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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2年，中秋。
　　 这天，渔村来了县剧团，旦角面皮白净，肤细如瓷。不几日，全村人都知晓旦角好看，都知晓旦角唱戏功夫好。
　　 这回，老旺心动了，去听戏。刚到戏场，一个老农看见老旺，一下子急了，拉住老旺，问：“旺爷爷也来看戏？稀客，稀客。”
　　 老旺抬眼，眯眯笑，问道：“你今天怪怪的，有什么事？”
　　 老农正色道：“你可知县上那位知名的旦角吗？”
　　 “唱戏的，编篓的，各吃各行饭。关我么事？你是看人长得好哇，还是看人唱得好哇？我看你，看戏不听戏，专瞅旦角的脸蛋儿、身材相貌了。”老旺故意说。
　　 老农更急了，说：“我说正事咧，你可曾知道她遗失一个孩子？”
　　 老旺轻描淡写地说：“你看戏就看戏，扯上什么孩子！”
　　 老农严肃地说“这个旦角遗失一个孩子，今年十多岁，你家水孩子也是捡来的，年纪相仿吧。编书的也不会编得这么巧吧？”
　　 “哦，真有此事？”老旺有些吃惊。
　　 “我看那唱戏的旦角，与水孩子长得极像，那模样，那神态，那脸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农补充说。
　　 老旺不信，他要看个究竟。
　　 一块空地，中间一个土台子。还未走近，听见二胡、铙、钵，齐鸣，哐啷哐啷，铿铿锵锵。老旺知道，乐器的节奏越急，高潮部分就到了。
　　 老旺靠近戏台的一侧站着。有个年轻人要让座，老旺谢绝了。抬头看戏台子，两根柱子，拉着布幔子，里面红男绿女，穿插进出。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唱词哀哀怨怨、悲悲切切。
　　 演出结束，老旺闻着一股脂粉气，知道旦角出来了。
　　 这回，这个名叫英莲的旦角不是唱戏，而是发布寻人启事。
　　 当旦角抬头的一刹那。老旺惊呆了，这模样这身段与水孩子丝毫不差！
　　 旦角开始诉说七年前的遭遇，那一次风高浪急，行船遇险，自己的孩子唐狮至今下落不明。
　　 旦角英莲哭诉道：“我苦命的儿子唐狮，随水漂流，不知死活。如果遇到有缘人，我英莲感恩戴德，谢谢恩人！”
　　 一席话，比唱词还悲切，说得观众唏嘘不已。
　　 老旺无心再看戏，退出了戏场。一路上，心里忐忑：难道真是奇缘？不会，不会，天底下人像人的多着呢。
　　 吃饭时，水孩子也只顾吃饭，忘了夹菜。
　　 老旺有预感了。
　　 老旺走在村子里，听见一个男人议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旦角英莲就是水孩子失散多年的妈妈！7年来，她为了寻找孩子，一边唱戏，一边找孩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女人一惊一喜，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水孩子总算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也算是骨肉团聚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说：“这本是好事，可是，老旺只剩下水孩子一个亲人了。我怕老旺心理承受不起。唉。”
　　 那天，旦角唱完戏。林香到后台探口风。
　　 “阿姨，您演唱得真好。我们渔村，不，沙镇的人都爱看您的戏。”林香搭讪着。
　　 “是吗？”悠长的黄梅腔，旦角演员英莲摘下凤冠，更加楚楚动人，“感谢观众的支持。当然，也包括你们。只要你们喜欢，我月月来，年年来！”
　　 “太好了，太好了！”林香雀跃起来。
　　 看着孩子，英莲忧郁地说：“我有个孩子，与你年龄仿佛。可惜，我们母子失散7年了。”
　　 “一定会找到的！”林香说。
　　 英莲欲摘下银簪的手在空中顿了几秒，叹口气说：“谢谢你的善良，可是，这茫茫人海，想找个人，好比大海捞针。”
　　 “那，你有线索了吗？”林香试探地问。
　　 “没有线索哦，不过，直觉告诉我，孩子就离我不远，真是咫尺天涯！”
　　 “阿姨，不要失望，我们会帮助您寻找亲人的。”
　　 英莲说：“谢谢，谢谢！你真是好人！”
　　 这时，唱戏的领帮喊：“英莲，快点，车子准备出发了。”
　　 英莲连忙收拾东西，说：“孩子们，我们得出发了，后会有期！”
　　 大篷车走了，留下一股尘土。
　　 老旺思考了几天，决定去找英莲。台上唱旦角的却换了另一个女的。老旺的心跌落谷底。
　　 老旺找到了司务，问起英莲的去向。
　　 司务说：“英莲身体不舒服，请了假，提前回城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等下半年吧，也许……”
　　 老旺怅然若失。
　　 老旺一个人默默地回家。回到家里，喝了几口白酒，头疼欲裂，睡了三天，才缓过神来。
　　
　　 十七、老旺去世
　　 1962年，深秋。
　　 老旺真的老了，步履蹒跚。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每天加紧雕刻麒麟雕件，想留给水孩子一个纪念。
　　 眼睛不行了，每天，他都要挪到阳光下雕刻，紫檀木的雕件基本成型。他每天计算着雕刻的刀数，好在咽气之前完工。
　　 老旺开始为自己的后事作打算，甚至请来村里的裁缝，给他量身定做一套寿衣。
　　 渔村来了外乡人，从穿着打扮看，是城里人。他们打听7年前流落到这里的一个男孩子。
　　 有人带话给老旺。老旺总是笑眯眯的，说：“水孩子本来是人家的孩子，认祖归宗是理所当然的事！”
　　 水孩子拉着爷爷的手，说：“爷爷，我不愿意离开你！不愿意离开渔村！”
　　 老旺用瘦骨嶙峋的手，抹去水孩子脸蛋上的眼泪说：“傻孩子，你从哪里来，得回到原来的地方。人不能忘了根本。”
　　 水孩子说：“爷爷，我不能走，我走了，您怎么办？”
　　 老旺笑了，说：“傻孩子，爷爷从哪里来，也要回到哪里去！”
　　 水孩子哭了。
　　 村干部终于带来几个陌生人。几个城里人，皮肤白净，长得耳肥面阔，气质高贵。
　　 兰草对这次双方见面事宜也是非常慎重的。她独自找老旺谈心。
　　 兰草说：“旺爷爷，你对这件事的安排有什么意见？”
　　 老旺皱纹像枯树皮，说：“我不是自私，水孩子该还给人家了。”
　　 终于，双方在老旺家的篱笆院里见面了，气氛十分融洽。他们看望水孩子，顺便带来了糖果、衣服，最为重要的是，他们带来了几年前的全家福。终于，旦角英莲，看到水孩子之后，发出激动的哭泣：“是我儿子，是我儿子！瞧那眉毛，瞧那眼睛，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双方喝着茶，聊起了往事。那是7年年前，一家三口出游，凌晨时分，遇上了百年不遇的龙卷风。情急之下，英莲与丈夫一起，将水孩子放在一个救生圈，随水漂流。所幸的是，就近的几艘船及时赶到，英莲夫妇被搭救上岸。可是，唐狮不知所踪，下落不明。说罢，她又呜呜地哭起来。
　　 城里人走了。
　　 兰草看见老旺的脊背更弯了。
　　 兰草说：“旺爷爷，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请个医生瞧瞧？”
　　 老旺挥挥手：“不用了，一把年纪，也该马归南山了！”
　　 老旺加紧了雕刻的节奏，终于完成麒麟眼睛的雕刻，当他完成最后几刀的时候，屋子里祥光普照。那日阳光甚好，照着满屋子都是祥光。
　　 老旺叫水孩子给他穿好寿衣，躺在床上。他将紫檀麒麟雕件给了水孩子。
　　 水孩子知道，这是诀别的时刻，含泪接过来。
　　 一院子的村民，大家陪伴着老旺度过最好的时光。
　　 老旺安详离世。
　　
　　 十八、回城
　　 归期近了。
　　 派出所民警问水孩子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水孩子不语。
　　 众人不解。兰草叹口气，说：“这孩子，舍不得小伙伴们！”
　　 水孩子瞅瞅天，那几日，天灰蒙蒙的，一直下着毛毛雨。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如此。第三天，天放晴了！太阳的金光射出来了。
　　 渔村一片祥和。
　　 水孩子跑到山上，一群孩子早已等候在那里。冯驹、林香、小毛猴一起喊：“水孩子，我们遵守约定，一起去喊林！”
　　 几个人走进树林。
　　 阳光正好，香气包裹着周围的一切。水孩子、林香、冯驹、小毛猴跑到树林闻那香气的味道。
　　 远看树林，像一幅泼墨山水，画在北边的天空。林木参天，阳光的金线在树林间浮荡。树林雾气消散，树叶有的墨绿，有的浅黄，有的淡红。然后在光线的作用下，一切变得金黄。这些颜色是流动的，在微风作用下，就像川剧中的变脸，蓝色、红色，紫色，酱红……一只小兔子嫩红的嘴唇在吃着嫩草，三瓣唇，一动一动的很可爱。吃了一会儿草，顽皮地跑远了。吱吱，是松鼠的声音，一只松鼠拨弄着松球，在练习踢球。然后，嗖嗖地爬到树上。云雀在桑树、柳树间跳跃。百灵鸟开始歌唱。唧唧，喳喳，啾啾，嘶嘶……林子里充满各种声音，像森林音乐会，独奏，合奏，汇成音乐的海洋。
　　 “真的很美呢！”林香陶醉了。
　　 水孩子说：“是的，很美呢。”
　　 一些小孩子在林子里躲猫猫，捉迷藏。
　　 “孩子，你们好好玩，不要走失了。不要忘记回家吃饭。”一些路过的大人善意地说。
　　 水孩子、林香、冯驹、小毛猴站在这边山上喊一声：“您好，大山！”
　　 山那边发出回音：“您好，大山！”
　　 水孩子惊喜地说：“林香，真有趣，山间有回音呢！”
　　 林香愉快地说：“是的，山那边有回音。”
　　 三个孩子站在山这边一起喊：“您好，大山——”
　　 过了几秒钟，山那边传来回音：“您好——大山——！”
　　 孩子们都高兴了。
　　 三个人手牵着手，往山上走。阳光正好洒在他们的身上，金灿灿的一片！
　　 水孩子、冯驹、林香、小毛猴又跑到长江畔。水孩子先到，三人汇合，击掌而笑。真是心有灵犀！
　　 阳光洒在江面上，浮光跃金。起风了，江水起了皱褶，一浪过去，后浪又推了过来。
　　 江水吻着江岸。江面上，浪从远传向岸边涌过来，玉城雪岭。几十只江豚在跳跃、嬉戏。先是一只江豚跃出来，圆圆的脑袋，灰白色肌肤，像一把梭子，刺进浪花里。然后，是两只江豚跃起，圆乎乎的脑袋顶破水浪，直指苍穹，尾巴带着力与美，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最后，是一群江豚跃出水面，场面震撼。这些江豚由上游而来，向下游奔去。忽然，这些江豚都不见了，在江水里潜行。正当失望之际，在下游几百米出，它们又出现了，用它们的“水面舞”展示生命的狂欢！
　　 三个人解缆索，登小舟。船儿像银鱼，刺破水面。水孩子居船头，林香、小毛猴居船舱，冯驹居船尾。船儿在浪花里穿行。
　　 日头隐去了，浪更高了。
　　 冯驹喊：“水孩子，你怕不怕？”
　　 水孩子高喊：“不怕，不怕。林香，你呢？”
　　 林香仰起头：“怕风浪就不是渔村的孩子们！”
　　 水孩子说：“那好，我们向深水划！”
　　 浪花打过来，又平息下去。这浪下去，后浪又过来了。突然，一个更大的浪打过来。浪花刚过，水孩子不见了！
　　 呜呜呜，林香吓得哭起来。
　　 冯驹安慰说：“林香，不怕，水孩子是小伙伴当中水性最好的。”
　　 林香“嗯”了一声。
　　 这时，从不远处露出一个小脑袋。小脑袋像鸭子一样扑棱头上的水，右手一抹脸上的水，左手举起一条几斤重的银鱼。
　　 “看，水孩子！”林香用手一指，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
　　 冯驹大喊：“水孩子，了不起！”
　　 这时候，江面上传来渔歌——
　　 我本江上人，
　　 住在长江畔。
　　 孤舟一蓑笠，
　　 出没风波里。
　　 我本江上人，
　　 住在长江畔。
　　 桂棹兰桨兮，
　　 渔樵伴时光。
　　 我本江上人，
　　 住在长江畔。
　　 万里长江万里长，
　　 千年明月千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