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哑炮 (小说)
在钟起飞的父母到来之前,师部医院来了几位医护人员,对钟起飞的断腿、断臂进行了缝合,把身上的血迹也擦拭干净了,对他的面部做了细致的清创、擦洗。钟起飞原来穿的是一身棉衣棉裤,已经炸烂了,几位医护人员就把棉衣棉裤扒了下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大号的国防绿军装。
钟起飞的父母接到长途电话时,还不知道实情,保卫科告诉他们,钟起飞在修建水库工程中不幸受伤,希望您二老能来看看。电话是钟起飞的父亲接的,撂下电话,他心里“砰砰”直跳,他预感到凶多吉少了。
待他们一下火车,就明显地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因为竟然有两辆吉普车在火车站等着接他们。等来到篮球场,那个阵势更让他们忐忑不安了,因为篮球场的边上有两位现役军人和几位干部模样的人在等候他们。而事实上,那两位现役军人是师政治部主任岳振国、师保卫科科长费殿福,那几位干部莫样的人,分别是老营长、王副教、盖副营长以及那两位连长。
几位干部的表情无一不是凝重的,他们迎上前来和钟起飞的父母、哥哥、姐姐握手,把钟起飞的父母、哥哥、姐姐迎进了营部会议室。没过一会儿,就从会议室里传出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钟起飞的亲人从会议室走了出来。几位干部跟在后面,低声说着:“我们没有照顾好您的孩子。我们对不起您!”政治部主任和保卫科科长走在前面,对着弹药库做了一个手势,对钟起飞的父母说:“进去看一眼吧。”
“我的儿啊……!” “我的弟弟,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啊……!你还年轻哪!”撕心裂肺的哭声又从弹药库里传了出来。
钟起飞的父亲伤心到了极点,他一边痛哭,一边用双手从头到脚抚摸着儿子的遗体。突然,他感觉不对头:儿子右腿的大腿根好像裹着厚厚的纱布!右胳膊也不对,也好像裹着厚厚的纱布!他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把儿子的遗体又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突然间,他抬起头来大吼一声:“怎么回事?我儿子的大腿和胳膊是不是断啦?你们把事儿给我讲清楚!”
其实呢,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一切本应是开诚布公的,可是,营里的几位干部偏偏想隐瞒实情,不想让钟起飞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儿子被炸零碎了。他们以为,只要把断胳膊断腿接上,再穿上一身军装,就看不出来了,从而把真相掩盖住。不想就这么几分钟的时间,事情就败露了,完完全全的弄巧成拙!钟起飞的哥哥怒火中烧,冲到几位干部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怒骂:“我弟弟怎么零碎啦?啊!操你妈的,今天你们不把事儿说清楚,老子跟你们拼命!”
九
师部医院这边,董必忠苏醒过来了,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清醒过来后,他整整一天不能说话,看来被吓得够呛。直到第五天早晨,他的神智才恢复过来。他转动着头,神色迷茫地看着病房,第一句话是:“这是哪儿啊?”看护他的知青告诉他:“这里是师部医院。”“我怎么在这儿啊?”看护他的知青就把他受伤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哦!我想起来了,那天咱们修水库来的,我和钟起飞点炮眼儿,有一个哑炮……对啦,钟起飞呢?”看护他的知青告诉他:“钟起飞特惨,炸死啦!你是踩在一块冻土层上,气浪把你掀到半空又摔下来的,啥事没有。大家还说呢,你小子命真大!”
俩人这儿说着话,王副教推门进来了。这几天,王副教每天都要来医院一两趟,看看董必忠的情况,奈何董必忠却昏迷不醒。此时,看见董必忠醒过来了,王副教心里不由得有点儿高兴,他赶紧问:“小董,怎么样啦?没什么不好吧?”董必忠挥动了几下胳膊,说:“胳膊、腿儿倒是没啥事,就是两只耳朵,里面嗡嗡的叫唤。”
董必忠不知道,王副教是搬兵来了,王副教说:“小董,你能跟我回去吗?钟起飞的父母来了,非要知道那天出事的具体情况。那天,是你们俩一起去排那个哑炮的,具体情况只有你知道,你去了才能把事情说清楚。你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说清楚,钟起飞的父母死活不干哪!”此时,恰巧董必忠的主治医生进来了,听见了王副教的话,赶紧说:“他这个情况还不能出去,还得留观两天。”王副教无奈,只好问董必忠:“事情的经过你能想得起来吗?不行就先跟我说说?”董必忠回答:“那没问题。”就把那天排哑炮的细节向王副教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
那天,董必忠和钟起飞去排哑炮,钟起飞走在前边,董必忠跟在后边。走到炮眼跟前,他们看见,那个没有爆炸的炮眼被刚才一连串爆炸扬起来的土坷垃给盖住了。钟起飞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就蹲下身子,伸出右手去扒拉那些土坷垃。想不到,那个所谓的哑炮并不真的是哑炮,此时,它的引信刚好燃到根部。土坷垃被扒拉开了,“滋——!”地一声,一股白烟冒了出来!“轰隆隆”一声爆炸了!真应了那位老职工的话,真的是一根慢捻儿!
董必忠说,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后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觉得眼前亮光一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董必忠的回忆,让王副教如获至宝。因为钟起飞的父母一定要了解儿子被炸死的详细情况,否则,就不同意发丧,不同意举办追悼会。他们说:“休想把我们糊弄走!人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不把详细情况搞清楚我们誓不罢休!”
王副教知道,东北的老百姓有“守七”的丧葬习俗,死者自去世之日起,其亲属每隔7天要设祭一次,直到49天。今天是钟起飞死的第五天,也就是头七都快过了,可人还没发丧呢?这下好了,董必忠恰好醒了过来,而且神志清醒,王副教终于可以在钟起飞的父母面前有个交代了。
不料,事情还是一波三折,远不像王副教想象得那么简单。
“二老!受伤的那位上海知青今天醒过来了,他神志很清醒,刚才,我想他询问了出事那天的具体情况……”王副教拘谨地坐在钟起飞父母的对面,紧张地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介绍了当时的细节。他想,他们听完这个情况,态度一定会有所转变的,哪怕稍有转变也好,说明事情有了转机。
谁知,不听则罢,听完王副教的陈述,钟起飞的父母更是满脸的怒气,他们冲着王副教喊道:“爆破是一门专业,你是戴着领章帽徽的,难道不知道吗?他们去点引信就不应该,你还让他们排哑炮!你这是蛮干,拿人不当人!”原来,钟起飞的父亲曾经在鸡西煤矿工作过,以后找别人对调才回到哈尔滨亚麻厂。在煤矿工作期间,他对爆破这一高风险行业就有所耳闻,知道这一行是有准入门槛的,不能随便扒拉个脑袋就行。“我儿子是白白送的死啊,我儿子当了牺牲品!姓王的,你是罪魁祸首!”“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钟起飞的母亲、哥哥、姐姐也不干了,一起冲着王副教咆哮起来,声音差点儿掀翻了房顶。
政治部主任、保卫科科长、老营长、盖副营长等人都在场,他们一个劲儿地向钟起飞的父母道歉,并说了不少宽慰的话,但是,钟起飞的父母根本听不进去,他们说:“排炮的事是我儿子应该干的吗?在部队,应该是工兵干的,在矿山,应该是专业人员干的,可我儿子是炊事员!你们是瞎指挥,拿知青的命不当人命!你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你们都有责任。”
事情再次陷入了了僵局。
十
转天上午,我和一群哈尔滨知青去看望钟起飞的父母。钟起飞父母来这里的当天,我们就已经去看望过一次了。现在,看事情总是僵着,担心钟起飞的父母再气出个好歹儿来,所以大家说好了,一起到师部招待所看望他们。
看我们来了——尤其是我们这些人当中有自己孩子的发小,钟起飞的父母忍不住又哭了,哭得泣不成声。我们这些人里边,哈尔滨知青和钟起飞是同龄人,他们已经会说一些安慰人的话了。其中一位知青劝慰钟起飞的父母,说:“您二老还要节哀,钟起飞遭遇不幸,我们心里和您一样难受!以后,我们哈尔滨知青都是您的儿子,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二老尽管开口;我们回哈尔滨探亲,一定去看望您们!”他说完,其他的哈尔滨知青也都跟着附和了几句。
我想,自己既然来了,就得说几句话,这种场合嘛。本来,我也想说“以后,我就是您们的儿子……”但是一琢磨,又觉得有点儿牵强。因为我是北京人,我回家探亲的时候,不走哈尔滨那条线,而是经齐齐哈尔转车,换乘到北京的直快。所以我就说:“叔叔、阿姨,钟哥这人特别好,那次,我的棉被,就是他帮我……”我自己说啥都没想到,刚一开口,我的声音就颤抖了。几位哈尔滨知青忙说:“叔儿、姨儿,他叫英杰,是北京知青。他爸死了,他妈精神失常,他下乡时带的棉被都没有拆洗过,是到这儿之后,您儿子帮他拆洗的。”他们这一说,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哭了起来,惹得钟起飞的哥哥、姐姐反倒一个劲儿地安慰我。我当时特别恨自己,明明是安慰别人来了,自己倒在这哭天抹泪儿的,这不是添乱吗?
我拼命镇定自己的情绪,又说:“叔叔、阿姨,我们这里五十五团有一位叫冯百兴的哈尔滨知青,去年救山火的时候烧死了,五十五团认定他是烈士,因为他是因公牺牲的。这一年多了,每天广播里都广播他的先进事迹。我觉得,钟哥是排哑炮出事的,也是因公牺牲,您们应该要求师党委认定钟哥为烈士。”说实话,这一番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脑子里冒出来的,究竟是走了哪根弦儿。不料,这句没走脑子的话居然掷地有声了,大家纷纷接过话茬儿,说:“哥们儿人小鬼大呀!”“别说,还真有点儿想法,靠谱!”
一位哈尔滨知青问钟起飞的父母:“叔儿、姨儿,您现在准备怎么办呢?”钟起飞的父母擦了擦眼泪,说:“叔儿和姨儿心里乱糟糟的,就是想向他们讨个说法……”那位知青说:“我看英杰的这个主意不错,让他们认定起飞为烈士!”
他顺着我的话茬儿,作了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他认为:“钟起飞的岗位是炊事员,因为临近春节,很多知青探亲回家了,人手紧张,这才被王副教抓的劳动力。让一个炊事员参加爆破,还排除哑炮,本身就是蛮干,追责是必须的。这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人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追责的同时,咱们要求认定烈士。叔儿、姨儿,人回不来了,但追认烈士,这个结果现在是比较可行的,能使咱们多少有点儿心理安慰。而且,据说认定烈士,还有抚恤金呢?您二老掂量掂量,看这个主意行不行?”
钟起飞的父母一时没有说话。稍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位知青说:“如果他们同意认定钟起飞为烈士,那么,咱就开追悼会,发丧,这样,您二老也就不必在这个环境里久留了,多在这待一天,您二老心里不就多煎熬一天吗?”
十一
钟起飞父母的要求得到了应允。下午,营部开会,师政治部岳振国主任参加,他代表师党委宣布:认定钟起飞为烈士;为钟起飞修墓立碑,地点在篮球场北边的油松苗圃里。同时还宣布两项决定:一、老莱河水库工程立即下马;二、撤销王志峰同志师部直属营副教导员职务,调到尖山独立营一连任副指导员。本来,直属营教导员的职位一直空缺,位子就是给王副教留着的,这回,算是老和尚瞧嫁妆——今世休想了。
追悼会那天,因为没有合适的场所,附近各个单位又都要派代表来,所以,营部组织职工连夜在篮球场上用板材搭建了一座灵棚。灵棚的中央,拉着一条黑色的横幅,上面有一排白色的大字——沉痛悼念钟起飞烈士。条幅的上方,悬挂着一个黑色的镜框,里面是一张钟起飞的黑白照片。
追悼会结束,老营长、盖副营长、王副教等人把钟起飞的父母送到了双山火车站,钟起飞的父母要在那里等候从黑河方向开来的列车,先到齐齐哈尔,然后转车到哈尔滨。
等一行人从火车站回到营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灵棚都已经拆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们却看见一位叫田芳珠的鸡西女知青正蹲在篮球场上,双手抱着那个黑色的镜框在痛哭,哭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喊着:“你怎么撇下我一个人走啦!我该怎么活呀?”她的身边围着十几位女知青,正在劝她,说:“珠子,别这样!别把身子哭坏了!”“珠子,外边冷!咱们先进屋去吧?”还有一大帮男知青,站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看着这里,悄悄地在议论着什么。
王副教见状,瞪圆了眼睛喝问那些女知青:“钟起飞死了,她哭什么?”几位女知青胆怯地回道:“王副教,她在和钟起飞搞对象。她哭了好几天了。”
怎么?这位鸡西女知青居然是钟起飞的对象,我们这些男知青还真的感到很意外。田芳珠在鸡舍上班,平日里,鸡舍职工吃晚饭的时间和我们不一样,比我们要晚一个多小时。晚上下班的时候,鸡舍的几位老职工回家吃饭了,只有田芳珠一个知青到食堂吃饭。此时,食堂留一个窗口,留一名炊事员,收田芳珠的饭票,给田芳珠打饭。留下的这位炊事员,就是钟起飞。我们这些知青都知道,到六七点钟,食堂里就俩人了,但那是正常工作交往,不过如此而已,说啥也没有想到,他们俩已经发展为恋爱关系了。保密工作还真做到家了。
“什么?她和钟起飞搞对象!谁批准的!”王副教又是一声怒吼。
这下子,可把在场的知青们惹急了,尤其是那些哈尔滨知青,他们冲过去把王副教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质问他:“你说啥?搞对象也得批准?现在什么社会你不知道吗?现在是自由恋爱!”“你四十多岁就抱孙子啦!我们二十七八啦,搞对象都不行?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一个二十八,一个二十六,本来就是晚恋,还要什么批准?你把我们都劁了得啦!”老营长看大家的情绪有点儿不对头,赶忙伸手拉了王副教一把,嗔怪他:“人都没了,你还说这干啥?行啦,明天我赶紧开你的欢送会,你少裹点儿乱比啥都强!”
……
转眼又到了年末,征兵工作开始了,师部办公楼挂出了一个牌子——征兵办公室,我就在那时应征入伍了。镇子里与我一起入伍的还有21名新兵,在一个上午,我们穿上军装,登上了开往大连的列车。
新兵坐满了好几节车厢。和我们同乘一节车厢的有来自呼玛、黑河、鄂伦春自治县、加格达奇、大杨树煤矿、嫩江农场、红峰农场和尖山独立营的几百号新兵。这几个地方,距我们那里远的有几百公里,近的少说也得有七八十公里。
闲聊当中,听说前面几排有几个新兵是尖山独立营来的,我马上起身凑了过去,向他们打听王副教的消息,我问他们:“听说你们是尖山来的?有一连的吗?”“有,我们俩就是独立营一连的。”两个小伙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哦——!你们副指导员是叫王志峰吧?他原来是我们师部直属营的。”“王志峰啊?他是教导员,不是副指导员。”我一听,禁不住有点儿愣了,于是又问他们:“他不是连队副指导员吗?你们怎么称他教导员?怎么,他又调到营里去啦?”他俩说:“王志峰是从师部调来的,刚来的时候是副指导员,早就提升了,调到营里当教导员。哎!他可不是副职,是正职啊!你这都啥时候的黄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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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2日
我写这篇“哑炮”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1999年1月22日,我在《北京工人报》副刊写了一篇散文《哑炮》,因为当时的副刊开了一个栏目《老插初恋》。我是以“珠子”的笔名发的,因为女主人公叫田芳珠。过了好几年,北京一位作家给我打电话,说:“老栾,有一个作家抄袭你了。他写了一篇小说“哑炮”,发在北京文学上了。据说要拍电视剧呢。”我马上搜索,简单看了一遍,然后给北京文学打电话,阐明我的观点:“如果仅仅用我的意念,倒也无话可说,但是,连题目都照搬,就有抄袭之嫌疑了。”之后,这件事也就不见炒作了。那几年,新闻工作特别忙,顾不上这事,最近,我把原文重写,体裁特地标为小说,也算是宣示主权吧。反正心里有鬼的人是不敢来找我的。所以,特别感谢社长!
我考虑,有一种干部,行政任命的,不懂业务,只凭一股热情干工作,盲人瞎马,造成的损失相当大,但是不用承担责任。我报《北京工人报》2000年行政任命一位社长兼书记,上任后,把名称改了,改为《劳动午报》,午,意思是做西半球新闻,中午上市。但是,却把工会机关报的本质忽略了。招聘记者60余人,人工成本增加了;用新华社一个分支的稿件,又增加55万元的成本;扩版,从16版增加到32版,印刷成本增加了;夜间新闻,记者上夜班,夜班费增加了……本来我报一直是盈利的,如此一来,当年亏损1500万元。
行政任命的干部有使命感,但是不懂业务,虽然满腔热情,却是没头苍蝇,给单位造成极大损失,最终不承担责任。这样的干部,以前有,现在仍然有……或者说,挪个窝,该当官还当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