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彦亭说到这里，本来有眼病的他就用手揉了几遍眼晴，不知是抹泪还是眼不舒服，总之些时表情很凝重，又似乎有一种要执行啥决定的坚定决心。翠莲无语了，何秀花似乎也解开了一个心头广疙瘩，长长地出了口气，低头巴嗒巴嗒地抽烟，一直没有插话。吴彦亭最后说：“婚事就这么订了，我给你魏叔见话，过两天和那个有财娃去柳林铺上给你扯个棉袄，棉裤面子，买点鞋面布，我给你四娘，你二嫂说嘎让人家给你做件新衣服，给有财也要做，你操心着把这些办好，别的啥不用你操心，过了九月这个忌月，我去寻全五村的王先生择个吉日就给你们办婚事”！说罢手一挥示意翠莲去她屋睡去吧。
　　 翠莲回到自已屋里，头脑里仿佛有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和她的爸正在互相搀扶着往远处走……
　　 爸对那人说过的话，是在那一种情形下说的，我不姓张，爸就等于骗了那个扶着他的人，我张翠莲也觉得会愧对人家。又思量到就要和－个甘省小伙结婚了，他会对我一辈子都好吗？我爸还要我们生的第一个男娃姓吴，他能答应吗？他若不同意那我爸不是绝了后吗，我爸说出的话一定按他的去做，但愿孙有才不要为难我爸。还想起孙有财那天看她时他那双小眼晴有那么点贪恋，有那么点象刘庆宁盯着她看时那种色眯眯的样儿，这男人咋就是这样呢？我长得蛮吗？她又心头一热有了一种兴奋的感觉。这时她又觉得一个大姑娘想这些生娃以后的事真有点害羞，刹时只觉脸都热到耳朵根了，好在没有别人知道她都想了些啥乱七八糟的事儿。
　　 外面下起了秋雨，劈力叭嗒地响，一阵风吹落树叶的声音和窗户上破了的窗纸扑飕飕扑呐呐乱响。下雨好，这雨下得真是好时间，刚种上麦子，落下雨，麦籽和土壤塌实了，农民叫给麦地封口哩，虚土不虚了，很能利于种籽发芽。看来今年的小麦是种好了，就等明年好收成哩！
　　
　　 四
　　 孙有才十二岁时殁了爹娘，成了孤儿。但自已能吃到嘴里了，不至于饿死。刚好他们村子里当时驻扎着一支国军队伍，有个当兵的伙夫曾到他家借过东西，对孙有才熟悉。这娃先几年殁了爹，这又殁了娘，他觉得娃怪可怜，就领他来队伍的灶上吃饭。就这样白天孙有才帮灶夫担水，抱柴禾，烧火，晚上也不回家和这伙夫睡在一个宿舍。衣服破了，老灶伙夫找件旧军衣给他穿。他就像个小军人一样在队伍上混了半年。部队要移防了，他也就跟着转移。当官的可能多个人能多领一个人的军饷不是？反正也没赶他走。就这样正式在这个部队当了兵。他人勤快，又诚实，长官或其年龄大的士兵给他安排的啥事他做起来很认真。就这样在部队里过了三年多时间，连长就让他当了勤务兵，后来又让他当传令兵。嗨，刚当上传令兵不久，部队奉命东渡黄河准备对日作战。那时他还是个大孩子，可他成天在部队已经生活三年多了，也不知危险，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跑来跑去传达命令。后来他曾给村里年轻人讲过他们和日军作战的一些经历片断。他在言语之中，对日本兵的战斗力情况多有描述。他说过：“那狗日的日本兵射击都不卧倒，站着开火。”言下之意，日军很凶剽，顽强，不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愚蠢，怕死。说日军的伤兵都杀死过国军落队士兵。现在想必他的话或许是真实的。因为当时国军的武器装备很差，人员身体各方面素质也比不上日军。他当时年纪虽小，却真正经历过那个极其残苦旳抗日年代。
　　 没想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却发动内战，他所在的部队被编入胡宗南统领。四七年秋天，胡宗南命令他们进攻陕北延安。那一天他们乘坐汽车头戴钢盔，端着美式冲锋枪一路横冲直撞，开进陕北。还没到延安，就糊里糊涂中了解放军埋伏，被一阵炮火攻击，几十辆军车被炸，满路上是炸烂的汽车和死伤的国军，钢盔帽滚落满地。幸好他坐的那辆车没有挨炸弹，但前方道路障碍难越过，长官命令下车疏散作战。刚跳下去七八个人还未站稳，解放军就冲上来了，对着车胎一梭子扫射，大喊“缴枪不杀！”车下的几个人便当了俘虏，车上的人都把枪丢下车去，大声喊着：“长官饶命。”解放军命令他们下车后举起双手押着他们向一个山坳里走去。他也跟着走，走到一个枣树林子里，进行登记。姓啥名谁，那里人，啥职务，当了几年兵等一一问过。然后由几名解放军用捡来的国军钢盔帽盛来大枣，还不红，黄绿色的。他们都也饿了就吃了些大枣充饥。后来就是审查，教育。让他们自已认识国民党反动派的罪行，自觉站到革命人民的一边来，为彻底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立功建业。最后征求他们意愿，愿意留下的参加人民解放军，从此走上革命道路。不愿留下要回家的，发给路费遣散。有愿意留的一些人跟两名解放军走了。前面有几个要回家的，每人发了个饷元也走了。他前面的伙夫在前边替他说了他俩个要回家。解放军又问他是不是要回家？‘他就说想回家。每人领了个饷元就急匆往南走。伙夫在路上给他说，自已家有八十岁老娘，他要回去尽孝。国军那里不敢逃跑，这次命大没死也没伤，捡了条命就赶紧回家。又给他交待说：“你现在也十八九岁了，人家甘罗十二为宰相，周瑜七岁领大兵。你有力气了，回去找一户财东给人家扛长工吧。做买卖你没本钱，只有出力气混口饭吃。还要想法娶媳妇，没钱娶了就给人家当上门女婿。总之人来世上不易，最好给自已留条根，为先人继个香火”。老乡伙夫的话他牢牢记在心里。
　　 后来从永寿他俩分手，伙夫让他从麟游再往南走，到凤翔县后向西走翻关山过陇县再向西南走就回天水一带了。从麟游到凤翔，翻过马头坡向南望去，天地开阔啊……他一直走到凤翔城。凤翔的酒烧锅很多。从东关到大什字，街道很长，东关城门洞口趟着一些伤兵向行人讨食讨钱。他买了一牙子锅盔吃了，想找点喝的水，就向西大街走。到了天主教堂那里见有很多人，看样子很热闹，就站那看了一会。街边有个西瓜摊，他舍不得买一块西瓜，站在那里发眼馋。这时一老太婆领孙子也吃西瓜，孙子把一小块瓜掉地上了，老太婆拍了孙子一把，孙子大哭。卖瓜人又赶忙切一小块递给老太婆，让別打娃，算了。卖瓜人拾起掉地的脏了的瓜准备丢旁边个竹筐里，孙有才急忙上前说：＂大叔别扔，我吃吧，我没水喝，行行好吧”。那人就给了他，他刚接住，那人又要回去。只见他拿起西瓜刀把挨地沾了的脏东西刮了几下又递给他。
　　 下午躺在教堂门口睡到天黑。肚子又饿了，就去讨吃的。有一家卖羊肉泡的小摊上，有人剩的汤没喝完，他要来喝，有些人馍没吃完，老板端他吃。就这样在县城呆了十几天，他觉得凤翔人还厚道，地方也好，不想回甘肃了。那就得找个活儿干，可他农活不会干，只有笨力气。有人让他去酒烧锅插锨去，掌柜的管吃管住。他那天壮着胆子去西大街昌顺盛字号问掌柜要人干活不，掌柜笑着说你能喝酒不？他硬着头皮说：“能！”掌柜的用一个小把匙打了些酒倒在一个小杯里让他喝，喝得他又辣又呛难受，人家在一旁看笑话。后来他脸红脖子粗，头也晕乎乎的。掌柜的问了他一些情况后说，我这里暂不缺人，你也只能干这个力气活，你还年轻，能干好的。让人给他取了两个大花卷馍递给他，让他往西再走去柳林铺，那里烧酒作坊也多，说不定会有掌柜留你的。只要小伙你不怕出力气，酒烧锅你能干。他感激得直掉热泪，连连弯腰低头感谢人家。说了几遍：“叔是大好人叔是大好人”。
　　 这就一直走到柳林铺，专门寻烧酒的作坊进去询问要人干活不，连问几家，最后一家刚好有个酒工家里有几天事告假，掌柜让他先试试。这一干，同亊们还滿意。也凑巧有一个酒工生病了，掌柜的让他替代他先干着。后来他还真的被掌柜的正式留用了。就是他人老实，听话，脚勤，干活不惜力气。冬天到了，工友们睡的大土炕晚上要烧炕，他就早早准备烧炕。掌柜的有让人跑个腿去村子叫个人什么的也支使他去。工友谁家里有啥忙，叫上他去帮忙干一下。一勤遮三丑，孙有才在这家作坊还赢得一片赞叹声。解放后公私合营，本来也是件好事，可掌柜的家中突然有了变故，他把这资产早早变卖，人员各回各家。国家公私合营工商业改造时这个作坊已倒闭了。孙有才不想回老家，就听工友老魏话，去了一个山庄，那是老魏村上的，很早以前是老魏家祖上的。他去山庄替人种地放牛。后来户口登记，孙有才成了柳林铺上宋家村社员了。
　　 这个说媒的老魏并不是这个生产小队的人，他是上面一个小村子的，都是同一个生产大队的人。他们俩个的结识相认却有一段缘分。
　　 老魏的表大伯就是孙有财当年来柳林铺上那个留他在烧锅插锨的老掌柜宋介轩。宋的大儿子在重庆的黄埔军校分校毕业之后留在那里公干，老蒋退逃台湾时要把这些年轻军官一律带走，可宋介轩只想让儿子赶快回家，到了娶媳妇年龄了，再说世事乱的，天下眼看要成共产党的
　　 了。国军一败再败，当国民党的官也是凶多吉少，他写信催，托在重庆的他妹夫去想点门路，想办法把娃弄回陕西老家来，但忙乎了一阵子，一切都落空了，儿子只能服从命令，坐飞机去了台湾。宋介轩的老婆为儿子黑哭明哭，水米不粘牙，把人熬煎得瘦成皮包骨头，到后了了神仙也保不了她的命，带着想儿的念想走了。老婆殁了，儿子走了，宋介轩精神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人突然变得疯疯癫癫。二掌柜就是说媒的老魏家二表伯，不知出于那些方面的考虑，也不知他当时是怎么想的，立马停了烧锅生意，清欠还账，变卖资产，腾出现银，解散人员，作坊宣布破产倒闭。有人说二掌柜人品不好，吃喝嫖赌抽大烟，屁股后面尽是讨债人。烧锅倒糟了二掌柜带了银钱，领了个年轻相好跑了个无踪无影，这些年也无一点信息。可宋介轩精神正常执掌烧锅大权时谈论过孙有财，大掌柜也看好他。这老宋曾听这烧锅一些老人常常说过孙有财的好，才对他有了好感。那老魏名叫魏文洲，早先师范毕业当教书先生。在学校出了件花案，女方家里人要打断他腿，他曾跑去山庄躲避过一段时间，孙有财给管吃管喝管待他也好。后来他被开除了公职，背铺盖回农村劳动了。但他良心未灭，他想遇个机会报答孙有财，在水库劳动时听吴彦亭说起过准备给女儿招上门女婿的事，就把孙有财的情况给介绍了一下，没想还正合了吴彦亭的心思。人常说，千里婚姻一条牵，两个人，只要有缘分，月老就会用一根红线把他们联系起来。拿红线的人，就是世上的媒人！他们不知不觉干成了月老的工作，把素不相识，隔山隔水的两个人终于说成一对夫妻，促成一桩婚事。农村人说，这也是积德行善哩！可能魏文洲内心也有用积阴德的方法洗刷他当年造的罪孳吧。说起他为人处事，并不是有多少坏心眼的一个人，谁知他当年为啥能鬼迷心窍的半夜从窗户跳进女老师宿舍…那个刚走上讲台的年轻女娃半夜里遭到强暴，屈辱，愤怒，刚烈的性格，就在她冲出宿舍跑向学校那口水井边要跳井时被别的老师闻讯赶来拦截住，好在没出人命，但影响坏透了。那女老师名誉，精神上受到严重伤害。她爸也是个粗人，只怨魏文洲是个畜牲，害了他的女儿。他成天提一把镰刀到处找魏文洲，非剁他不行，他只好藏到山庄里。
　　 如今他却为孙有财媳妇这事，他的确路也没少跑，总算说成了。无形中算是积了份阴德。孙有财也很感激他，来家里时带了两只公鸡，作为谢礼。
　　
　　 五
　　 总算在农历十月二十六这天把翠莲和有财的婚礼如期举办了。吴彦亭觉得办的体面，风光。小两口新婚之后也十几天了，翠莲也没啥不开心的举动。自家闺女还像以前一样操心着家里的事务，对待自已和她娘还是那样关心，或者说更好了些。吴彦亭琢磨着等机会把给翠莲说过的第一个男娃要随他姓吴的话跟孙有财再说一遍，这可是他堵在心口几十年的真心话，也是他的人生梦想！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吴彦亭堂堂汉子生在人世，娶的老婆不能生出儿子，但我必须要有孙子，而且孙子必须随我吳姓，我要吴家祖坟香火不断！有些人可能说我不讲道理，可我觉得我讲的是大道理！我女儿如果不随张大哥的姓就姓吴，她的儿子姓吴有啥错？我的女儿，我爱让她姓张，谁也管不着！他得让孙有财没有半点怨言，完全同意。看来他的犟驴脾气又发作了。
　　 农历十一月时，天气冷了。翠莲穿的邦邦棉袄上面套了一件外套。红格子浅黑印印，筒筒棉裤上套一条天蓝色华哒呢单裤，脖子上围四方形带毛混纺桃红色围巾，和新婚女婿孙有才用
　　 架子车往三类麦田拉土粪苫麦苗。二嫂和刘庆宁一辆车子，还有年轻的四娘和贫协主任的儿子锁牢是一辆车子。集体劳动就是热闹，拉架子车虽是体力活，但社员们总能用许多新闻，笑话等等乐趣来调剂心情，打发日子。要不然，繁重的劳动和贫乏的饮食，贫穷的生活
　　 谁有心劲天天劳动。青年人哪个年代文化生活也很枯燥，就是在集体劳动中天南海北的议论一番，或是讲柳沟水库做活的民工说马头坡改改的故事，或是说董家河张老九的传说宋村窦举人的故亊，贾村塬党阁老儿子卖院子的传说，说样板戏《沙家浜》的阿庆嫂人又漂亮又能干……还有就是凤翔人就爱说凤翔柳林的西凤酒。二嫂把空车子拉到粪场一放，等刘庆宁拿锨往车子上装粪，可他却跑后边等翠莲一块往车子前走。孙有财驾辕拉空车子也来放车子，拿锨装粪，他腼腆不说话，别人说他只管听。别人笑，他也笑一笑。他和翠莲分工就不那么明确，他干的多。让媳妇只是在上坡时推一推。回来时空车，他让翠莲坐车他拉回，可翠莲不坐，就跟在车后面走。这刘庆宁就有机会和她套近乎。“翠莲，当新人了穿这一身新衣服把人眼睛耀的，你这围巾真鲜艳，走前面真是个花媳妇。”刘庆宁可能说的也是心里话，他看翠莲总是一朵花一样美丽漂亮。“你再说新媳妇外话就往远里走！”翠莲红着脸嗔怒道。庆宁却笑嘻嘻地说：“都和女婿结婚了，大姑娘变成新媳妇了，说嘎怕啥”？翠莲一听这个变字像是刘庆宁晚上听到了她和有财那些事一样害羞了。便大声骂一句：“滚！你看二嫂都一个人把车装满了，你还磨蹭啥呢”？刘庆宁一看，那边二嫂也用生气的目光瞅着他，便嘻皮笑脸地又朝二嫂跑去。“让我驾辕”。他自告奋勇的想讨二嫂个笑脸。二嫂也是明白人，碍于翠莲情面，没说刘庆宁躲奸磨滑的话。但那边的四娘车子上的锁牢骂刘庆宁了：“庆宁，球逛你脸哩，让二嫂连驾辕带装车，你一个大男人却摇球摆卵子的迈着八字步走，谁不知道你狗尿在碑子上湿（识）了几个字，干活时总想杈子乎溜子乎！”刘庆宁被锁牢骂了个狗头喷血。气得把车子一停，圆睁双眼，脖子上青筋怒涨骂了起来：“你猪人戒照镜子里看看你是啥球模样，我刚才去解个手拉个屎走后面了，你就烂眼立在风地了睁不得睁（争）了”。“你拉碌碡哩还是拉碾子哩？明明耍奸哩还背着牛头不认脏（账）”。锁牢决不饶他。二嫂和四娘，都劝他俩别说了。孙有财也劝锁牢：“少说两句算了。曹操褚葛亮，脾性不一样＂。锁牢阴阳怪气地一笑说：“哈哈，刘庆宁他外啥脾气你都知道了！”孙有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傻乎乎的笑了笑。二嫂，四娘立马厉声喝叱锁牢：“闭嘴，快走。干活哩光说话”。翠莲脸红到耳朵根了，忿忿地瞪了孙有财一眼训他道：“你少说两句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吗！”孙有财又不知怪他啥呢，还是笑哈哈的样子。只有刘庆宁是喜怒参半，喜的是锁牢无非就是说他喜欢翠莲，爱和她说话，怒的是这家伙含沙射影给孙有财亮耳哩。让孙有财知道我和翠莲好着哩，注意，防备着我。啍！可恶的锁牢！下午收工时刘庆宁把翠莲的铁锨用鞋后跟蹭的明光闪闪，他等着递给翠莲，献个小殷勤，孙有财却接住了锨，还夸奖了一句：“没看出庆宁还是个细心人”。锁牢接话茬说：“你也得学着当个细心人”。翠莲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又怨孙有财：“不会说感谢人的话了就甭说了，回”！今天下午拉粪这活闲话中有争吵，争吵中有热闹。谁也不会怨谁，晚上睡一觉明天早起来，又同一个生产队劳动，明天还得一块干，谁也不会给谁记仇的。日子就是把日头从东面往西面背。到后来锁牢和庆宁的关系还好的成铁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