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母亲的黄土地(小说)
看来,母亲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进城就为了这破事儿,就按她说的地界,也不就是一两厘地,这是何苦呢?公家倡导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沟里好多人家都退耕还林了。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今天让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充当包拯,给她断案。我哪有这闲工夫?有这大半天的工夫,我生意上的收入几乎就是她种这块地一辈子的收入。看母亲和老铁叔这架式,非要我断个明白,做个了断。
“春生,你看看你阿娘,越老越蛮不讲理,胡搅蛮缠。”
“春生,你看看铁公鸡,越老越是一毛不拔,抠屁眼吮指头。”
……
母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老铁叔的额头青筋暴起,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我暗暗叫苦,这黄土地似乎就是他俩的命根。这样下去,不仅伤了和气,而且还会伤人。母亲虽像男人,但终归是女人,真要动起来手来,还真不是老铁叔的对手。但此时不同有,母亲有我做靠山,手中拿着木棒,摸来扫去。老铁叔感觉情况不妙,手里攥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一寸山河一寸血,开架一触即发。
这如何是好?我如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毕竟我是见过世面的人,灵机一动。
“阿娘,我饿了,你回去给弄饭去。”
“春生,就这地界,一厘一毫不能让。”母亲恶狠狠地说,指着最左边的土坑,给我下了死命令,然后离去。
地头只剩我和老铁叔了。我没有和老铁叔商议,等母亲走远了,我便掏出五张票子,塞到老铁叔怀里说:“老铁叔,别跟我阿娘一般见识,这点钱拿去买几条烟抽抽。”
老铁叔额头上的青筋缓和了,涨红了脸说:“贤侄,这怎么好意思,哎,就一两厘地,不要这么多。”
“老铁叔,就请你按阿娘说的地界修一条边界。”
“好的,我这就去干。”
老铁叔的脸色缓和了,又哼起了他那老掉牙的山歌,边唱着边往回走拿锄头去了。
世界的事儿,只要钱能解决的事儿,就不是难事儿。
我坐在地头儿,手抚摸着湿润而柔软的黄土地,眼前浮现出小时候在这里劳作的情景。渐渐地,我理解了母亲的心情。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下来,也是母亲第一次进城办的一件事儿。
又过了些时日。一天深夜,劳累了一天的我和媳妇缠绵一阵子后睡得正香,雷都轰不醒。手机响了,惊醒的不是我,而是媳妇。媳妇吵醒了我,唠叨起来。
“春生,你阿娘老了没瞌睡,吵着我们也睡不成,深更半夜的,是不是发神经?电话一遍遍地打,你怎么不调成静音……”
媳妇唠叨了好一阵子,背对我而睡去。
我自知理亏,只好以沉默应对。我再也无法入睡,母亲从未夜半三更给我打电话,没事儿她从来不会打搅我的。我穿衣下床,来到客厅,把电话拨了回去。
“阿娘,什么事儿?这半夜三更的,明天天都不会亮了吗?”
媳妇把我唠叨了好一阵子,我把这怨气撒在母亲身上。
“春生,是阿娘,搅了你们睡觉,快回来,你老铁叔出事了。”
“呀,老铁叔出事了,与我何干?阿娘,你吃萝卜操淡心。”
“春生,不跟你说了,你快回来,我要去忙了。”
母亲说罢便挂了电话。我还有好多疑问没清楚,这深更半夜的,让我速回椿树沟,这发的是哪门的神经?我一百个不情愿,便把电话又拨了回去,我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母亲就是不接电话,这就是她的性格。无奈,事关老铁叔,我便想到了六指子。前些天,还与六指子聚过一次。那天,我从公司出来,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生哥”。我扭头一看,是六指子。六指子这几年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承包一些小工程,成立了劳务公司,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手里有了些存款。他很豪爽,说,生哥,好久不见,走,去喝一杯。他便拽住我进了一家酒店。本来我还有事儿,但盛情难却,更重要的是想与他聊聊老家的情况,特别是上次地界的事儿。人过半百,都有些怀旧。
“生哥,香婶子身体可好?”
“嗯,还很硬朗,她们这代人苦惯了,就是舍不得那点儿黄土地。”
“嗯,生哥,你说的不错,我老铁叔也是一样,就是一头犟牛,如今日子都好过了,也不缺那几个钱,让他进城享福,他却说,‘让我进城就是要我的命’,你看这话说的,让人听了就怵,就来气。”
“他们那代人无可救药了,顺者为孝呗。”
“生哥,我俩现在混得都不错,等闲下来我俩把沟里的路修修。”
“嗯,这是个好主意。”
我张嘴准备跟他聊聊上次回沟里调解地界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有说的意义吗?母亲离不开她的黄土地,老铁叔也离不开他的黄土地。
这三更半夜的,六指子肯定在酣睡,这时候问事儿有些不合适,我迟迟没拨电话。思忖良久,事关老铁叔,我还是拨通了六指子的电话,没想到的是一拨即通。
“喂,生哥,有啥事儿?我正在开车。”
“哦,六老弟,我刚听阿娘说‘老铁叔出事了’,到底出啥事儿?”
“生哥,是的,老铁叔走了,我正往沟里赶。”
“老铁叔身子硬朗,能到哪儿去了?”
“生哥,你有时间吗?最好回沟里一趟。”
“嗯,好的。”
我已无睡意,六指子和我既是发小,又算是哥们儿,既然发话了,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的。我立即下楼,开车上路。
一路上,我的脑海里总浮现出老铁叔的身影,老铁叔会去哪里呢?一个很健壮的人,出去几天不就回来了?六指子也是大惊小怪的,这深更半夜的,还去沟里找寻?嗯,不对,母亲的电话提到老铁叔,六指子的电话也提到老铁叔,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我的身子颤了一下,不敢往深处想了。
我心里有事儿,车也开得快一些,不一会儿,就到了沟里。刚到沟口,我就听到沟里传来锣鼓家什的敲打声,锣鼓声中夹杂着悲凄的孝歌。从小到大,我听过很多孝歌,都是一个调,歌词也是那几样。有一句进埋在我心底:说你死了就死了,死在三更鸡子叫。难道沟又死人了?沟里的人本来就不多了,又会是谁死了呢?我的心颤了一下,难道是老铁叔?不可能,前些天我还见他,不可能说没就没了。
我借着月光,远远望去,老铁叔老屋前灯火一片。直到此时,我才肯定老铁叔走了,永远不回来了,无声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流成了长河。
我快步向沟里走去,母亲早已嗅到了我的气息,在沟底等我,见我的到来,她悲凄的脸上挤出一丝线笑容,拉着我的手,显得无比亲热。我感觉到了她粗糙的手掌心的温度。
“生娃,你老铁叔走了有十几天了,身子都腐了。”
我惊愕,问:“阿娘,老铁叔咋走了十几天了才发觉?”
母亲的手颤抖了一下,低下了头,喃喃地说:“都怪我。”
从母亲的神情里我读懂了事情的原委。大概是从上次地界矛盾产生以后,母亲与老铁叔老死不相往来了,即使碰面,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母亲压低了声音说:“有十几天没见你老铁叔了,我心里犯嘀咕,这老不死的东西死到哪里去了?走之前也不吭一声,直到今天过晌,我从地头上回来,忍不住朝老不死的大门瞥了一眼,大门没上锁,半掩着,心里一惊,这老不死的难道不怕遭贼?我便悄悄地溜了过去,往大门一瞅,不瞅不知道一瞅吓一跳,老不死的趴在地上没有声息,身了生了蛆,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流了出来,哎呀,那惨啊——”
母亲脸上挤出的笑容没有了,继而代之的是泪水婆娑。
人死为大,活人是不与死人计较的。我受母亲的感染,泪水长放。沟底的溪流哗啦啦地流淌,也在为这暗淡的夜哭泣。如今,沟里的人是不大体检身体,一些要命的病慢慢地爬上身也不知道,我想,老铁叔犯的病,要么是高血压,要么是心梗,一时半会便走了。
忙罢老铁叔的后事儿之后,我有些疲惫,疲惫中又多出一丝清醒。老铁叔走了,走得无声无息,老屋的院子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该怎么办了?我不敢往后面想。难道让母亲也走老铁叔的路?人老了,身上的“零部件”都老化了,说一口气上不来就上不来,连个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逝者已矣,两脚一伸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给活者留下口舌,更给亲人留下终身的遗憾。母亲接下来的路怎么办?该怎么走?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背水一战,卖掉老房子。说实话,眼前沟里的那几间瓦房送人都没有人要,更不用说卖了,可以说是一文不值,但必须让母亲知道老屋卖了,她没地方住了,必须进城,为了达到效果,我想到了六指子,想请六指子和我串通一气。
“六老弟,人死不能复生,老铁叔这么大岁数了,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磨难。”
月夜下,我安慰着六指子。
“生哥,你说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今天说没就没了,老铁叔可把我当亲儿子看待,可我却没有孝顺一天啊。”
六指子泪水涟涟,老铁叔的无声离去,终于触动了他的良心。
我的脸色更加凝重,眉头蹙成了一字。六指子看到了,看透了我的心事儿。
“生哥,老铁叔已经去了,我的脸恨不得找个地缝埋进去,没脸见人呀。香婶子,你可要多操些心。”
“六老弟,正要找你说这事儿,我想请你和我穿帮,把我家的老屋假买过去,让我娘死了这条心。”
“嗯,你的这个方法好,就这么着,没有了窝,香婶子肯定在沟里呆不成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六指子演了一出戏,当着母亲的面把老屋卖给六指子。当面点票子:五千元。
母亲急得干瞪眼,大声嚷道:“春生,你把老屋卖了,我住哪儿?”
我回答得很干脆:“阿娘,你到城里去住,这荒沟野岭的,老铁叔在的时候,还有个照应,如今,老铁叔不在了,你住这里,我心里放不下,你若和我住一起不习惯,就给你租个小房子住着,很自由的。”
母亲无言以对,转身对六指子说:“贤侄,你买这老屋干啥?”
“我想把这儿前前后后都栽上香椿树,腌制椿芽,贩到城里去卖。”六指子说,他的回答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母亲没有了退路,随我进城了。头十来天,一些乡里、故知、朋友相继接母亲吃饭,母亲像贵宾似的受到恩宠,不觉得寂寞。渐渐地,日子总要归于平淡。我把客房收拾出来了,母亲住了进去。
牙齿、舌头是近邻,总还有相互咬嚼的时候,儿子住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忙于生意,早出晚归,家里相处最多的就是母亲和媳妇。如今婆媳妇关系最难处理,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媳妇是标准的城里人,生活习性、卫生习惯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月下来,媳妇娇妍的脸庞挂上了阴云,碍于我的情面,她一言不发,以沉默来抵触她不满的情绪。母亲的唠叨没有了,人变得木讷、呆板,常坐在那里发呆,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暗淡。难道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吗?我晚上回来得很晚,母亲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我回来,每次说着同样的一句话:生儿,我想回去。我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话里带着不满,说,阿娘,你是没吃饱,还是没穿好?或是倩倩(我的媳妇叫倩倩)对你不好?母亲听于此,连忙用枯瘦的手捂住我的嘴巴,生怕我的话被已熟睡的媳妇听到。哎,我忽略了母亲的感受,是的,在这个家里,或者这个对于她而言的陌生城市,唯有我和儿子与她存在血缘关系。她融不进媳妇的心里,媳妇也融不进她的心里,她有话只有对我说。无奈,我只好在外面给她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一有空,我就去陪她说说话,唠唠磕。母亲又活跃起来了。
有一次,母亲跟人聊死的事。她说,昨天和门卫大爷聊天的时候,说如今城里有实行火葬,把身子烧成灰,没个全尸。我说,阿娘,人死万事空,还在乎那些干吗?阿娘说,这样说来是真的呢,我百年之年千万别火化,怕痛。我哈哈一笑,说,阿娘,不会的。阿娘的目光闪了一下,有一丝狡猾。我读懂了母亲的目光,城里都火化,你又不是市委书记、市长,能搞特殊化吗?就算是市委书记、市长,也不会搞特殊化,别敷衍我了。
母亲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我和六指子的公司。去了,她也不进公司大门,就在公司外面转悠。她脸上也风光无限,觉得我和六指子都有出息。
母亲的生活安定了,我的心也就安然了,专心做我的生意。
昨天晚上,我梦见了父亲,心还在怦怦跳,未曾谋过面的父亲出现在我的梦里,是祥梦还是噩兆?我说不清楚。这会儿,眼皮又在打架,跳动得厉害。哦,是右眼皮。左跳财,右跳灾。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是从山里走出来的知识分子,当然信奉的是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卜卦、算命那一套歪理邪说。今天下班,我步行到医院的大门口时,见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头儿铺着卦相端坐在那里,许多病者在这里卜卦,预知生老病死。我竟停止了脚步,右眼皮依然跳得厉害,跳得我泪水在眶里打转,真是邪了门了。我站在一位白胡子老者面前。年轻人,来一卦,不灵不收钱。我漠然地点了点头。老者屏声静气,干瘪的嘴巴念念有词,清瘦的双手摇动着卦,随着一声开,卦子散落出来。我什么也看不懂。老者喜上眉梢,说,年轻人,你印堂饱满,面容红润,一切事情都会逢凶化吉。我听了老者的话,付了钱,心中的忧郁缓解了一些。
小说将母亲和老铁叔两个人物刻画的有血有肉、立体丰满。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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