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群瑶与何老师都是这次选调的。她俩共住一间寝室，与丁站长成了邻居。何老师的家就在集镇附近，星期天经常回去。冉群瑶离家远一些，回家机会也就少一些。
　　 腊月里高一民家杀过年猪，冉群瑶忙期末考试没有回家吃“刨汤”。高一民的母亲给冉群瑶挑了一堆五花肉、猪舌头、猪心子、猪肝，用菜叶子裹成大包小包的，吩咐高一民快点给冉群瑶送去。
　　 眼前的高一民与过去教书的高一民判若两人，冉群瑶有些揪心难过：“真是环境造化人啊！”
　　 冉群瑶在学校食堂打来饭菜，陪着高一民在寝室边吃饭边说私房话。冉群瑶说：“一民哥，马上就要放寒假，我们把婚事办了吧。我们成家后你来街上租个门面做生意，不说能够赚好多钱，最起码比你在湾里当个组长要强些唦！”
　　 高一民回答说：“村民小组长虽然不值钱，总得要人当啊！等你在中心小学站稳了脚跟，我们再结婚也不晚嘛！”
　　 吃罢中饭，高一民要忙着赶回去。冉群瑶把高一民送到了街头上，高一民执意不让她再送了。冉群瑶望着高一民渐行渐远的背影和远处那座巍峨的佛陀观大山，那里留下了她们从小到大的友谊，也留下了她们刻骨铭心的初恋。时过境迁，冉群瑶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她站在街头愣了一会儿神，直到看不见了高一民的背影，才心事重重地回去。
　　 冉群瑶本来是手脚勤快惯了的人，星期天的轻闲日子过得还不习惯。看到邻居丁站长的妻子姜老师成天忙里忙外，觉得姜老师太辛苦了。
　　 姜老师是镇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还担任六年级的主课，在学校是大忙人，在家里也不得闲空，冉群瑶时常主动帮姜老师做家务。
　　 一来二去，姜老师喜欢上了冉群瑶这个邻居。她告诉丈夫：“冉群瑶不但教学能力强，而且善解人意，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怪不得男朋友为了她连自己的前程都肯放弃哟！”
　　 一个周末的下午，姜老师又过来请冉群瑶吃晚饭，冉群瑶觉得经常麻烦人家不好，所以姜老师每次请吃饭，都被冉群瑶婉言谢绝了。
　　 这回冉群瑶又要推辞，姜老师把冉群瑶做菜的煤油炉关了，抓住冉群瑶的手说：“冉老师，这回你什么客套话也别说，就请你赏个光！”
　　 冉群瑶只好关上寝室门，跟着姜老师来到隔壁，进门一眼看到丁站长对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光油光的，穿着藏青色的毛料中山服，棕色皮鞋擦得贼亮。
　　 姜老师忙介绍：“冉老师，这是我儿子丁永仁，现在是龙口公社的团委书记，平时跟他办公室的女朋友黏糊得紧，很少回过家！”
　　 姜老师又向儿子介绍：“这是我们学校的冉群瑶老师，就住在隔壁。”
　　 见到美女登门，丁永仁激动地站起来跟冉群瑶握手，一双眼睛直往冉群瑶身上放电。冉群瑶拘谨地交叉着双手不伸出来，丁永仁固执地伸着手不肯放下。
　　 丁站长对儿子说：“好啦好啦，冉老师是个朴实的姑娘，不习惯你虚头巴脑的那一套，你就不要勉强人家啦！”
　　 这顿晚餐特别丰盛，丁永仁一边频频地给冉群瑶碗里夹菜，一边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的工作，暗示自己前途无量。丁站长和妻子既没有机会给客人送菜，也没有机会插话。
　　 在冉群瑶看来，这团委书记的德行既不像他老子，更不像他妈，一副夸夸其谈华而不实的派头。饭后，冉群瑶帮姜老师把碗筷洗涮完毕，起身告辞回到寝室。丁永仁尾随进门：“冉老师，今日有缘一聚，真是相见恨晚，本人深感荣幸！如果冉老师不介意，今晚我请你看场电影好不好？”
　　 冉群瑶连忙客气地回绝：“丁书记你不必客气！我马上要到办公室批改学生考试卷子，恕不奉陪了。”
　　 丁永仁只好悻悻然告辞出门而去。
　　 期末考试成绩揭晓，冉群瑶担任的几门课成绩都在全校名列前茅，校领导和老师们对这个乡村教师刮目相看了。
　　
　　 六
　　 每天清晨，运稻谷、包谷的手拉车、拖拉机、农用四轮车，还有背篓的、挑箩筐的村民从四面八方涌向莲花镇粮管所。
　　 “如今庄稼种一年，挂起犁头吃三年！”农村家庭联产承包以来，连续几年粮食丰收。在庄稼人笑得合不拢嘴的兴头上，“卖粮难”给他们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镇上粮管所前后院宽敞的院坝里，五颜六色的化肥袋子装满了粮食，被晒得滚烫，院坝里满是刺鼻的碳酸氢铵和尿素味。
　　 “啷个办咯组长，看样子今天还是卖不脱，我们又得睡在化肥口袋上过夜哒。”村民们围着高一民，七嘴八舌叫苦连天。
　　 粮食卖不脱，运回去又划不算，高一民比村民们更着急上火。粮管所计划内的收购任务完成了，计划外收购就爱收不收，说是收得越多越亏损。为了避免种粮人闹事，粮食收储中心每天挑三拈四地收购一点做个样子。
　　 高一民只得求助冉群瑶的父亲帮忙。冉群瑶的父亲在粮油加工公司上班好说话一些。可是粮管所内部收储与加工是分灶吃饭，而且冉群瑶的父亲只是个普通技工，眼下又到了退休年龄，说话不管用。
　　 不过冉群瑶的父亲还是给高一民提供了一个信息：“粮食收储中心主任叫李运昌，计划外指标收多收少全在他一句话。现在他们为什么不敞开收购？明摆着就是卡脖子压粮价噻！”
　　 听到李运昌这个名字，高一民忽然眼前一亮，原来两人不仅在一起共过事，并且高一民对他有救命之恩。
　　 高一民高中毕业回生产队第一个秋收季节，县粮食局驻村工作队推荐他到莲花镇粮管所帮征。所谓帮征其实就是把仓库里的陈粮转运到粮食加工车间楼上，腾出仓库收购新粮。
　　 跟高一民搭班的就是李运昌。这李运昌嘴上功夫很会来事，就是干活偷奸耍滑。一挑谷子足有180多斤，要从转角楼梯挑上二楼，每天8个小时苦力，把李运昌吓傻了。高一民只好让李运昌往箩筐里撮谷子，高一民承担起两个人的转运任务，一天下来累得饭也不想吃，好在他身大力不亏，时间一长慢慢适应了。
　　 一天，李运昌胸闷头晕两眼冒金星，一下子就栽倒在仓库里。高一民丢下箩筐，背起李运昌直奔镇卫生院。医生说仓库里喷洒过药物，空气流通不畅，呆久了容易中毒，幸好送来及时，不然就没命了！
　　 李运昌出院后，对高一民信誓旦旦：“我李运昌这条命是你给捡回来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永远不忘我们这段生死情！”
　　 粮管所新来的主任是李运昌的亲戚。帮征工作结束后，高一民哪里来哪里去，李运昌被粮管所留用了，几年之间就爬上了粮食收储中心主任的位置。
　　 一向不爱求人的高一民兴冲冲地上楼找老交情碰碰运气。一进门看到李运昌叼着过滤嘴香烟，斜躺在宽大的圈椅里，一双油光铮亮的皮鞋翘在办公桌上，嘴里悠悠地吐着一串烟圈。
　　 几年不见，李运昌早已忘记了高一民当年的救命之恩，更忘记了所谓的生死情。知道高一民的来意，李运昌一个劲地打着官腔，拒人千里之外。高一民看不惯李运昌得意忘形的派头，转身出门而去。
　　 看到高一民走下楼来，村民们满怀希望地围拢去打听结果。高一民把情况一说，大家七嘴八舌地骂开了。村民沈老二说：“你们一个个光在嘴上骂有啥子疗效？依我看，得用手榴弹。手榴弹连碉堡都炸得垮，一个粮食仓库还炸不开吗？”
　　 一听这话，高一民慌忙阻止：“沈老二，你要干什么，千万莫做犯法的傻事啊！”
　　 “组长，你看我是做傻事的人吗？”
　　 沈老二的确不是做傻事的人，而是一个会挣钱的“搞搞神”。沈老二南下深圳承包工程赚了钱，他始终没有忘记高一民对他家里的关照，春种秋收大忙季节，组长带着劳力给他们家突击；父母生病，又是组长带人用滑竿抬到医院及时救治。家里无后顾之忧，“搞搞神”才能安心在外面挣钱。沈老二正想找个机会报答高一民和乡亲们呢。
　　 于是沈老二买了几条最好的香烟，几瓶最好的酒装在口袋里，中午下班找到李运昌寝室，说是高一民派他来意思意思。
　　 李运昌当着沈老二大言不惭地说道：“我还以为高一民只晓得闺女打亲家——空口说空话哩。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
　　 沈老二用好烟好酒炸开了李运昌把持的粮仓大门。高一民他们送来的粮食全部照单收购。
　　 俗话说：“人贱伤心，谷贱伤农。”今年的粮食侥幸卖脱了，明年又怎么办？在村民们兴高采烈回家的路上，村民小组长高一民心事重重。
　　 这年冬天，农村发展商品经济的热潮从平原席卷到山区，村村点火处处冒烟兴起乡镇企业，二高山家家点火户户冒烟发展烤烟。高一民到上面开会带回来的口号是：“放手种烤烟，粮食靠边站，只要有了钱，不愁肚儿圆！”
　　 佛陀观山下大部分是挂坡地，发展烤烟的条件不如其他地方，但村民们致富心切，家家户户建起烤烟房，好土全部种烤烟，把粮食撵到了边角地块。
　　 佛陀观不通公路，每到烟叶烘烤之前，高一民就带着全组劳力轮流换工挑运煤炭，把豆腐盘成了肉价钱。
　　 挂坡地生长出来的烟叶匹张大，但叶片薄，盐霜重，油润差，烘烤不出好质量，卖不出好价钱。辛辛苦苦忙一年，湾里大多数家庭购买烤烟煤炭和肥料的贷款都无法偿还。后来上级纠正“一刀切”，烤烟种植向适宜区域转移。
　　 不适宜种烤烟的村民们靠什么门路来挣钱呢？
　　 老辈人说过穷要养猪，富要读书，只有靠养猪转化粮食增值。猪多了又出现卖猪难，而且猪多肥多，湾里一条条清澈见底的河流变黑了发臭了，养猪致富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种粮卖粮难，种烟不值钱，养猪亏本又污染，这真是乡下人喝盖碗茶——四路无门。
　　 再也不能让佛祖的一双手把我们箍在一起受穷了！一些能工巧匠纷纷南下深圳打工，成了一个个财大气粗的包工头。湾里的青壮年纷纷跟着他们出去挣钱，只有高一民还守望在佛陀观下，默默地帮着湾里的留守老人耕种着责任田。
　　
　　 七
　　 自从遇见冉群瑶，丁永仁有些魂不守舍，恨不得成天跟冉群瑶黏糊在一起。
　　 丁永仁已经有了初恋女友，她就是公社办公室工勤人员小廖，两人已经恋爱两年了。小廖在公社机关大院甚至社直单位都算得上是美人儿，但跟冉群瑶相比还是逊色多了。在丁永仁看来，冉群瑶是不用粉饰的那种自然美，是看一眼就心醉的美。
　　 之前，丁永仁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现在他觉得一个星期的上班时间太难熬了，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六下午，丁永仁一脚撩上自行车就开溜，女朋友小廖追出门问他么事这么急，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状况？他含糊其辞地应答一句，头也不回地匆匆赶回了莲花镇。
　　 丁永仁进门看到母亲正在做饭，开口问道：“妈，隔壁冉老师哪去了？我看她门上挂了锁。”
　　 姜老师没好气地回答：“冉群瑶回家了。你不是说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回家吗，怎么有闲工夫关心起人家来了？”
　　 晚饭时候，丁永仁刨根问底，想从母亲嘴里掏出冉群瑶的底细。姜老师劝告儿子：“你不要吃着碗里又盯着锅里，人家冉老师已经是名花有主了！”接着姜老师将冉群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儿子听。
　　 丁永仁说：“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现如今，像冉群瑶男朋友这样的人，也算是傻到了家。不过我相信这种奇葩的爱情之树是不会结出好果子的，毕竟两人的身份和生活都相差甚远。”
　　 丁站长和妻子四目相对，一脸茫然……
　　 不知是骑自行车赶了十几公里上坡路太累，还是因为没有见到冉群瑶太失望？丁永仁这顿饭菜吃得索然无味。
　　 夜深人静，丁永仁在床上睡不踏实，冉群瑶的影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这一趟回家连面都没有见到，丁永仁实在心有不甘，他开灯下床给冉群瑶写起信来。
　　 星期天下午，何老师比冉群瑶先一步回到寝室，开门进屋一脚踩到了地下的信封，捡起来一看信是写给冉群瑶的，未必是丁站长写的？但信封落款却是龙口公社。管他是谁的，何老师将信封丢在了冉群瑶的床上。
　　 一会儿，冉群瑶也匆匆回来了，何老师说把信封递给了冉群瑶，冉群瑶一看这信封就知道是谁写的。学校马上要开周前会了，冉群瑶随手把信封往报纸堆里一扔，就跟何老师一起开会去了。
　　 这个周末下午，丁永仁又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恰好撞见刚从食堂吃完晚饭回寝室的冉群瑶。丁永仁急忙停下自行车，不用请就跟着冉群瑶进了门。
　　 冉群瑶客气地给丁永仁泡了一杯茶，递到丁永仁手上。丁永仁接过茶杯，趁机摸了一下冉群瑶的手背，冉群瑶吃了一惊，红着脸将手一缩，滚烫的茶水烫着了丁永仁的手，疼得丁永仁嘴里直“嘘嘘”，冉群瑶装住没有看见。
　　 “冉老师，我给你的东西你看了没有？”
　　 “什么东西呀？丁书记！”
　　 “一个信封啊！”
　　 “啊！我想起来了。那天何老师进门是捡了个信封……”
　　 丁永仁心急火燎地问道：“你说什么？被何老师捡到了！”
　　 “哎呀，还在这儿呢！”
　　 冉群瑶在报纸堆里拿出信封：“你不提起，我就和废报纸一起卖了。”
　　 这时隔壁姜老师站在门口喊儿子吃饭，丁永仁很不情愿地出去了。
　　 冉群瑶拿过信封，抽出信笺草草地浏览了一遍，看着看着，冉群瑶脸红心跳了。丁永仁在信中首先表达了他对冉群瑶的一见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