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决地反对说：“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我老了，我的病没什么治头了！到你们这里来不是要你们花钱给我治病的！我是心里高兴来看孙子的，看到孙子长得聪明长得小狮子似的，看到你们幸福美满，我回去就放得心了，只在信里说让我放心我还是难放心的！这样，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也闭得目了，也能把同样的心情带给你地下的娘让她替你们高兴保佑你们和我的孙子逢时了。你们又何必为我这快入土的人去花空钱呢！再说，这如今进医院老百姓真是进不起的，把这钱省下给我的孙子将来上学用吧！爷爷缺少能力，就只能尽这点心意了，还是沾你们的光，你们做儿子媳妇的一片孝心我领了就是。放心吧，媳妇，爹不去做手术治病，心里同样会很高兴的！感激你的！”
　　 付新汉见他父亲这样说，他犹豫了，后退了，他看了下我的眼色说：“那就依了爹的意见不要勉强爹了吧！我们让他带着小北在这住一段时间，让他吃好点、穿好点、玩好点，然后再送回乡下老家去吧！”
　　 “你也真是！”我立刻批评付新汉说，“你这做儿子的心里是咋个想事的啊！吃好点穿好点当然要，但这能代替给老人减轻身上的疾病折磨吗？治病这种事啊！怎么由得老人家自己呢？他（她）们凡受过大苦大难的人，当然特吝惜钱财啦！当然宁可自己受痛苦折磨，也不愿给子孙添负担啦！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也是很穷。有年，我奶奶生重病卧床不起，无钱看医生抓药，父亲那时还没逼上改革时代发起来，硬是把手上一块唯一值钱的上海表当了，母亲把一对陪嫁的金耳环也当了，强行把奶奶背上医院的，奶奶也是死活不愿花父母当掉实物换来的钱为她治病啊！背在背上的奶奶那天死劲咬父亲的肩让他放下，父亲也没犹豫为奶奶治病啊！现在我们的家庭经济条件也今非昔比，花费高是高些，是能承受的！新汉！你不必多说，更不要听了老人话犹豫起来。速去医院先联系床位，托关系找个好些的医生，该打红包的就打红包，去把咱爹的病治了！”
　　 “还打红包呀！”付新汉说。
　　 “不打怎的！这是时下潮流。你以为我愿意的，书本理论与社会现实难对上号的，办事要能不一切朝钱看，除非腐败之风被上面刹住了，医生的职业道德回到六七十年代了。书呆子吧！”
　　 “他妈的，资本主义的毒牙咬进这个社会的肌体中去了！”临走，付新汉从我手上接过一千元派用场的红包钱还狠狠地义愤地骂了一句粗野的话。
　　 这样，我又花了一万多块钱，住院达十多二十天，总算把公公的病治愈了。公公的病是在大厂一家医疗设备医生水平都很棒的二甲医院治疗的，瘤包切了，眼病也治得大好于从前，看人视物也清楚多了。当然，站在行孝为人子的份上，这件事，我是自己主动要办的，与付新汉后来的变坏，所做的缺德事没有关系，也不后悔。
　　 公公的病治好后，我本想将他留下来和我们住在一起过，老人不同意说生成乡下人，城里住不惯的，有的两天不下楼，手脚都肿胀，随口吐口痰都不自由不习惯，再说，乡下还有他放不下的农活，他要带了满崽早些回去了。付新汉便说：“江南，让爹随意些好！你是片好心，反倒会难为他的，他在山区老家自由惯了农家生活，空气也新鲜些，水也好些，吃菜也无污染，对他的身体还更好些的。”付新汉说得如此有道理，我当妻子的也就不再坚持。我是希望受了一辈子苦的老人能伴我们一起享点清福才挽留的！公公来厂期间，我父母上门来看望过两次，还接亲家过门隆重招待了他，感动得公公几乎要行拜谢礼！
　　 公公临走的那天早上，我们把老人和小叔送往去火车站的路上时，老人手里紧握着我们提前给他们买好的火车票，边走边怔怔地看着我，突然声音哽咽当着我和他儿子的面老泪纵横地哭了，治病之后这是第二次如此了。弄得我心中发酸，珠泪双流，使来往的行人世唏嘘感叹。公公说，“我哪辈子修来这福啊！消来你这么好个贤德儿媳，比我亲闺女还好啊！”又对手抱逢时的付新汉说：“新汉，爹回去离你们远了，来一回也只一回，你要一辈子都善待你妻子啊，共同好好抚养教育好孩子！你强于爹十倍百倍，你比爹有福，但要好好珍惜这一切啊！我们乡里话说，幸福属于明白幸福而知足的人的！”
　　 老人的话如清风从湖上吹过摇神醒智，付新汉当时也自有一番感想。但他内心到底怎样想，想了些什么，我不明白，对于公公对我的夸赞和对他的语重心长的叮嘱，是觉得应该呢还是不应该。既是善心的付出就要甘认当个又痴又傻的人永远无怨无悔，世界需要有这么一批人来支撑，这是上帝事先赋予他（她）们的职责，受益者不必感动与心存感激。如此对施益者叮咛，不管来自什么方向，什么人就显得是多余了。
　　 我当时望着付新汉有些木木的表情，心里想得不免有些乱。这时背着一大包（我为他们准备的）衣服吃的还有二千元现金的很少说话的小叔忽然转头对我说：“南姐，路上，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爹的！回家后，你和哥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又转头专对他哥顽皮地说道：“哥，我这样好的嫂子，你要是有天欺负了她，我长大后不会饶恕你的。”
　　 付新汉伸手将他头拍了一下笑说：“小鬼头，哥是那种人吗？咱们家是你嫂子当家呢！”小叔说：“谁当家那能说明什么？咱们家是咱爹当家，你在外找了个这样的好嫂子让爹开心，开始，谁能知道啊！”说得我扑哧笑了。付新汉也笑了。连耳朵有些闭的公公和一岁多的小逢时也莫名其妙地笑了。付新汉又拍了一下弟弟的头说：“少耍贫嘴，别耽误了赶火车时间！”一看表，不足二十分钟了，大家便加快了脚步。
　　 “俗话说，人心隔肚皮，看不透，人心如井，沉得深。朝夕相处又何如，同床共枕又何如。二泉映月，二心相照，只有时间陪同能走到底。当时，我的眼力不够，悟性也差，他的心也没到浮出水面的一天。蜕变的条件也根本不具备。我没法去读懂他，也无理由去怀疑他。送公公返回家时，心中想到的都是如同当时金秋的澄碧天气一样，一片澄澈美好，充满阳光。当逢时伸手赴向我的怀后，走着走着，他忽然小手指向蓝天：“妈妈，你看，大鸟，鸟……”我笑着抬头顺他小手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一双大雁飞过长天，自北南飞，飞着飞着，前面的那只不知怎么嘎叫一声丢下后面的那只飞得快了起来。
　　 哦，我的心空，无缘无故被这一幕生起些许忧伤来！
　　
　　 五
　　 逢时三岁时，付新汉所在工厂的效益走向低谷，产品打不开市场。年年喊背水一战，扭亏为盈，就是一年深亏一年。职工们无力走出设备老化管理落后的阴影。工厂的生存被逼到了市场的角落，弄得士气下滑，人心惶惶。一些人开始停薪留职，出外面世界找出路，有的人干脆卖断工龄走了人。付新汉学化工高分子专业的，本属技术骨干，因经常开车不正常，渐觉英雄无了用武之地。工厂领导还不同意他外出。他一天下班回来与我商量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就听领导的安排，开不出工资，我养你，有时间就到我店里来帮忙。”开始他同意，说“那就认命吧。”可没几天，他反悔了，坐不住了，说：“男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结婚之初，你不一股劲鼓励我立志雄飞么？形势所迫，不飞是不行了。”
　　 于是，这次他没经我同意，坚决向工厂领导要求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准备去南方一开放城市利用他的所学与人合伙干点事业。他先斩后奏之后，我说：“也好，那就去闯一闯吧！不闯不知世界大，天地宽。我原本就支持你有这翻雄心壮志的。时势造英雄，也许真是机会来了，逢时已经三岁多了，家中也脱得开了，你就放心去闯翻事业吧！”
　　 他好感激好兴奋地对我说：“谢谢老婆大人，太谢谢了！你不拉后腿还这样理解我，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啊！你永远是我的最爱，我永远当你的如意……”
　　 床前灯下，他竟当着孩子的面抱着我转了起来，且什么好听拣什么说，不由你冷血女子也得血热起来。他推窗望了眼繁星满天的南方，放下我稍停便直奔主题说，（但言语装饰着知识分子温情含蓄）：“江南贤妻，这下海我打个比喻你听怎么样？”
　　 我说，“你尽管说，我听。”
　　 他端起桌上茶杯续了口水说：“这下海就意味着像渔民那样去赶海，开船去深海中捕鱼捞虾，谁的船大网好，谁的收获就大，你说对么？”
　　 我笑说：“你不用拐弯抹角，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既然同意了你去买船织网。但买大船，织大网不可能，由小到大，量力而行吧！”于是我又大气地给了他十万元现金，付新汉接钱时，我见他脸上暗自得意。这次我开了句玩笑说：“给你十万，你得给我母子赚回一百万一千万回来啊。一些创业富翁的第一桶投资金据说只有几百元呢，你知道不？”
　　 付新汉十分高兴说：“没问题，你说的富翁民创史我也当然知晓，像三、一重工的梁晚根……不过，像我们干化工这行的，投资金少了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说：“你试着下水，不要到深水区去。我也不指望你去混成个大富翁回来，只要你永远把我和孩子放在心上就行了。钱财身外之物，多了要济国利民，多办善事。”
　　 付新汉说：“你和儿子在我心中的位置，难道这还是问题吗？对金钱的态度嘛，我也认同确是身外之物！”但他又说：“这身外之物，又文钱逼死英雄汉啊！”
　　 我说，“这不是我们谈话的范围。我只对有了钱后人的良心感兴趣。”
　　 付新汉又把我抱过去说：“你说得好，说得对，你摸摸我的良心看，红着呢！实着呢！”
　　 我笑说：“现在也许是吧！”我故意气他：他便抱住我熄灯上床：“永远是呢，海枯石烂不变呢！”会经常抽空回来看我和儿子的！”
　　 那天上午，我送他时，他站在车站的月台上，在春节过后的凛凛寒风中，我见他泪流满面，抱起逢时反复亲了又亲，嘱咐要听妈妈的话，所表露出的感情的根须是那样的深长，情感的世界是那样的丰富，共同生活过的日子在他的心中显示的是那样甜蜜厚实，是那样的燃烧激情，看不出会有变色的日子有天要走进我们夫妻的生活。我见他上火车时，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把一个男人的情感世界演得是那样生动多姿。
　　 送走他的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想起晚上二人世界里在床上的鱼水之欢和流逝过的日子里的形影相随的爱情生活。他扬帆远航了，我已坚信他对留在后方的老婆孩子的牵肠挂肚和应有的一个热血男儿的心肠和诚信。我又一次否定了胡桃姐那天预言的付新汉的人品人格今后还难说的话。远去的人永远拴在我和孩子的心上。并力排与姐妹的闲聊时，一些人告诫我的：十个男人到了沿海花花世界十个有八个九个会要变心变坏的说话。说我不该放男人出去，日子又不是不好过。但我自有心中之说，去沿海的男人即使有九个变心靠不住，我的新汉便是那剩下的一个人了。他绝对不会从多情多义的丈夫父亲变成负心汉的，变成抛妻别子的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我对他充满信心和信任，充满期待与坚守。我就是现代的王宝钏！
　　
　　 六
　　 在付新汉下海的最初两年里，也确实看不出有了什么变化。过一两月便回来看看，叙叙天伦，买回许多女人孩子喜欢的穿戴和吃食，履行着他离家前对我们母子的承诺信守。这让我和我的父母亲都很高兴。
　　 这时，我的服装店也扩大了业务新顾了员工，并创造了不错的效益。一次他回来，我问付新汉，“新汉，在外都快一年了，都干得怎样了啊？”他高兴地说：“和一个过去的同学（当地人）正联手在广州市郊办一家小化工厂呢：那项目不错，产品是国内市场上的紧俏货，投资少，见效快。你给我的那十万元可起了大作用呢！很快就能开车投产了，只是……”
　　 他欲言又止，我疑惑问：“只是什么？”
　　 “这个你帮不上忙，不说也罢！”
　　 我不知详情，以为工艺流程方面的问题，这个我确实帮不上忙插不上手，也就笑笑一置了之。
　　 但他临回广东时还是向我提出了他的心中的“只是”。原来是还要向我要资金，且胃口仍然不小：“江南，我们厂子开工后，急需进台设备，需上十万的资金，我知道你也拿不出来，你去找你爹帮我想想办法吧：真的，只要资金到位，设备一进，凭我的化工专业技术的拔萃，我那位同学的管理和市场经验人员，一年后，保证收回投资实现大盈利。我们上的项目，生产的产品，是国内的空白行业，许多都要依赖国外进口。产品销路和卖价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只是我们的装置规模小，但不出三五年，赚上个几百上千万是不成一点问题的。到时，你的服装店也不用开了，跟我到大城市享清福去吧！”
　　 他说得非常自信也非常感人。我听他开口又要十万元资金的事后心中有些吃惊。一个并不算很富有的小家哪能有这种承受能力。向父母借？我也不愿去开口。我见他提出又大要资金的要求后，因心中有了些想法，便缄口没有吭声，加上我也不懂他那边办厂事情的底细，便长时间沉默着没有说半句言。当他说到办厂赚钱大发了，要接我去大城市享清福时，我说了句：“多谢你的美意，爹有娘有，还得自己有，丈夫有，也隔着手。店子不开那是不可能的。”
　　 他知我性格，也就当开心一提不用多说，只把话语转到他要向我借资金的本意上。这回他缠着我反复要求：若我要不支持他，就会前功尽弃，非夫人莫救。如杨家将要破天门阵，非穆桂英下山不能破。你若不信，可带上钱款随我一同前去看看现场。我们的厂子办在南海。我还是犹豫了好一阵后才说：“好吧，谁叫我嫁给了你呢！谁叫我手上有几个钱让你睡不着觉呢！我总共还有八万都给你行了吧 ！这样，我服装店的周转金都没有了，至于找爹去借钱我是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