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读了八年法律书的我，村支书周文出示的这份“协议书”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份协议，它充其量只是一个“备忘录”。我认为，首先在车站上建小屋用于置换拆除露天茅坑的决定是属于损害公共利益和村民集体利益的行为，这需要全体村民代表表决通过；第二是在车站建造小屋需要挖掉通往我四个兄弟所有的余基（建房子后剩下用于建小屋的面积）道路，路是大家的没错，可余基不是大家的，路被挖掉后，我家的余基就要变成路，否则村民就无路可走；第三是我四叔家的道坦加宽拉直后，将再次侵占了村民通行的另一段道路，这段路其他村民都可以避开不走，但唯独我四个兄弟无法避开，是唯一一条可通行的道路。所有上述这些行为都涉及我四个兄弟的切身利益。但是，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找过我或我兄弟，连知会一声都没有，更不要说征求意见了，反而是几个不相干的人做出了这样简直就是岂有此理的决定。
　　 我的心中几乎是愤怒的，一种被联合欺负的感觉袭上心头。我一直倡导的理念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人与人之间必须是相互尊重的，不能因为我常年不回老家而乱来，规则还是要讲，我可以放弃任何所谓的村里的利益，但我需要被尊重。
　　 其实，从他们签署的“协议”第四条被涂改这点可以看出，当时他们是有想到这一点了的，他们明知我四叔家的道坦加宽后必然要侵占公共道路。他们不好明说道路被侵占如何处理，所以干脆将“道路不变”四个字涂掉，欲盖弥彰。因为道坦加宽拉直不可能道路不变，如果道路不变，道坦就无法加宽拉直，两者属于二选一的结果。
　　 “这个事你们做得绝了些，怎么说，跟我通个气还是要的，你们这样做是完全没把我当一回事，心里想着反正我爸爸也走了，所以就毫无顾忌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发小周文说。周文讪讪地笑了笑说：这件事我原本是不赞同的，后来他们都这样说了，又是乡里乡亲的，说起来也难为情，所以也就硬着头皮在协议上签了字。
　　 说句实在话，在农村，争来争去的这些东西，基本上都是没用的，给谁做什么，和不给谁做什么，完全是一种受没受到尊重的结果影响。我一年没回老家几回，即使四叔家的道坦加宽拉直侵占了我的必经之路，但还不至于无法行走，如果心情被照顾到了，这个事也就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村里人习惯了这样的办事方式，延续旧时代的那些思维，我没法接受。于是我拨通了我四弟的电话。
　　 四弟周志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当时中考分数可以上初中专，初中专一考上就是吃公饭的人，上学期间有工资，毕了业直接进入教师队伍，有编制的一个公办教师。可四弟没看上，放弃了上初中专的机会，隐名埋姓后换校复读，立志要考重点高中，然后考大学。后来也真考上了。但恰恰在这一年，国家对大学生的就业由包分配转变为双向自主择业。
　　 周志毕业后进了私营企业，并借款在城里买了房。可谓是胆子非常大。他结婚后平时极少回老家，之前我父母亲还在的时候每年过年来一次。父母亲都走了后就没来了，即便是我牵头将老屋重建，分配了一个套间给他，他也只是把钱拿给我，余事一概不管。他从小爱打架，经常欺负其他小伙伴而屡被投诉，性格方面有点孤傲，脾气一犟起来就六亲不认，惹毛了他，他就会跟你拼命。
　　 电话里，他问我说：“村里的人有没有把咱们的房子给分了？”我说那还没有。随后他就只回了一句话，叫我等他。
　　 大约两个小时后，周志开着他那辆新买的奔驰，回到了农村。他下车后，默默地抱了一些细软，侧着身子走过那条搭着“架子板”的台阶路，把细软放回他自己的房间里。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到我四叔道坦外的斜道上，观察了一下搭起来的“架子板”，突然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几根柱子给扳倒了，在他扳完最后一根支柱的时候，只见上方搭出来的木板，哗啦一声悉数塌陷。完了后他拍了拍弄脏了的双手，冲着几个远远盯着他看的邻居，说了句“再搭起来，就把车站上的小屋也给拆掉”后，开车走了。
　　 毁路建小屋已成事实，这件事毕竟是周华主导，周华既是我的堂叔，也是我的少年朋友。所以，尽管之前没跟我打过招呼，既然路已经挖掉了，也就不再追究了。但是我四叔门前的这条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在没与我商量就被用于拓宽道坦而被再次占用。所以，周志蛮力毁掉搭建起来的“架子板”一事属于维护自身合法通行权的行为，往大了说，甚至是为全体村民做好事的行为。他们撇开我这个最关键的利害关系人，草率做出决定的另外一个让我无法接受的原因是，假如我父亲还在，那么这些事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他们不能趁着我父亲死了就盲目自大的大搞乱搞。”我这样想。
　　
　　 三
　　 处理完这件无意间被我发现的侵占道路的事后，我应邀去另一间屋里的姑姑家吃晚饭。晚饭很丰富，有猪脚，有海鲜，大部分菜都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尽管姑姑再三游说说这些菜跟城里的菜不一样，叫我多吃点，但是我依然没能吃出儿时的感觉来。
　　 晚饭后，我来到道坦上，一群统一穿着棉质睡衣的邻居围着一个大火盆在烤火。他们个个将双手立起，对着火盆里腾起来的火苗边搓边翻着手掌。火苗照亮了每个人的脸，看上去红彤彤的，我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大家也都说这次我回老家很难得，纷纷表示吃饭问题不用自己烧，只管来吃就是，很热情。
　　 旁边的一间房间里开着暖气，一群人在打麻将，一张麻将桌四周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坐着四个人，每个人的身后分别站着一位观战者，跟外头烤火的人一样，个个穿着棉质睡衣，棉拖鞋。他们一边不停地摸牌抓牌洗牌，一边丝丝地吸着烟，间或发出几声咳嗽声，随即又可见哈。噗一声，一口浓痰落地了。大家忙着工作。对我的进门没知觉。我也没做声，静静地站在旁边看了起来。
　　 “东风，狗日的，今天有鬼了，居然连抓三张风字牌。”坐在东位的逸敏随着骂声扔出了一张东风牌。
　　 “碰，等你这张牌我都等了两圈了，胡了，第二把硬胡。”坐在逸敏下家，即北风位的利道随机将前面的牌推倒。大家纷纷将目光聚了过去，经过核对，利道没有诈胡。
　　 利道今天手气很好，此刻他正坐庄，已经连胡两把，如果再胡一把的话，就要一局终了，也就是要先结账，把输赢理清。他们玩的是一种叫“三把挈”的麻将游戏，意思就是坐庄的人最多可以连胡三把，三把之后不再继续，这样的规则一是为了表彰坐庄的人，能连胡三把不容易，所以规定直接结账，其他人不给“拔庄”的机会。二是也是为了保护其他庄下的人，这种庄家连胡的模式，输赢是成倍翻的，如果继续让庄家胡牌，庄下的人会输很惨。
　　 现在利道已经将第三把的牌竖起来了，庄下的三家牌友，这个称自己哪张牌打错了，那个说自己抓不到“财神牌”，说如果有“财神牌”早就胡了，待人人都“反省”过自己的牌经不足或手起不好后，又纷纷骂起来了庄家，说庄家“狗运”好。现场叽叽喳喳，吵得很。利道从裤兜里抽出一根烟点燃，慢腾腾地开始宣布纪律：“你们都说完了吧，说完了我要出牌了，不要干扰我的思路，我现在是第三把了。”说完头也没抬对站着的几个观战者补充道：“你们不要东张西望，勿吵，关键时刻到了，容不得透露一点资讯，这几个都是麻将精，一声都嗯不得，一嗯他们就懂。”说完拿起一张么鸡打了出去。
　　 庄下又是一阵骂声，骂利道居然第一张就打么鸡，居然没有风字头的牌。东位的逸敏看没有人碰后伸手抓了一张牌，他先用右手的拇指扣住牌的背面，用中指去摸牌的正面，极快地摸过牌后，看都没看就将刚刚抓到手的牌扔了出去。他已经知道这张是什么牌了，是自己不需要的。
　　 “皮挈（皮箱）。”他扔出牌子的同时，将牌名报了出来，大家一看，果然是西风。他们有个习惯，习惯像给人取绰号一样给麻将也都取了绰号。比如“一万”不叫一万，叫“伊万诺夫（原俄罗斯外长）”，“二筒”不叫二筒，叫“奶罩”，“六索”不叫六索，叫“啰嗦”，“西风”的西像一个方正的手提箱，所以就叫皮挈（皮箱）。总之，长得像什么或谐音什么就喊什么，有的叫法比较低俗，还带点黄。逸敏是老麻将，一副牌绝大多数都可以通过食指和中指的配合，判断出自己抓到的是什么牌。但是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比如将“六索”和“九索”相混淆的，以为抓到了六索（实际是九索）就推倒说胡了的，结果牌子打开后被人抓出来，这样属于诈胡，要被罚款，标准是，按所胡的牌能收入多少，就罚出多少，给其他三家分。
　　 逸敏这副牌依然不理想，胡的概率不高。他今天手气很差，已经输了好多钱，整个人看上去脸色发烫，耳朵根红红的，双眉紧锁，嘴里也脏话连篇。相反的，利道此刻一脸严肃，抓牌打牌都慢条斯理的，一会凝神片刻计算牌局，一会反复开合手中的几张牌。看上去让人怀疑有很多“财神牌”似的。
　　 “财神牌”是一张通过骰子摇出来的牌，可以用来代替任何一张牌，相同的四张麻将牌，开掉一张后，余下还有三张，抓到越多，胡牌的概率就越高。
　　 几番短兵相接后，突然听到利道兴奋大叫“胡了，自摸，三财神双翻。”现场一片静寂，看得出庄家今天手气确实不错，他脸色安详中藏着兴奋。连胡三把本来已经是四倍的赢钱，现在第三把居然还是三张“财神牌”，根据规则，“三财神”在本来翻倍的基础上再翻倍，相当于把赔率提高了八倍。逸敏他们有点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都不约而同地对利道的牌进行核查，发现结果没有问题。他们开始算账，一结算，利道整整赢了三百元，其他每人要各出一百元。
　　 愿赌服输，输钱的几个很干脆地用微信转账的方式把钱转给了利道，利道也没有任何客套，直接点收了。他们结算完后马不停蹄地重新排了位，继续第二局的战斗。我悄悄地退出了麻将间。
　　 我走出麻将间后，门口烤火的人依然没有散去，我看准一条缝隙挤进了人群，听现场的邻居聊天说，整个假期这里麻将没有断过，逸敏是常客，几乎每次都输，听说都已经输了不少钱。逸敏平时帮人做小工，挑砖拌水泥的活，差不多一个月赚三四千元。这次打麻将输掉那么多钱，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打牌。“他们赌钱是真舍得啊！”我感叹了一声，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新套房。
　　
　　 四
　　 天色已安全暗了下来，我回到自己的新套房，把所有的灯打开，灯光将我的身影投射到茶色的玻璃窗上，感觉自己形单影只的，于是又再次想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过去父母还在的时候，我如果决定第二天要回老家的话，一般第一天会先打个电话给爸妈，这个时候爸妈都假装无所谓的样子说：“忙就别来了！”其实我知道，父母是很希望我能回老家，只是“嘴犟”而已。到了当天，母亲会一会一个电话一会一个电话询问到哪了，心里的那股开心劲都能从听筒里飘过来。
　　 如果，哪天我临时改变行程回不来了，母亲则会假装理解的样子，说，没事的，下次再来。其实不只是我，其他几个兄弟不管是谁，只要回老家，父母亲就会跟多数父母一样，总是杀鸡杀鸭地弄好吃的给我们吃。现在不一样了，父母亲都不在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儿，没有父亲母亲的感觉一点也不好，特别的不好，我宁愿要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沉重，而不愿以永失父子母子的天伦亲情，去换一份卸却沉重的轻松。对于我，从未觉得真的是什么沉重，而恰恰相反的觉得是人生的一种福分，现在，我没法再享受那一种福分了。
　　 这是一套两卫两厅，加四个房间，总面积达170平的房子，房子有三个房间朝南，室内装修全部采用的是品牌卫浴，环保乳胶漆墙面，及品牌地砖地板。北面的一个房间被我改造成书房，摆着书柜和茶道。整套房子看上去完全是城市里的风格，有参观的邻居开玩笑说，如果将这套房子移到城市里去，起码值三百万以上。房子虽然豪华，但却感觉空落落的。
　　 我第一次在自己套房的卫生间里冲了热水澡，撇开在城市里的生活不谈，这是我四十多年来第一次在家乡冲热水澡。从出生一直到二十岁离开家乡，冬天的时候全家人洗澡同用一脸盆带油腥的热水，拿毛巾前胸后背地擦一遍，然后将大家洗过的热水倒入脚盆，大家又一起洗脚。夏天倒是有冲澡，夏天天气热，洗澡时打一桶水提到道坦上，拿勺子一瓢一瓢地舀起来从头上淋下，然后擦干，这算是很奢侈了，除此之外就是跑到溪坑里泡。现在房子重建后建了卫生间，一个套间内还分内卫和外卫，分别装置了淋浴房和喷头，完全现代化了，这让我唏嘘不已。
　　 初春的夜晚还是很冷，窗外已经下起了淅沥小雨，我蜷缩在床上，想起了父亲八十岁大寿时的情景，父亲八十岁大寿的时候按照习俗，向整个村庄的每户人家发了一个六十六元的红包，外加两个重两斤的“寿桃（形状像桃子的米制品，寓意长寿）”。这个六十六元的大红包是前山村史上最大的一个红包，之前有人发五十元的，但是多数人家做寿发的是三十元。
　　 我几个兄弟条件都不错，我们都知道，父亲的身体很难能做到九十岁时的大寿，所以决定把父亲八十岁的大寿做得隆重一些。那天，我向父亲说出这个决定时，父亲嘴角上扬，假装平静，实则激动地说。“这样太用大了。”当时我跟父亲在桌子上一起将六十六元的钱装进红包的时候，我对父亲说：“爸，等你九十岁的时候我们准备给村里每户发一百元红包，”父亲笑笑说：“这样我就可以创造纪录了。”言语中有向往，也有失落。或许父亲知道一些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曾想，父亲的生命戛然停止在了当年的冬天，想着想着，我于迷迷糊糊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