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岁月】实证(小说)
我忙笑道:“我爬!我爬还不行吗?”
这天晚上,我屈尊在家里学狗爬。我先在卧室里,围着儿子小床爬。地方太小,施展不开。我就从卧室爬到客厅,再爬到小书房;又从小书房爬到客厅,再爬到卧室……凌晨以为我逗儿子玩呢,并不在意,后来见我一圈圈地爬,奇怪地问:“你干吗?”
“找课题。”我说。
他大笑,笑得特开心,笑声刺耳。
“你们所也真够奇葩的!”他大声道,好像我是个聋甏,“不是性变态,就是学狗爬!你们就不能干点正经的吗?”
他有趣地抱儿子骑到我背上,扶住儿子,一起向前,嘴上叫着:“得儿驾,宝宝骑大马,马儿跑得快……”儿子也呵呵地叫。我“得儿驾”地爬,越爬越快,竟把儿子摔了,尽管离地面很近,但我还是听到虎头撞地的声音。我慌忙抱起他,在怀里抖,儿子过了一会儿才哇地哭出声来。
等我明白儿子并不是撞痛才哭,而是失去了新鲜游戏,只有继续,儿子骑到我背上就咯咯地笑。
八
我坚持爬了六天,由于儿子爱玩,时间远远超过一个小时。下周一,我兴冲冲地跑去所长办公室,边敲水桶腰——我倒不是故意的,整个脊椎骨像被鞭子抽过般的酸痛——,边向冷所长汇报自己超额完成任务。他冷冷地等着我说下去,见我歇了口,就问然后呢?
然后儿子很开心。但我没有说。
他就让我再爬一个星期去找他。
“还爬呀?”我叫苦不迭。
这天晚上,冷所长在微信上发来一个视频,让我用心琢磨。视频讲的是一个三岁女孩成天与狗生活在一起,学习狗的各种动作;她现在四十来岁,能和狗一起奔跑,我是说像狗一样四肢着地奔跑,速度之快,并不亚于狗。另外,她能像狗一样越过障碍物,甚至像狗一样凌空窜得老高。总之,她的灵敏、迅捷和弹跳力,完全是一条人形的狗。
我看了数遍,努力与课题联系在一起想。但脑子不够用。我让凌晨帮我看看,他起先很不屑,说没空,但看了两眼,就大呼神奇,让我把链接发给他,转手就发到教师群、家长群和朋友圈,并道貌岸然地写上:做任何事情,只要坚持,就能做到极致和完美。我问冷所长发这个到底是啥意思?他右手猛地拍在一叠厚厚的学生作业簿上说:“让你跟视频里的女人学。”
瞧他那小样,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这跟外星人有啥关系?”
他还嘴硬:“你不学咋知道?”
于是,这一周增添了崭新内容。凌晨也来了兴致,热心得有些居心叵测,左手抱儿子,右手拿手机,对照视频指导我,一点点地增加动作难度系数,比如跳越障碍物,他就在地垫上放只枕头,第二天叠两只。由于我的动作差强人意,他又一遍遍让我看视频,找差距,补短板。至于那个狗女人凌空跳跃的动作,我试了几次,差点扭伤脚,就放弃了。
第三周,我又一早去找冷所长,他满怀希望地盯着我。我说练了半个月浑身轻松。我说他发的视频很管用,我掌握了一些动作要领。他要不信,我可以当场做给他看。我说得越起劲,冷所长的脸就越冰冷。他牙痛地向上翘着嘴角,咝咝地抽冷风。“你还真是有才!”他问,“人家学了毛四十年,你一朝一夕能赶上吗?”
“不是让我学动作?”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都是凌晨!
“你就没想到别的?”
我摇摇头。
“行了,”他说,“你再回去爬一周吧。”
这天晚上,冷所长又发来一则国际新闻,人类计划登陆外太空星球。在地球毁灭前,在外太空找到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并计划人类的星际迁徙。这篇报道在我看来,就像《创世记》中的诺亚方舟故事一样不可思议。
这回我清醒了,爬也好,星际迁徙也罢,应该着眼于外星人的什么。狗与人的区别,狗爬行,人直立,关键就在这儿。冷所长又发来链接——有关人类脊椎病频发的科研报告,我猛然醒悟,核心就在横脊椎与竖脊椎的关系上。我乖乖地爬了一周,当我再次出现在冷所长面前,沉稳地将我的这些分析告诉他,他双手一拍,灿笑道:“这才是我们的小云儿。”
他快步走过去,将办公室门关上,站到我面前。“你听好了,这可是我的重大发现。”他说,“在地球上,除了人,其他动物都是横脊椎,因为地球引力太强大,适者生存,在亿万年的地球生物衍变过程中,只有横脊椎动物生存了下来,也只有横脊椎动物才能生存下来。”他说:“你肯定在心里起疑问了,地球上不是还有生活了80万年的人类吗?但医学科研证明,人到一定年纪(40岁左右),脊椎就会出问题,医生的建议就是趴在地上爬行,恢复到地球动物的行为规范和状态。这说明人类至今仍不适应地球生活,为什么?”
“先不说这个。”他说,“达尔文的进化论,在总体上是不错的。但关于人类是完全错误的。他说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着实可笑,80万年过去了,有谁见到过猴子变人了吗?没有。”他说:“你可能又要问了,不是出现过人类返祖现象吗?对的。这又说明什么呢?我告诉你,返祖现象恰恰说明人类不是在退化,而是在进化,是在迈向地球动物的婴儿期。人类想在地球上活得轻松,就只有和其他动物天下大同,只有进化为猴子或其他横脊椎动物,唯有如此,人类才能真正适应地球生活。”
“我接着说第三点,”他说,“地球上的动物都是食物链产物,食物链一环扣一环,才能保持物种平衡,这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那么,人类为何超然于食物链之外,标榜自己是最高级动物,处于食物链顶端,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敢吃,庞大的人类也把什么都吃穷了。从这一点上推断,人类并非食物链产物,而是另类产物,不属于地球。”
“第四点,人类文明比如发明文字,语言,工具,使用现代化武器,以及人类对自然环境的高度破坏,造成大量物种迅速灭绝,环境污染日益恶劣,最终毁灭地球的必定是人类自己,这就充分说明了人类根本不爱惜地球,做事从不为地球的生存平衡考虑,人类创造加速地球灭亡的毁灭性武器,有哪一点顾及到地球的安危?说白了地球是人类从宇宙邻居家偷来的一个玩具,偷偷玩着乐,玩坏就拉倒,反正是邻居家的。人类的星际迁徙计划就证明了这一点。”
“综上所说,你能得出什么结论?”他又双手一拍,大声道,“人类就是外星人!”
“你听明白了吗?”他问。
“明白。第一,地球所有其他动物都是横脊椎动物,唯独人类是竖脊椎动物。第二,地球所有其他动物都是食物链产物,唯独人类不是。第三,人类在地球上的所作所为,证明了人类就是宇宙的坏小子,道德沦丧,在破坏地球的同时,又想故伎重演,在地球毁灭前再次逃离,一走了之。第四,人类用达尔文的进化论来伪装自己,来稳定自己在地球上的合法地位,并自封为最高级动物,恰恰证明人类就是外星生物。”我睁大了双眼问,“您的意思,‘人类是外星人’就是我的课题?”
“yes!”他说,“外星人被证实,就是人类自己。”
“这是个重大发现,我都舍不得让给你呵。”他说,“这项发现是不能用经济效益来衡量的,社会价值巨大,具有划时代意义。”他说:“你想呀,你把这个课题做实了,势必全球震惊!谁想得到人类研究外星人这么久,结果被你一纸捅破,原来自己就是外星人。”
他撸撸我的头说:“今年就剩下最后两个月,你赶紧整个框架出来,先把课题报上来。”
“是。”我起身,鞠躬,“谢谢冷所长!”
九
晚饭桌上,我忍不住将这个课题告诉凌晨,我准备接受他的冷嘲热讽。我能想象从他嘴里会蹦出啥来,但我忍不住说了,不然我会憋死的。凌晨果然大吼:“这个牛逼!”他问冷所长的脑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居然能想出如此伟大的课题。我就知道会这样,他习惯在我面前说怪话。但谁知他竟是认真的:“这个课题你得好好搞,搞成功了就一举成名,说不定明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就归你了。”
“夸张!”我说,“这跟和平奖有啥关系。”
“这样吧,”他说,“等宝宝睡了,小书房就归。”
“你有这么好?”我深表怀疑。
“当然,在这个伟大的课题面前,我不得不让步。”他说,“有什么外文资料需要翻译,你老公义不容辞。”他拍拍胸脯,意思有他在,我尽管放心。瞧他那小样,还蛮可爱的。
我没天没夜地修整课题纲要,列出论点、论证和论据,和冷所长反复探讨、修改后定下研究报告的纲要,然后就漫天找资料,充实论证和论据;我的魂儿每天24小时都在宇宙中翱翔,用“浑天倒地”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天下午,一个电话将我从忘我的工作中拎了出来。
是凌晨打来的。他问我今天几号。我不清楚,我连星期几都忘了。他说今天周末。我“噢”了一声,周末不周末的,对我毫无意义。他说我肯定忘了,今天是爸生日。这个爸是我爸,而非他爸。我这才“啊呀!”他说他本该下班后和我一起去的,但今天不凑巧,晚上有个主题教育的大讲堂,不能请假。我这才明白他打电话的用意,谢谢他提醒,我说我先给爸打电话。
我给爸打电话,说我下班后带宝宝过去看他。他说好。他说他也想看看宝宝,现在应该很好玩了吧。我说是的,等会儿见。我又给凌晨打电话,晚上带宝宝去爸家,就在那儿过夜了。我说这段时间累死了,从书桌前站起来就头晕,想休息一下。他说就是,别课题没搞完,人就病倒了。
下班后,我先回家,送走赵阿姨,整理了大包小包。我像袋鼠妈妈,让宝宝像抱抱熊一样坐在我怀里,我双手拎着大包小包出门。开车时,宝宝就坐在后座的婴儿车载座椅上,下车后,他就坐在前抱式婴儿背带,沉重的脑袋像铅球般在我胸口滚来滚去,可有实感了。我们先上浮力森林买生日蛋糕,才10寸大,竟要158元,挺贵的。再去联华超市,买了五样生菜,三荤两素,还有一瓶红酒。我是五点下班的,赶到爸家已经六点半。东西太多,我只有背着宝宝,左手一只蛋糕,右手是菜和酒;宝宝的东西就只有等会儿让爸来取了。
爸头发又白了许多,脸也瘦了,蜡蜡黄,他抱过宝宝,但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好玩,而是哇地大哭。爸使劲地逗他,扮鬼脸、傻笑、学各种叫,却一点用都没有,宝宝反而哭得更凶了。爸虽说养过两个孩子,但对婴儿的知识几乎为零;他不知道婴儿是通过对方的气味和抱他的方式来认识的,而不是看对方的样子。爸身上浓烈的烟味刺激到他了,让宝宝感到不安和惊慌。爸隔天要上大夜班,即便不是上大夜班,烟也抽得太多。抽烟是他现在消磨时间的唯一方式。
爸只有把宝宝还给我,说他来做菜。
宝宝一回到我怀里,就像被拐卖的儿童获救一般,立马开心笑了。
他眼角还挂着泪珠,秋后的露水般纯洁,因为笑而发亮。
我说那就辛苦老寿星了。
爸让我们出去,厨房间太烟,我抱着宝宝回到客厅,我打开电视机,坐在椅子上,边抖宝宝边有一眼没有一眼地看着,宝宝饿了,我喂了奶,他又作了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睡着了。我也想换换脑,不断地更换电视频道,却没有一台节目是吸引我的。我关了电视机,宝宝突然被无声“吵”醒了,又开始作,我不得不再打开电视机,让它孤独地响着。
吃晚饭都快八点钟了。爸问我饿坏了吧。我说还好。我让他打开酒瓶,这是我特意在超市里买的一瓶张掖干红葡萄酒。爸开始说不喝。我很奇怪。他说他今天上大夜班。我愣住了,那就意味着他今夜十二点开始上班要一直上到明晚十二点。我说我还打算今晚住在这儿呢。我说我难得回来一趟,他就不能跟人调个班吗?爸摇摇头,说今天不行。他说老李家里出了点事情,昨天赶回老家去了,没人可以调班。我心里顿时一阵发灰,问那个老李家里到底出啥事了?爸搔搔头皮,说好像是他老婆和人……我问他多大,爸说58了。
爸说不喝,我也不喝;但他见我不喝,又说时间还早,他可以喝一杯的,他又不开车。我见他喝了,我也喝一杯陪陪他,反正今晚不走了。吃过晚饭又吃蛋糕,宝宝彻底醒了,我抱他在客厅里走动,开了电视机,但他在我怀里也作,怎么哄也没用,像外星人一样不可理喻。
爸想帮忙,却帮不上。熬到十点半,我终于放弃了。爸也不留我,让我把残缺的蛋糕带回去,给凌晨尝尝,我坚拒了。刚才让他提上楼的大包小包,现在又拎下去,他说送我们到家再去上班。我又坚拒了。他站在一边,看我把宝宝绑在婴儿车载座椅上。他问宝宝这么小坐得住吗?我没有吭声。刚才就是这么来的。我们有些陌生地告了别,给我的感觉不像是父女。
我是开出去之后,才想到我喝过酒了。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朝前开,只是开得越发小心。亮灯工程让大街很光鲜,车流量依旧很大,一辆辆汽车就像金龟子一样爬行,我也不紧不慢的,决不能让交警逮住了。直到开进小区,我总算松了口气,才有心思回头张张,宝宝早就睡熟了。这孩子一到车上就安耽了,我也真是服了他了。
我差点撞上别人家的汽车,在我家的车位上。有人把汽车停在我家包年的车位上。谁这么不要脸呀!我按喇叭时,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则黄段子,那是很久以前在酒席上听到的,此刻却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打亮车头灯,拍下那辆车的车牌,又把挪车电话录入手机。
我看了下时间。
十二点差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