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一天到晚总在根子家待着。赶上饭时就在根子家吃。根子娘就给二狗盛满一老大碗南瓜高粱糊糊粥，再夹上一筷子萝卜疙瘩咸菜条，二狗吃得挺饱挺香。二狗吃得开心。他似乎在奎奶这里，得到了母爱。 二狗和根子气息相投，同是“天下沦落人”。谁也没有其他小朋友作“玩伴"。因此，他俩能玩到一起。二狗没有父爱，爹不给他好脸色。爹总是绷着那幅拉着长长的老脸，满脸不悦。他在爹跟前没有地位。一听到爹的厉声历色地呵斥，就瑟瑟发抖。胆子小得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就在吃饭时，想吃块白面馍，伸手去拿时先转脸看看爹的脸色。娘怜悯二狗，就掰一块白馍，拿过来递给了他。爹给娘和二狗一个白眼。爹有点大丈夫主义，爹和娘好多事情谈不拢。发火时爹还会出手打人。爹把父爱全给了弟弟。弟弟长得虎头虎脑，胖乎乎的惹人喜爱。不像二狗长个长长的锥子脸，胳膊细得像芝麻干儿。二狗不讨爹喜欢。
　　 根子的真心话，除了向二狗掏掏心窝子还能向谁说呢！ 根子痛苦过，迷茫过，轻生过。也失去再活下去的信心过。他曾经匍匐在地上，虔诚地面对苍天大声疾呼——苍天啊，还给我一双明眸亮眼吧！我要看看这个世界！ 根子轻生是在18岁那一年，他竟然要悬梁自尽，自缢身亡。把绳子栓了个死扣套在自己脖子上，绳子另一头，他摸索着栓在房梁上。下面踩着个凳子。准备踩到凳子上，凳子一倒绳扣勒紧就吊死了。
　　 那天清晨，二狗去根子家，经过牛棚，他突然发现根子脖子上套着绳子。可把二狗吓坏了，二狗吓尿了裤子，他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啊！不好啦！根子上吊啦！二狗一蹦高跳进牛棚，一把拽下绳子，救下了根子。只见根子身旁放着一个凳子。只差一步没登上凳子。要是根子登上凳子，绳子一勒住脖子，就没气了。他就命归西天直奔黄泉了！二狗想到这里，就心跳，就后怕！
　　 奎奶正在灶台烧火，锅咕嘟咕嘟烧开了，玉米地瓜粘粥喘过锅盖边沿缝隙，沸了一锅台。听到二狗拼死命地喊，老太扔下手里的柴火，应声跑出屋外。灶坑的柴禾余火慢慢燎着了灶台前的玉米叶。火星儿慢慢蔓延着，燃烧着。老太急急忙忙跑到二狗跟前，看到二狗手里抓住的绳子，看看瘫在牛粪上的儿子。娘心疼得嚎啕大哭起来！娘心疼得痛不欲生。她张嘴用舌头去舔根子脖子上，被绳子勒出的血印。又抓来一把黄土往血印上撒。娘抱住了儿子，边哭边说，老天爷啊，救救俺苦命的儿子吧，俺儿这辈子可怎么活啊！俺儿这辈子怎么办呀！魁太大哭根子的命苦，大哭全家的无助，大哭全家的无奈。等老太醒过
　　 神来，冷静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悔恨自己——在怀胎儿子时感冒高烧，吃了乡下郎中的几付中草药。高烧退了，导致胎儿畸形。造成根子在娘肚子里就已经眼睛失明。娘悔恨不已，娘悲痛欲绝，她捶胸顿足，直跺得粽子似的三寸金莲小脚发麻。就是这样，她也无法排解对自己的懊悔。她开始猛扇她自己的嘴巴，左脸一巴掌，右脸一撇子。左右开弓，老太直打得自己两眼冒金花，腮帮子发热，眼瞅着两腮血红得肿胀起来。这样，还不解她自己那悔恨的火气。
　　 二狗赶紧双手甩开绳子去阻止老太别再打自己了。二狗意识到她这样自残，后果不堪设想。二狗拉起根子，拽着老太。把她们劝到屋里，让她们躺在火炕上，递给毛巾让老太擦拭眼泪。 晌午，奎爷从田里回来了。娘把儿子寻(音xin)死上吊的事，哭诉着告诉了爹。爹知道后不但没心痛儿子，反而大骂根子。没出息窝囊废。爹走到根子跟前呵斥道，你小子真不是省油的灯，没出息窝囊废！世上病残千千万。难道人家都去死吗？！
　　 爹真的没有走进儿子的内心世界，他完全不懂儿子的心。他只是一位严厉的父亲。经过爹的训斥责骂之后，根子三天没有吃喝顶点儿东西，头脑昏昏，肠胃满满。不洗脸不吃不喝。原来睡觉脱得溜光裸睡的他，这几天，一直衣服也不脱，几天都囫囵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却彻夜无眠。他嘴丫子烧起了水泡。嘴里一股发酸的味道。嗓子也发炎了，扁桃腺起了个疙瘩。他上火啦！ 娘看到根子这样，心疼地擦眼抹泪。先是劝他起来吃饭。后来就央求他说，根子起床吧，你想吃点啥？娘给你做点好吃的小灶。可根子始终没有回应。二狗帮劝也没用！
　　 爹一言不发，拉长了脸十分生气。娘真是无奈，即管不了老伴儿也说不听儿子。娘在心里嘀咕着——咋办呢？如我还年轻就再生个孩子，可我已是昨日黄花，怎么能再生儿育女呢！她深感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老太在自责。她自言自语道，都是我老婆子作的孽呀，是我前世作了坏事今生应得的报应呀，让我生了这么个瞎儿子。老太越想越添堵越想越郁闷。她自感无助。只有咆哮只有嚎叫只有大哭一场才能解脱下那千负重担！
　　 于是，老太又嚎啕大哭起来——我的老天爷啊，你睁开眼吧，来救救我这可怜的儿子吧，来救救我们这可怜的一家人吧！哭声传出草屋，传出小院。飘向乌衣巷。引来孩童们的围观，和乌衣巷内东西邻居的劝慰。奎爷见状，怒不可遏。掏出旱烟袋要去轻勾老太的手臂。但又收住了手。接着咆哮着怒吼——别哭了，老婆子，哭又有啥用？
　　 于是，奎奶，停住了哭声，泪水合着粘粘的鼻涕，拉扯成长条，流过双唇越过下巴，拖向土布衣衫的大襟上，那么粘滞那么绵长。滴滴哒哒，滴滴哒哒——这时，老太感觉久久堵在心头的郁闷，积淤已久的心结，松快了许多。她如释重负，可是她的两眼哭的已经通红，眼皮已经哭肿了。她长长吁了一口气，顿时一块挤压在她胸口很久的石头瞬间释怀了，瞬间她的胸腔轻松了许多。老太潜意识里意识到，自己的命里已经注定，哭真的没有任何用处。人即使走在黄泉路上也不那么顺畅！
　　 根子受到了很大震撼——那是心灵的震撼，精神的震撼，灵魂的震憾。他觉得如果这样死去，觉得愧对年迈的爹娘，虽然自己是盲人，但毕竟爹娘给了我生命。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何况我还是家里唯一薪火相传的苗苗。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呢？
　　 这是根子曾经面对死亡，认真想过的一个问题。 那以后怎么办呢？——面对现实面对自己面对未来，现在怎么办？将来怎么办？自己怎么办？他感觉爹骂得有理，根子开始从励志角度琢磨自己。从此，脑子开始逐渐清醒起来，命里注定。就得认命。就是命运既然如此，就应该面对现实，承认现实。命运既然注定，就应战胜它。就应当振作起来，挑战自我，挑战命运。
　　 于是，根子开始盘算、合计自己以后怎么办？
　　
　　 4. 恨悠悠 怨悠悠
　　 大约半月后，村里来了一个流浪艺人，这是个盲艺人。艺人由一个小丫春杏儿带路。他肩上有一只褙搭。搭子里背着笛子，唢呐，洞箫，二胡，手鼓，板胡。小丫手提小锣，铜镲。 艺人进得村口来，盲人吹着唢呐。那唢呐吹的是“大秧歌”的欢乐曲调。小女敲着声音高亢的铜锣“噹—噹—"，合着唢呐的“嘀—嘀—嗒—嗒—”的节拍。这二人合奏的声音清脆嘹亮好听。顿时传遍了寂静村落的每个角落，闹得喜气洋洋，热热闹闹。
　　 不少村民都围拢来看热闹。 小丫在众人围成的圈内，放了个鉢。不少人投币，以示报酬。小丫一一点头弯腰示谢。 盲人放下唢呐，接着，拉起二胡，拉一支《翻身道情》曲。那曲子由深沉哀伤到站起来抗争，如泣如诉地道出了穷苦百姓，翻身得解放的奋斗历程。这曲子引起了穷苦村民的共鸣。
　　 大半天的时间，收了个钵满。盲艺人和小女收获颇丰。二狗看到这个吹喇叭的流浪艺人是位盲人。他油然联想起了根子。他一溜小跑儿到根子家把根子拉来，让他听听人家盲艺人才艺多高。为啥同为盲人，人家却有那么强的生存本领？根子听到那盲人精湛的演奏非常震撼。他十分感动。临近中午，根子让娘做了地瓜粥和玉米饼，咸菜给流浪艺人送来。流浪艺人很感动。饭后，盲人又用板胡演奏了古曲《高山流水》。 太阳下山了，盲艺人人父女准备在村里找个挡风遮雨的地方歇息。可根子被二狗领来。要盲艺人晚间去他家歇息，可艺人执意不肯。说是谢谢你们热情。根子说，我也是盲人。到我家说说话，喝点热茶，吃点热饭吧！
　　 这样，流浪艺人父女不再推脱，就跟去了根子家。根子娘已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烧热了炕，把艺人父女安顿在那里。一边吃饭一边聊了起来.——根子说，同是天下“沦落”人，何必相逢不相识。就这样，艺人放下了心中的不安，住了下来。艺人操着江南方言说，我叫阿莱。江苏淮阴人。小时得了眼疾，因无钱治疗而失明了。后来到无锡拜阿炳为师学艺。师傅阿炳出身很凄苦，也是盲人。一生乞讨。他把自己一生的忧愁怨愤，人间的冷暖无情，全部倾注到艺术中去了。师傅教我吹箫，吹笛，吹唢呐，拉二胡。我学徒三年，弹拉吹唱都学会了。特别是师傅的“二泉映月”，边拉边唱，最为出名。本来就想在江苏卖艺为生。 老婆给人做工、洗衣服。和我一起养活小女勉强可以维持生计。谁料，人有旦夕祸福，老婆在江边洗衣时，突降暴雨。掉入河中，溺水而死。我喪妻后，因生活无着，只好父女相依为命，带着11岁小女，出外谋生。父女颠沛流离，从江苏一路卖艺，一路北上。到安徽，河南，河北，来到山东。一路风雨，遇到你这家好心人。
　　 通过流浪艺人这一番陈述，让根子很感动。他立即跪到盲艺人面前拜师。苦求拜师，决心跟他学艺。艺人非常感动，但也出于无奈，真诚地接纳了根子这个徒弟。流浪艺人阿莱父女，在铁匠营根子家住着，白天下乡出去，到十里八乡卖艺。晚上回来教根子学习吹箫、吹笛、拉二胡。
　　 经过三个月的练习，根子已把《二泉映月》吹得很熟练了。
　　 他背诵着阿炳在《二泉映月》中的唱词——
　　 风悠悠 云悠悠
　　 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
　　 恨悠悠 怨悠悠
　　 满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
　　 无锡的雨
　　 是你肩头上一缕缕难解的愁
　　 匍山的泉水
　　 是你手中一曲愤与忧。
　　 梦悠悠 魂悠悠
　　 失明的双眼把暗夜看透
　　 情悠悠 爱悠悠
　　 无语的泪花把光明寻求
　　 太湖的水
　　 是你人生一杯壮行的酒
　　 二泉的月
　　 是你生命中一曲不沉的舟
　　 风悠悠 云悠悠 恨悠悠 怨悠悠 情悠悠 爱悠悠。。。。。。
　　
　　 阿莱在乌衣巷住了6个月，便离开了根子家。根子一家挽留不成。小女春杏儿领着父亲阿莱，继续北上卖艺求生。方向是沿着津浦铁路朝河北而去。阿莱走时，根子娘给阿莱和春杏儿，每人做了一套粗布衣裤，拿了一床新弹棉花的棉被。又蒸了一锅白馍和玉米饼子带上。沉甸甸的行囊。魁爷赶上牛车把阿莱父女送了一程。可怜兮兮的阿莱真是苦命的人儿，可他求生的意志不减。
　　 待魁爷与阿莱，春杏儿分别时，父女二人竟然给魁爷跪地谢恩。魁爷魁奶抱着阿莱胳膊老泪纵横，哽咽着。心里的有好多话难以言表。
　　 魁爷说，祝愿你父女俩一路平安。又嘱咐春杏儿好好照顾你阿爸。最后根子说，师傅你是好人，你们一定会遇到贵人相助的。
　　 别时依依惜别，一步一回头的摆手致意。
　　 他们爬上黄河大堤，过了河，一路北上，朝河北方向而去。这天，天气很好，天空瓦蓝瓦蓝的，和风徐徐地吹着。
　　
　　 5. 稻 花 儿
　　
　　 根子在阿莱走后，也像吉普赛人那样，便开始了在各地流浪卖艺生涯。根子七天赶五个集。忙忙乎乎，不得停歇。
　　 根子在凤凰楼镇赶集，是头一个集。
　　 根子由二狗的小妹红石榴用一根细枣木棍儿引领着，根子双手擎着唢呐，吹奏起高亢嘹亮的大秧歌旋律的《迎春曲》。根子沿着三里凤凰楼长街，从长街西头吹到东头，滴滴哒哒的喇叭声沿着长街传到一里多远。根子的喇叭声招摇过市，夺人眼球。红石榴领着根子，根子边走边吹，沿着长街转了两圈。二狗的小妹红石榴刚刚十五，头上扎着一条长长的黑色辫子，发髻上卡着令人眼亮的玻璃石榴花，脸蛋擦着绯红色胭脂，宛如一朵彩色朝霞。前额染着红点。“甲”字脸很秀气，板正整齐的两颗门牙，一笑就露出来了，显得那么好看。她的眼睛大而有神，眼睛清澈明亮，如一泓清水。好像一眼能把对方的五脏六腑看透。天真活波可爱。
　　 娘的巧手给女儿红石榴缝制了一身汉服。汉服穿在红石榴身上，既古典又天真别致。古色古香且宽松的汉服引来不少姑娘和少妇的羡慕眼光。因为汉服的审美不但朴实华美并且很稀缺新颖。这种汉代服饰，不能不说是给流浪卖艺人，招揽生意增加了一个亮点。同时，红石榴的两只腕上戴着闪着耀眼银光的手镯，在她举臂抬手间，也增添了尊贵。那双脚上的绣花鞋是魁奶一针一线给她绣的。鞋前脸落着两朵艳丽的牡丹花，更是显眼。都说，一双好鞋，能抬高一个人的品位和气质。红石榴穿上这双牡丹绣花鞋，再配上一身端庄典雅的汉服，就更加招人眼了。
　　 魁奶给根子做了一身青布长衫。是魁奶请乌衣巷里巧手媳妇阿彩帮着裁剪缝制的。根子穿在身上，看上去不仅添了十分文雅，也非常合身。头戴一顶礼帽。宽肩挺拔，胸肌丰满。说来，根子脑筋灵快，手艺学得快。真是一个标准的爷们儿。除了眼睛失明，哪一点都不差。他弹拉吹唱出门卖艺，真有那派头那气质那本事那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