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病呀，”她狐疑道，“穿在身上？”
　　 他呼地撩起外套连同内衣，露出胸前的紫罗兰色胸罩。
　　 “我的妈呀！”夫人双手合嘴，尖叫，“这是啥时候的事？志远，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不用，这是我研究的新课题。”他摇头笑道，“当今社会男人女性化是一大趋势，他们的心理以及对物质生活的趣味性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研究透这个，就可以开发一系列女性化的男性用品，那将是个大市场，经济效益不可估量。”
　　 “那你这么晚……”
　　 “我体验生活去了。”
　　 “哼！”她余气未消，“回家还鬼鬼祟祟的。”
　　 “不是怕你发现嘛。”
　　 “鬼才信！”
　　 冷所长听到她说“鬼才信”，终于松了口气；每次她这么说，那就是信了。
　　 “老家伙骗了他老婆。这女人真是个笨鬼，这也信。”凌晨狡黠地问，“呆子呆想想，哪有这么搞科研的？”现实太丰满，故事太骨感，凌晨就认为我说谎，就一个劲地噱我：“他是同性恋？还是在外面乱搞？”
　　 “你以为是你呀！”我吼道，“我们可是A.H.R.C（不正常人类研究中心）。”
　　
　　 五
　　 我突然被梦里的一个念头惊醒。
　　 人醒了，念头就飞走了，好像特意来叫醒我的，念头本身毫无意义。
　　 窗外一盏通宵未睡的路灯，昏暗如鬼火，点亮了我对世界的眺望。
　　 我看手机才三点一刻，想继续睡，但被上帝剥夺了睡的权力。我好恨自己，不就是六个月产假后去上个班吗，我紧张啥，激动啥，但我就是紧张，就是激动，好像天亮出狱的囚徒，眼巴巴地苦盼时间成倍离去。我辗转反侧，恨不得将我身侧呼呼大睡的凌晨一脚踢下床去。在这个夜永远不够黑的城市，我倒希望自己是头没心没肺的猪，就像凌晨，还能在睡梦里咂嘴呢。我东想西想，边把一早要准备的东西在心里来回过了几遍，边盼着送奶工扛着塑料筐上楼来，让我听到玻璃瓶的碰撞声，那就五点了。感谢未曾谋面过的送奶工，让我听到盼望已久的响声，我就一骨碌起床，开灯，去书房取我那张备忘录的纸头。我知道我傻到不行，这阵子就想到一样记一样，把需要准备的东西都记录在案。现在，我照着清单，一样样地理出来，理到一起，等会儿赵阿姨来了，全部交给她。
　　 赵阿姨是我妈介绍的，她曾经给我妈家楼上的邻居带过孩子。邻居说她人不错。我妈说她带过自己的孩子，也给她自己孩子带过孩子，又帮别人家带过孩子，经验不要太丰富呵。我心里在想，那你咋不叫我哥去找个阿姨，自己来帮我带呢？我妈去嘉兴给我哥带孩子，我让我爸来带，但他不肯。他在紫元公寓当门卫，一个班要上十二个小时；我都说了，同样的工资我来给，但他还是不肯。凌晨娘家那边是指望不上的，说起来一把辛酸泪，不提也罢，何必自找不痛快。
　　 凌晨一觉睡到大天亮，呵呵，他居然还问我起这么早干吗？
　　 他慢吞吞地起床，吃早饭时才发现锅是空的，奇怪地盯着我看，好像我是卡夫卡笔下的甲虫。
　　 “你是没长眼睛？”我质问他，“还是没手脚？”
　　 他老大不情愿地去冰箱里取速冻馒头和奶黄包，问我各吃几只，好像他第一天来我家，我懒得理他。我们正吃着，赵阿姨来了，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她梳个牛屎髻，一身深蓝色的斜襟衣，脚下是一双胶底绣花布鞋，身上有股清爽的气息；应该有七十了吧，看上去却像五十多。我请她吃早饭。她说她吃好了才来的。我带她在家里走了一圈，告诉她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又把理好的东西交给她，那是她马上要用的。最后，我们回到卧里，宝宝还在小床里睡觉呢。
　　 “真可爱！”赵阿姨笑道，“叫什么？”
　　 “凌云天。”
　　 “大气！”她感叹，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老太太。
　　 该交代的事一下子就交代完了，我不知所措，去饮水机上倒了杯水给她。她说不客气，渴了会自己倒的。她说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倚老卖老地权当是我的母亲，会尽心照看好孩子的。她让我安心上班，有啥事她会打电话给我的，她有我的手机号。她向我要钥匙，我拍拍脑袋，猪头，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给忘了。家里有第三把钥匙，我去小书房拿给她。
　　 七点，我和凌晨再三再四地谢过她后，一起离开家。
　　 我到单位自然就热闹了，同事们揣着各自的设想来验证我从姑娘到少妇的变化，都说胖了；我特恨自己，生产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咋还胖了呢，你说我有多冤呀。新鲜劲儿一过，办公室就剩下我一人，瞧瞧墙上的挂钟都过十点了，我担心儿子，六个月，不曾一刻离开过我，不知怎么样？我的思绪压根儿就靠不上工作的边儿，还在家里打转，东西是否够，会不会遗漏什么，不管我如何集中精力，打算着手准备课题，今年只剩下三个月不到了，但努力不到几分钟，大脑就自然跳档，又对接到赵阿姨身上去了。她显然是个老派女人，第一天会给孩子做规矩吗？会骂他打他吗？会让他无休止地哭喊直到就范吗？回家我得仔细检查一下儿子的身体……我被大脑里一系列鱼贯而入的疑问搞得心慌兮兮的，恨不得马上飞回家。我心酸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离不开儿子，而不是儿子离不开我。我傻呆呆地坐着，浑身困乏，昏昏沉沉的。
　　 一阵电话铃声将我震醒，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六
　　 我轻轻敲了两下，推开门，见冷所长正在打电话，准备重新关上时，他冲我招招手，指指办公桌前的沙发。我坐到双人沙发上，双腿并拢，双手按在各自的膝盖上，来回轻轻地抚摩，好像膝盖有什么问题似的。
　　 他冲我微笑，嘴里“嗯嗯”地顺着电话那头。
　　 “好的，谢谢。”他搁下电话听筒，上半身向前倾斜，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右手握拳，左手成掌，右拳一下一下地击到左掌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他注视着我，又像注视着我背后的白墙，伴随着轻击的节奏，在思考如何向我开这个口。突然，他问：“小云儿，你知道宇宙的年龄吗？”
　　 “130亿年。”
　　 “嗯，”他又问，“太阳的年龄呢？”
　　 “50多亿年。”
　　 “地球呢？”
　　 “40多亿年。”
　　 “很好！”他再问，“人类呢？”
　　 “60到80万年。”
　　 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他拎起听筒，连说两个“您好”。
　　 “嗯嗯。”
　　 “给了。怎么还不给？”
　　 “好的好的。”
　　 他搁下听筒，从软壳利群烟壳里抽出一支，点上；眼睛盯着电话机：“这帮老太爷，就是癞痢多花头！”他直起身说：“我出去一下。”我屁股离开沙发十公分。他匆匆走了。我又坐下。他没说结束，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刚才的谈话，像地理老师对学生的一次课前抽查，但他不是地理老师，我也不是中学生；他这么提问到底是啥意思？我就是霍金他妈，也解不开这个宇宙之谜，索性等他回来。谁知一等就是个把小时，他推门进来，突然发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在，奇怪我怎么在这儿，就朝我挥手道：“你不用吃中饭吗？”
　　 他说他下午有事要去一趟衙门。
　　 我走到门边时，他倒是想起来了，叮咛我回去好好想想。
　　 这天下午，我就像一艘太空船，遨游在浩瀚的宇宙中，探索宇宙寿命的奥秘，倒是把儿子给淡忘了；直到下班，冷所长还没有回所里，而我的探索之旅也终究无功而返，除了迷茫，还是迷茫。我急忙开车回家，赵阿姨笑眯眯地将儿子还给我，嘴里欢快地叫“妈咪回来啰！”她夸小天天好乖，一整天都没有哭声。
　　 儿子扑到我怀里，小身板一耸一耸的。
　　 我耐着性子听赵阿姨“汇报”这天的情况，跟讲故事似的，十分有趣，我一直在谢。她逗逗我怀里的儿子，说没事就先走了，明天老时间。我留她吃晚饭，她说不客气。赵阿姨一走，我迅速将家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回到卧室，又关上房门，放儿子到我们床上，从头检查到脚，连针头小的红点也决不放过；但是没有，儿子身上什么也没有。婴儿皮肤嫩，身上容易发现，头上就难说了，儿子的头发又黑又密。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加分，又担惊受怕地抱起儿子，让他偎坐在我怀里；就像母猴给小猴抓虱子那样，我左手托住他的头，右手大拇指轻轻地捋他头发，一点一滴地捋过去，一点一滴地看过去；检查完头，我还是不放心，又捋第二遍，儿子就哇地哭了。
　　 我大吃一惊，随即发觉是自己捋痛他了。
　　 看来是多虑了。但作为母亲，我的多虑是正常的。
　　 凌晨回到家，我没有说检查的事，只说赵阿姨挺会看孩子的，宝宝表现很乖，比我还适应母子分离，我可是浑天倒地了一天。凌晨有口无心地顺着我，他也太漠不关心了吧。开学以来，我就发觉他在家里常常走神，壳是回来了，但魂还在外面飘，非要我懊恼地吼他，他才还魂，我都能听到魂儿窜入躯壳的声音，“扑！”他脸上才有了表情。如今当老师压力大，包括良心上的；他总说自己是在误人子弟，就快接近于谋财害命了。
　　 夜里，我倒又睡不着了，拿白天的问题问凌晨，他居然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我笑他太有才。他说他需要知道这些吗？“当然，”我说，“你是中学老师。”他就让我搞搞灵清，他是个英语教师。我不与他计较，问冷所长到底是啥意思？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难不成你今年的课题是外星人？”
　　 “你认为跟我的课题有关？”
　　 “切！”
　　
　　 七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所长办公室。冷所长见是我，继续泡功夫茶。他在办公室置了套功夫茶的家伙，上班前就在那儿倒腾。我说我来。他坚拒。我不尴不尬地站在边上，默默地看他沸水温壶、加入茶饼、头茶洗茶……直到品茶时，也给我斟了一盏，让我尝尝。茶盏很小，眼泪水都盛不了几滴的，刚够润嘴唇，就没了。
　　 “怎么样？”冷所长一对小眼睛乌幽幽的。
　　 “哇！”我说，“好香呀。”
　　 我坐到双人沙发上，边欣赏他细细地品茶，边等他发话。他喝个茶都跟喝酒似的。我这么想就玷污了他的儒雅，茶叫清茶，酒是浊酒，但我不喝茶，尤其夜里，会失眠，酒倒是喝一点的。在他细细品过三盏功夫茶后，我终于等来他的声音，“小云儿，想到什么啦？”
　　 “想是想过N遍了，”我摇摇头。
　　 “学过减法吗？”他认真地问。
　　 “学过。”我不过脑的。
　　 “你把它们的年龄减来听听？”
　　 “宇宙减太阳是80亿年，宇宙减地球是90亿年，宇宙减人类是129.992亿年，太阳减地球是10亿年，太阳减人类是49.992亿年，地球减人类是39.992亿年。”我一口气减完。
　　 “噢，口算倒还没忘记。”他淡淡地顺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我跟着他念了一遍，迅速在脑子里搜搜刮刮，却连一点灰都没有。
　　 他慢吞吞地说：“在太阳出生前，宇宙已活了80亿年，这80亿年里，难道就没有生过其他孩子吗？非得80亿年后才生头胎吗？如果不是，那么，宇宙早就生过不少孩子了，只是宇宙这位妈妈太浩瀚了，我们地球上的人无法知晓罢了。假设在生太阳系之前，宇宙就有了其他的太阳系；在生地球之前，其他太阳系就有了其他的地球；在太阳系的地球有人类之前，其他太阳系的其他地球上就有了其他人类，把地球上的人类历史玩过无数遍……”
　　 “你说呢？”冷所长感叹道，“我的小云儿！”
　　 “我……”我目瞪口呆。
　　 我傻呆呆地望着冷所长，被他绕来绕去的文字给绕糊涂了，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白痴了。
　　 他因为我的白痴也白痴地轻拍着他发胀的额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打这些年来发际线迅速撤退而腾出来的地方。“我换个问法，”他说，“其他太阳系的其他地球的其他人类，应该叫什么？”
　　 “外星人！”我说。
　　 “对。”他说，“你还真是有才！”
　　 我分明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说：“这个可以做你的课题。”
　　 “是吗？”我震惊了，急促地问，“那课题的核心是什么？”
　　 冷所长双手捂住肚子，来回做太极运动，好像三盏功夫茶喝胀了肚子。
　　 “可是，就这样轻轻松松给了你，”他不情不愿地说，“我心里也不太舒服哒。”
　　 “我给你下跪，冷所长。”我左手平摊，右手指在左手心上做了个下跪动作。
　　 办公室门突然被撞开，是卜辉副所长，从门缝里探进头来，朝冷所长笑笑。他假装才发现我，惊讶地问我上班啦，夸我白白胖胖的，好像我在他眼里是条快上山的蚕宝宝。他卑微地说你们忙，抽回头，轻轻关上门。我没听到脚步声，怀疑他没走，耳朵贴住门板在偷听呢。
　　 “这样吧，就像那天你在河边看到的，你先爬个礼拜。”冷所长皱起眉头道，“每天不少于一个小时，一周后告诉我心得，直到我认可，就指导你这个课题怎么做。”
　　 “我又没病！”我嘀咕道，“哪像您腰椎间盘突出……”
　　 “谁说的？我的腰好得很！”冷所长大声道，“让你做，是为了参悟课题。”
　　 “您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我为难道，“何必让我学……”我把“狗爬”二字私吞了。
　　 “你说你这个人，”他说，“我都爬了个把月……你不爬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