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妈交代，回家给南萍捎带降血压的药，她叮嘱了好几次。三妈走后，罗星子收不回心思，一整天都在恍惚中。张传德小时候多壮实，胖胖乎乎，只要能入嘴的，什么都爱吃，冷的脏的硬的，别人吃了或许拉肚子什么的，他没一点儿事，长大后却……罗星子想起自己所知的几场病，一是他高三那年时不时就头疼，遇到考试就紧张甚至昏厥。接着是去年患上肺炎住院，乔麦听说后，偷摸着赶来，找遍医院也没遇到人。而今……似乎还不是一般的病，唉。
　　 拿出手机上微信，点开乔麦的名字，手指却凝滞。她当然要告诉乔麦，关于张传德生病的事情，可是怎么说——她自己并不清楚。于是，手指移开。叹口气，又陷入了茫然之中。
　　 晚上与陈江河说起这事，陈江河估计是心理病。许多身体不适都是心理压力过大和心理受伤带来的，像张传德，他妈妈乔麦选择他上大学那天离家出走，显然是寄托了她和儿子两代人的人生希望，张传德的压力可想而知。而父母关系呢，扭曲不正常，小蛮子教训乔麦的手段残忍，乔麦又处心积虑地思谋逃跑，这么多年来，关系紧张，如此家庭中的张传德，身体是长大了，心理却是倍受伤害，不会相应地成熟。
　　 有道理，但是……罗星子无由地难过。她真心希望，张传德就是身体上的病，而非陈江河所说的心理病。年轻人，一场肉体病，会受到一些折磨，却终究会康复，而心理病……罗星子对于医学纯属门外汉，于心理学更是不懂，可一路走来的人生经验已经告诉了自己，心理病更复杂更令人难受。
　　 从没有如此盼望周末到来好回老家。罗星子在心中默数时间，等来周末，回到了老家。
　　 就在乔麦屋后的菜园里，罗星子看见了张传德。他戴着绒线帽子，那帽子一直捂到脖子，看上去有些滑稽。菜园里霜华铺地，盐沫似的白霜，铺出清寒，透骨钻心。没有风，气温低到零度左右。站在菜园里的不止张传德，还有小二，一前一后打着转，犹如菜园就是操场，或者城市里的公园。
　　 小二伸长了脖子吠叫，朝下车走来的罗星子。因为菜园后部用稀疏的荆条围着，罗星子须抬腿才能跨过去。这个闯入的动作，惊扰了小二，它的吠叫狂妄凶狠。张传德站在原地没动，看了下，又扭过了脸庞。
　　 罗星子朝他走去，张传德却迈步离开。
　　 传德你等下，阿姨跟你说话。罗星子柔声喊道。
　　 还好，那孩子听话地收回脚步，右脚却是脚尖着地，时刻准备走人的样子。罗星子迎上前，脸上浮现微笑。传德，你怎么不去上学呢？我看见你在家好长时间了。
　　 张传德微微垂下脑袋，右脚尖轻轻划过打霜的地面，脚尖有些湿。
　　 你是不是生病了？罗星子轻声问道，拿眼睛继续打量。她眼睛真切地看见，传德的脸色苍白，眼镜后面的双眼泛红，眼角有些褶子。罗星子犹豫下，继续递出心里话，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给自己负担，人嘛，就这么一回事情。
　　 张传德的脸朝罗星子扬了扬，苍白的脸颊浮现红晕，迅疾侧过了脸，微微垂下。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当然，你病了，还是要先养好病再回学校……
　　 小二叫起来，两只大耳朵巴扇般拂动。张传德转身，抬脚走人。罗星子不知自己哪句话惹烦了他，也许，他从开始就拒绝，不过给了她面子站了一会儿，但她的唠叨切割了他的耐心。
　　 你妈妈很挂念你的，我和她联有微信……张传德转身，满脸通红，声音慢悠悠地。别在我面前提她。
　　 房屋后门打开，小蛮子走出来，喊道，传德快进屋，外面冷。小二叫起来，代替张传德回答。
　　 小蛮子抬起脑袋，扫了眼罗星子，很快就收回视线。罗星子仰起脖子叫道，小……伟民哥。小蛮子的学名张伟民。他再次看了眼罗星子，再迅速转身不见了人影。
　　 星子想起乔麦说的“当咱俩强盗防着”的话，没错。她庆幸自己考学走出了村子。
　　
　　 十
　　 这个周末，天空飘起雪花。绒毛似的雪花，飘了一阵就住了手脚，却落下银白一层，揪亮人的眼神，并提醒，一场大雪就在酝酿之中。
　　 回老家刚进屋，南萍走来，她来拿药。
　　 罗星子抓住机会问张传德的病。
　　 肺上有问题，具体啥样，我不晓得，他们也不愿意说，我看传德在家很闷，又不爱说话，连我也不搭理了。
　　 该不是肺癌吧。罗星子嘴巴陡然冒出这话，说完，她也吃惊自己的贸然。
　　 南萍摇脑袋。这个不至于，他那么年轻咋会肺癌……不会，就是肺病，那也麻烦，但没癌症可怕。
　　 确定不是癌？罗星子孩子气地问道。见南萍肯定地摇脑袋，就笑了。南萍问她，最近有无乔麦消息，那妮子是不是又成家了？
　　 没接她那话，罗星子继续问张传德的病。南萍姐你觉得张传德是不是有心病——就是压力大自卑什么的，肯定被惊吓过。
　　 是啊，他心病重，要不高三还多读一年？唉，他们家庭……传德那次的确被吓得不轻。南萍讲述的，还是那次疤耳朵被剥皮的事情——却是后续。三妈也不晓得，也许晓得，懒得讲。
　　 疤耳朵被剥皮挂在岗子里的一棵树上。乔麦找遍了长寿村，找到了长陵岗，在林子里发现了疤耳朵尸体，就歪在地上哭，一直哭，也不晓得哭了多长时间。上完晚自习回家的张传德被小蛮子接回了家，没有发现乔麦和疤耳朵，就问小蛮子，小蛮子朝长陵岗努努嘴巴。
　　 张传德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乔麦和疤耳朵回家，便拿上手电筒，只身上长陵岗找去。
　　 长陵岗这个乱岗子，一些树木遮天蔽日，耸在长寿村的西北边。这片丘陵野地，出了好几桩人命案——多年前，岗子的一个树洞里，塞了一具无名死尸；四年前的年初，一个寻猪草的八岁女孩子不见了，现在还没音讯；去年四月份，村里的五保户覃婆婆去岗子里的溪水边摘菌子，却捡到一只被砍断的右手……南萍补充的事件，罗星子也听说过，却没打断，她要补充，是为了强调张传德被惊吓得不轻。
　　 晚上的长陵岗黑灯瞎火，野兽野鸟乱叫乱跑，尤其是老鸹，叫声扑腾声铁皮般刮着耳朵，刮得人发疼。张传德来到长陵岗，跟着手电筒的光到处转悠，渐渐听见呜咽声。寻着呜咽声来到一处山包包的斜坡处，找到了乔麦。乔麦跪在地上，就像痴呆人，时不时地干呕一两声。张传德问荞麦发生了什么事情，乔麦只哭不答。张传德左右看，没发现疤耳朵，就问疤耳朵去向。乔麦一听疤耳朵，又哭出声来，但嗓子完全嘶哑，哭声断断续续，干瘪刺耳，刺激了张传德。张传德哆嗦嘴唇问，疤耳朵是不是死了？那尸体呢？乔麦右手指指旁边橡子树。张传德举起手电筒看去，结果就看见了那被剥皮的疤耳朵，倒挂在树杈上。
　　 晚上，岗子里黑魆魆的，手电筒一下子聚焦到那尸体上，等于放大它的局部。血淋淋的身体似乎被风干，四肢硬戳戳地朝外张开，爪子都被剁掉，露出的骨头刺人眼。尤其是脑部，那眼睛本不瞑目，又被倒挂，整个眼珠充满了愤怒，无法抑制似的瞪着，仿佛要瞪出眼眶。张传德这个初中生，陡然见到如此惨状，吓得魂飞魂散。而早上，疤耳朵还跟在乔麦摩托车后面，送他出门上学，现在却成了吸血鬼。
　　 张传德的手电筒从手里掉下来，刚好砸在荞麦身上，也惊醒了昏昏沉沉的乔麦。乔麦一抬脑袋，又瞥见那尸体。她站起来，扶着老橡子树干呕痛哭，接着又跪到地上，咚咚咚地朝着橡子树磕头。张传德也跪在地上嚎啕，愤怒地说道：谁把疤耳朵剥皮了？谁啊？我杀了他。没有得到回复，张传德仰起脑袋再次看向那倒挂着的尸体。
　　 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珠子，玻璃球般反射手电筒的光亮，古怪还鬼气兮兮，似乎在笑，也似乎在愤怒，还似乎在传递什么信息。张传德站起来跑掉。乔麦意识到什么，跟着站起来，在张传德后面追啊追的。那时，小蛮子请了嫂子南萍找来了。
　　 在长陵岗的一个出口处，南萍与张传德打了一个照面，撞在一块儿，南萍吓得惊叫起来。张传德摔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右手后指，哭嚎着嗓门说道，疤耳朵，疤耳朵被人剥了皮……
　　 那晚，他们家闹了许久。南萍用这样一句话总结了叙说。
　　 如何闹？谁与谁闹的？结果如何？南萍借口去上厕所，堵住了这些话。罗星子很有耐心，等来她，还给她重新泡上茶水。南萍不好意思，补充一句话，那晚，我坐了不到五分钟就回家了。
　　 太残忍了……张传德猜到疤耳朵是他爸爸小蛮子剥皮的？罗星子问道。她问话的前提是，张传德看见疤耳朵尸体后，询问乔麦是谁干的并要杀了报仇。当然这是气话，却也反映出张传德的彼时心理。后来的事实是，张传德并未站在乔麦一边，相反，还恨上了乔麦。
　　 有谁看见是我家小叔子干的？南萍反问一句，声音轻且慢。那“小叔子”三个字令罗星子思维顷刻凝滞。
　　 还是南萍打破了沉默。我家小叔子后来就给传德抱来了小二，小二那时还是崽子，长相好看，一身毛发就像狐狸毛，太阳下还反光，啧，也鬼机灵，怎么看都不像土狗，不知怎么的，小二待了几年却跑掉了。哦，对，就是传德上高三的那年……是的，跑掉后，传德就病了。
　　 小二跑了？这反转的情景剧不比大片差，罗星子睁大眼睛看南萍，又说道，后来又回来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反应过来，小二是在乔麦失踪后回来的，蹊跷，那家伙……南萍摇晃脑袋，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思索什么。
　　 罗星子也陷入了沉思。这又是反转。可动物的反转，再聪明的人也难以解读出真相。也许就是巧合，但是如此巧合，还真要人唏嘘沉思。
　　 张传德不大情愿上学，尽管他的确生病。罗星子咬定这个事实，说给南萍听，似乎想要证明什么。
　　 他是打算不去学校了，我们一直在劝说，他却……这还是要怪乔麦那妮子，都是她害的。南萍咬咬嘴唇，下唇出现一条白印子。
　　 这也要怪她？
　　 星子，你不了解情况，但我们给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反应过来？乔麦就没安心过，一直打算跑，假心假意的，要不，怎么选择传德上大学那天跑掉？南萍站起来，语气激愤，花白短发耸了耸，但又觉得失态，笑笑，马上招手告别。你忙吧，三妈你们忙，我走了。
　　 南萍走掉，三妈从猪圈屋里出来，浑浊的黄豆眼珠盯住罗星子。星子，你还站在乔麦一边，恼人，但你和她不同……我们这么多年待你……罗星子挥手打断三妈的话。我上厕所去，内急。
　　
　　 十一
　　 雪霁又在朋友圈晒狗狗。
　　 三五只狗，白色的黑色的杂色的，宠物狗和土狗，挨挤一块儿，站着蹲着坐着。乔麦蹲在它们中间，露出黑红笑脸，眼神热烈，嘴巴仍旧似张未张，仿佛一肚子的话要说。
　　 罗星子有些明白了。乔麦收养了许多狗，但是，她靠什么养活它们？
　　 罗星子没有问。她发出微信。告诉雪霁，张传德生病了，肺病，住院一段时间，现在呆在家里好长时间了。
　　 雪霁马上回复，问道，严重不？
　　 罗星子想了想，回答：张传德已经在家很长时间了。
　　 他病得很严重，是吗？雪霁继续问。
　　 罗星子又想了想，给出另一个回答：好像他不打算上学了。
　　 不见回音。等了好一会儿，罗星子又发出信息：他可能是以这种方式要你回家。
　　 仍无回音，天又聊死了。忙了一阵，罗星子不甘心，又发出一条微信：说白了，你以为送传德上大学，你可以不管不顾地跑掉，了却你长期以来的心愿，但是，传德是你的亲儿子，你跑得掉吗？
　　 罗星子看着自己发出的微信消息，读出了责备意思。尽管一直以来，如三妈他们说的，她是理解乔麦还支持荞麦的。可那发出的消息似乎站在了另一边。她不撤回，也不删除，而是在心中辩解，我不是责怪你乔麦，而是陈述事实，毕竟孩子读书是大事，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孩子？
　　 乔麦，你就回家吧。罗星子内心发出真挚的呼唤。
　　 这个周的周三周四飘了两天雪花，满目洁白，尘世焕然一新。周五，太阳出来了，雪霁天晴，积雪融化。路面的车辙，犹如一条上岸后死去的大海豹，徒留清冷孤寂的脊背。周六，路上湿淋淋地，还打滑。
　　 周日才回家。长寿村的雪还没化，慢吞吞地守着泥土，而长陵岗顶着积雪耸在村子西北边，朝后拉拽时间，轻松地阐释地老天荒之意。
　　 罗星子听到惊天消息。
　　 乔麦真的赶回家了，正是周三那天，迎着大雪赶回来的。她到家很迟，已是傍晚。那时，村里有人杀猪，小蛮子下午就过去帮忙并留在那户人家吃血花，没有在家里，也不晓得乔麦回家了。乔麦吃完晚饭后，提了一捆黄裱纸去长陵岗祭拜疤耳朵，还随身挎着一个人造革的小包。那个小包是金黄色，在雪地里异常惹眼，尤其包带子，也是金色链子做成的，很容易要人想到黄金，进而推算，那个小包可能装有金银财宝。
　　 长陵岗堆满了积雪，一片洁白，但人走进里面，就被浩大的参差不齐的雪白淹没。雪光反射出晶莹的光亮，即便夜晚也不那么黑。
　　 找到那棵橡子树。橡子树下就是疤耳朵的坟堆。
　　 乔麦却不知道，后面有人跟着。就在她蹲下时，被人扑倒在地，接着罩住了脑袋，还反剪了双手。歹人扯掉包包，打开看，卫生纸、一串钥匙、一个手机，还有一个掉了颜色的水钻发夹。都不是值钱的东西，不由大失所望，见乔麦还年轻丰腴，便再起歹心，将包包丢在一边，脱掉乔麦的羽绒服和鞋子裤子，再脱掉了里面的毛衣秋衣，接着是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