饭店。每次都是几十块钱，有些时候就是一碗面条，一份包子，所以也没有多少人真跟他计较。在一家海鲜管子里，他度过了自己的70岁生日。
　　 不过，等到他第二遍去饭店，人家就不给他服务了。
　　 饿了一天之后，老陈跑到朴添家蹭了两顿饭，照样是谈笑风生。说起自己靠照片吃遍周围饭店的事情，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走出朴添的家，老陈没回自己的家，而是在外面徘徊，一直到夜深人静的夜半时分。朴添不放心，出来找他，看到像游魂一样在车来车往马路上逛荡的老陈，赶紧把他送回家里。老陈酒劲上涌，拉着朴添的胳膊仰头向天，喃喃问道：“难道我这只天命猪，竟然撑不到80岁了？”
　　 第二天，两个老头一块在路边卖菜，然后老陈有时候跟着朴添吃饭，有时候在三个儿子家吃饭。到这个年龄，面对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以前有什么矛盾也不重要了。
　　 这些年，老陈经常饥一顿饱一顿，整个人更加干枯瘦小。倒不是三个儿子不愿管他，而是他浪荡惯了，吃吃喝喝还行，一旦要说道说道，讲讲人生道理，老陈转身就走。
　　 （六）
　　 转过年来的中秋节，朴添把老陈接到自己家里。两个人已经喝不动酒了，就是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些闲话。
　　 过去几十年，都是老陈说，朴添听。而这一次，老陈还要装老大，结果被朴添制止住了：“你知道，我第一次读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时候，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朴添看了一眼被禁言的老陈，“我知道你肯定要笑话我矫情！对！我就是个矫情的人。我告诉你吧，我读的书未必比你少，只不过不愿像你那样，张着大嘴巴子到处宣扬而已。”
　　 “那时候，对保尔•柯察金那段名言中的有些话语难免不大赞同。他说，‘当回忆往事的时候，自己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当时心里就想，你已经碌碌无为了，为什么不感到惭愧？”
　　 “那时候觉得只有光彩照人、风生水起的人生，才可以算是此生无悔。只有‘会当击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的人生，才可以不用感到羞愧。”
　　 “然而，我这一辈子混得都不大好。虽然冻不着、饿不着，但比起当初的志向来，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说得对，当初我确实想过当村长，喜欢读《参考消息》，我知道大家都笑话我，可我真的是想做点贡献，这难道有错吗？用得着你们嘲笑我吗？你不过是个贫不能安，富不能守的懒汉，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不过，我还是感谢当初立下了那些誓言，感谢自己一生都在努力。我确实当不了村长，那我就用天天努力干活，来充实每一天。到了今天，白发苍苍，我终于可以说，不论结果如何，都可以说‘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了！”
　　 朴添身体好，70多岁的人，依旧是个壮劳力；而陈图呢？因为不让他说话，他早就迷糊了。这么大岁数的人，能熬到半夜不上床睡觉，精神头算是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