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敬少爷两两盅酒。”左边的一枝花倒了两盅酒，一手一个端到少爷嘴边。
　　 “你一个残花败柳，就别在这儿添乱了”花蜂子扒拉开一枝花的手，可能用劲儿大了点儿，一枝花手里的酒盅掉地上摔碎了。“一枝花，瞧见了吧？你再烦本少爷，下场就跟这俩酒盅一样。老实一边坐着去呆去，今儿个本少爷不想搭理你，只跟这位美娇娘快活。来，小娘子快坐到少爷怀里！”花蜂子伸手欲搂抱女伶，却被一枝花挡住了。
　　 “不许你动她！”一枝花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子，“你要是和她耍不和我耍，我就扎死你！”一枝花说罢，手中的剪子直奔花蜂子的咽喉刺去。
　　 “放下剪刀！”女伶三寸金莲轻轻往起一抬，剪刀掉在地上。
　　 “王聪儿姐！”一枝花对女伶失声叫道，“你以为我是和你争风吃醋吗？不，我恨透了花蜂子，早就想对他下手了，又怕哥哥被牵连。今儿个为了你不被花蜂子蹂躏，我才要杀他。可是你……”
　　 “接你的客吧！我齐二寡妇才不那么贱，为这个渣男人和你争风吃醋呢！”
　　 一枝花惊异地望着女伶，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啊？小娘子你逗本少爷玩吧？那齐二寡妇是手使双刀杀人不眨眼的母夜叉，小娘子你又娇又嫩怎么会是她呢？”花蜂子又伸手去揽女伶的身子。
　　 “拿刀来！”就听女伶威严一声喊叫，立刻同桌坐着的两个女伶就从刚才撂地上的袋子里拿出两把寒光闪闪的大刀递到女伶手里。
　　 “不相信吗，花蜂子？这就是你齐二奶奶的两把削铁如泥的芙蓉宝刀！”女伶把刀伸到花蜂子眼皮底下，“瞧仔细了，别回头糊里糊涂就做了刀下鬼。”
　　 花蜂子立刻跪地，磕头如捣蒜：“齐二奶奶饶命齐二奶奶饶命……”正好另一桌的李拳师奔这桌走来，花蜂子大喊：“师傅救命！”
　　 “为师来了。”李拳师来到跟前，提起跪在地上的花蜂子使劲儿往下一顿，“站直了，听为师教你！”李拳师指指漂亮的女伶，“她，我们襄阳白莲教义军总教师王聪儿。”又指指自己，“本师傅，义军丞相姚士富是也。”
　　 花蜂子吓得又跪倒在地，头磕得山响，“总教师奶奶和丞相爷爷饶命，总教师奶奶和……”
　　 “你给我滚起来！”总教师王聪儿的三寸金莲踢了花蜂子一下，花蜂子疼得尖叫着赶紧起来，对着二人：“总教师饶命，师傅，不，姚丞相饶命……”
　　 “丞相，咱们就依计而行吧！”七王聪儿看一眼姚士富小声吩咐。
　　 姚士富点头，王聪儿招手叫过另一桌的班主：“小杰子，你过来！”
　　 须发皆白的老班主走过来，突然撤掉白胡子白眉毛，又从头上摘下假发套，立刻，一位英俊漂亮的山一般的小伙子面对面站在花蜂子跟前，义军将领曾大寿之子曾天杰，现在是襄阳义军五营帅。
　　 “你看好大厅里这帮醉鬼，东西南北四城门没拿下之前，一个也不许他们离开！”
　　 “是。”五营帅响亮回答。
　　 “齐四姑！黑丫头！”王聪儿叫，一个黑俊黑俊的小女伶和一个白俊白俊的小女伶同时跑过来，王聪儿附着她俩的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两个小丫头咯咯笑了，两腮飞起几朵红晕，冲姚士富：“丞相，咱们就去喽！”
　　 “就去。”丞相姚士富说，一推花蜂子：“头前带路，到南门！”
　　 南门是水门，汉水支流天河从南门流进，斜穿郧阳，从西门流出。城门是用铁链和木桩扎起来的木排，关城门时把木排放下，开启城门时把木排提起。
　　 新来的护军副统领惠伦的大帐就扎在城墙根。刚刚吃过午饭，惠伦正伏案展读兄长惠龄的信。惠伦从小父母双亡，一直在哥哥身边长大。这次来郧西，是头一次离开哥哥。惠都统对惠伦很是放心不下，昨天特意差人从光化给弟弟送来这封信，告诉惠伦齐二寡妇的白莲教匪正向郧西流窜，要弟弟多加小心，对来郧西的人要严加盘查。若教匪攻城，可紧闭城门不出战，以待兄长之大军到来。
　　 惠伦对兄长的话言听计从，闻风而动，打从接到信起，就加紧对行人盘查，遇稍有不逊者，或者拿进郧西大牢，或者砍头示众。到现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挂着白莲教匪的首级。对于他的营盘所在西门，干脆关闭了事。这不，水门外的河道上，来赶郧西大集的船儿都排了长长一串，得了船上人好处的守门清兵，也几次进账请求惠将军下令开城门。惠伦呢，好像没听见，仍然无动于衷。只是反复玩味着哥哥信中的每一个字，回忆和哥哥在一起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惠将军，孔知县的公子和家眷来访。”亲兵科布多进来报告。
　　 惠伦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孔知县在名分上是哥哥的门生。他记得，每逢年节，老知县都是不顾路途遥远，派人车拉船载送礼到哥哥府上。他刚来郧西那天，孔知县设宴亲自为他接风洗尘，把酒问安。宴后，给了他两颗差不多有鸡蛋大的祖母绿，一颗由他转交给哥哥，祝贺惠大人被皇上赏戴双眼顶戴花翎，擢升理藩院尚书兼镶白旗蒙古都统；一颗是给他自己的，说惠将军守城辛苦，区区薄礼，略表寸心。今儿个，孔公子又亲携家眷来访，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惠伦吩咐科布多摆好茶点，自己亲自步出帐迎接孔公子。
　　 “请惠将军安。”刚一见面，孔公子就向他深深施一礼，又指指身旁三位漂亮的女子，“这是世侄儿新讨的三房小妾，特带来让惠将军过目。”
　　 三个小妾也一一向惠伦道了万福。
　　 惠伦知道花蜂子嗜好女人，所以没疑心什么，还觉得花蜂子挺懂事的，把他当成长辈，自己甘居小辈，讨三个女人都得带过来让自己看看。他热情地迎了过去，挽着花蜂子的胳膊，脸上堆满笑容：“贤侄快请进账，外面的日头太毒，晒坏贤侄家眷，待孔贤兄回来，愚叔无法交代啊！”
　　 四个人进了大帐，分宾主坐下，惠伦吩咐科布多问问外面的船家有没有天河红鲤，弄几条来，招待孔公子和家眷。
　　 “弄鱼要开城门的，没您的手谕，守城兵士不给开。”
　　 “从城墙上吊个篮子下去不就行了嘛！”
　　 “是。”科布多答应一声走出大帐。
　　 “惠将军，不必麻烦了。”科布多刚出去，其中的一个小妾突然站起来，两只眼睛像利剑一样逼视着惠伦，“我是襄阳齐二寡妇，今天是来索命，不是来吃鱼。”
　　 “大胆白莲教匪，竟敢口出狂言。”惠伦说，左手不经意甩了一下，一颗飞镖向齐二寡妇的面门飞来。
　　 “好镖！”总教师王聪儿的左手向上一抬，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刚好挡住飞镖，被戒指弹回的飞镖“嗖”的一声打在帐篷上。
　　 惠伦暗暗吃惊，他的飞镖是跟峨眉太乙真人学了十年才练得百发百中，可是却被眼前这个女人不费吹灰之力给破了。恼羞成怒的惠伦，从兵器架上取下那把六十斤的关公刀，运足了劲儿，向齐二寡妇砍去。“当啷”一声，惠伦只觉得两臂发麻，虎口被震得像要裂开一样生疼。原来自己那把所向披靡的关公刀又被人家拨回来了，对方正拿着两把二尺来长得雪亮雪亮的大刀片子冲着自个儿笑呢！
　　 “齐二寡妇留下首级！”惠伦大叫一声又砍过去，又被对方拨回来。这回，对方不笑了，朱唇紧闭，瞪圆两只杏核美人眼，双刀舞得像两团白光，只十来个回合，惠伦便做了总教师王聪儿的刀下鬼。
　　 “总教师真有两下子！”扮作小妾的黑丫头和齐四姑一起向王聪儿竖大拇指。
　　 “快别耍贫嘴了！姚丞相在外边都得等急了！”
　　 “是！”二人答应一声，急忙拔刀割下惠伦的首级。刚要拿出大帐，正好与提着鱼进来的科布多撞了满怀，科布多吓得扔下鱼就跑，黑丫头手起刀落，科布多的脑袋像熟透的西瓜似的，叽里咕噜滚到地上。空着手的齐四姑拎起科布多的辫子，和黑丫头一块儿跑出帐外。
　　 “清妖们听着，你们首领惠伦的妖头已经被我家总教师斩首！识相地快快投降吧”黑丫头和齐四姑用刀挑着惠伦的脑袋，大声地说。
　　 清军都吓蒙了，扔下手中的兵器，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及至看清眼前只是三个孤零零的女子，重新拿起兵器要扑过来时，已经晚了，水门已经被穿着清兵服装的姚丞相和他的亲兵打开，河道里的船都开了进来，扯去乌篷，白旗白帽白袍的白莲教义军蜂拥上岸，义军举着手中的长矛大刀，高喊着“杀青妖，还我河山”的口号，与清兵展开了厮杀。一时间，刀剑的碰撞声，白莲教的喊杀声，清军的鬼哭狼嚎声响彻西门，被砍掉的清军脑袋，纷纷滚落到河里。
　　 半个时辰不到，西门的清军全部被白莲教义军消灭。清点战利品，总教师忽然想起花蜂子，“四姑，你们把花蜂子也杀了？”她问正从一清军尸体上解下一把非常漂亮腰刀的齐四姑。
　　 “哟，婶娘，我把那家伙忘了。”齐四姑答，转身问不远处的黑丫头，“你把花蜂子杀了吗？”
　　 “他才不配我用这么好的刀杀呢！”黑丫头摇晃一下手中雪亮的大刀，“大概跳河死了吧？”
　　 黑丫头的话提醒了总教师王聪儿，她赶紧扶着城墙垛往下看，河水上漂着一层黑乎乎的人头，到哪儿去找花蜂子呀？
　　 “婶娘你看，”齐四姑眼尖，指着河面上远远游动着的一团红的东西，“花蜂子不就穿个大红袍子吗？那个穿红的凫水的家伙没准儿就是他呢！”
　　 “我下去看看，要是花蜂子我就抓住他，绝不能让他逃掉！”
　　 “跑不了他！”总教师说，拦住要脱鞋的黑丫头。就见总教师右手一扬，一件亮晶晶的东西弹出手掌，片刻，河里的那团红的东西便沉了下去。
　　 “哈哈，花蜂子凫水快，可没咱们总教师的镖快！”黑丫头和齐四姑俩人跳着叫着。
　　 有亲兵来报，东门的清妖也被消灭了。
　　 西门的清妖也被消灭。
　　 嘉庆二年四月，王聪儿率领的襄阳白莲教中路义军，占领了郧西城。
　　
　　 四
　　 “来了吗？”
　　 “来了！”
　　 “干什么？”
　　 “杀清妖！”
　　 入夜，郧西城里传来这样的吆喝声，这是守城义军的口令。
　　 总教师王聪儿躺在白粗布绣花的大帐里，刚刚默念完一遍《九莲经》，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昨天四个城门拿下后，王聪儿立刻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上写着：“白莲义军受无生老母所遣，替天行道，斩灭清妖，普救众生。”
　　 接着，她又下了一道命令：打开官仓，散发谷米，救济穷人。
　　 告示一贴，命令一下，郧西百姓拍手称快，携老扶幼来官仓领粮。怕坏人趁机捣乱，她和姚丞相俩人骑马四处巡查，所遇百姓无不向他们磕头谢恩，感激涕零。在城东的大关仓，王聪儿遇见个弯腰驼背的老妇，肩背米袋，手拄拐杖，吃力地向前移动着脚步。总教师赶紧跳下马，把老妇抱到马上，把老妇肩上的粮袋子移到自己肩上，手持马缰绳，一直把老妇送到家。老妇感动得对天磕头，求老天爷保佑义军杀尽清妖，夺得天下。
　　 高兴和激动的缘故，回来的路上，王聪儿不由得哼起《阳关三叠》的小调儿，她从小就会唱，是妈妈教会她的。可惜在她十三岁那年，妈妈就离开了她……
　　 “聪儿姐！”忽听有人在后边叫她，总教师回过头，见是一枝花向自己招手跑过来，“聪儿姐，哥被我叫到翠花楼，你明儿个一定要来呀，哥在那儿等你。”
　　 总教师王聪儿忘记自己是点头还是没点头儿，两只脚使劲一夹马肚，绝尘而去。然而往事，却如涨潮的海水般涌来……
　　 十三岁那年，母亲临死前，把她托付给了同在马戏班子的李如意。李如意比她大四岁，和王聪儿情同兄妹。王聪儿十岁的时候，父亲死了，如意自动担负起照顾母女二人的责任，自己的收入一分两半，一半给郧西家里的寡母，一半给聪儿母亲过日子用。就像亲哥哥一样疼爱聪儿，教她马上功夫，教她唱《阳关三叠》小曲儿。
　　 聪儿记得他们第一次搭档演出的是《钢丝鸳鸯》。那是在河南郑州府，一根细细的钢丝上，穿红挂绿的聪儿在上面轻舒莲步，微摇杨柳。如意紧紧地跟着她，粗壮的大手擎着一把红底儿绘绿鸳鸯的油纸伞，她细声细气地唱《阳关三叠》，唱到第三句时，“酒”字的音刚落下，如意那浑厚粗犷的嗓音突然如奇峰突起，响雷经空般跟上来，与她一起，把“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句凄楚催人泪下的唱词重复三遍，然后两人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幻化的那对比翼双飞的彩蝶儿，轻轻从钢丝上飞下。
　　 随之，喝彩声，铜钱儿碎银子雨点般落在中间的场子上。
　　 王聪儿十五岁那年，马戏班子来到郧西老家。她常常到如意家里，和如意的小妹妹花儿住一起。花儿把她当成亲姐姐敬，如意的老娘把她当亲女儿疼。
　　 闲暇的时候，娘儿四个在土墙圈起来的小院儿里，老妈妈身子一仰一合在织机上织布，花儿妹妹飞针走线为她赶制一双红缎绣花鞋。她和如意哥哥，一个舞芙蓉双刀，一个舞游龙宝剑。两个人在排练“游龙戏凤”的节目。累了，她就坐在老妈妈的织布机旁，一边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一边给老妈妈唱《阳关三叠》。老妈妈是顺天府人，幼年跟着父亲走江湖卖艺流落到郧西，就在这里安了家。从北方流落到南方的老人家，最能理解“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凄凉情感，常常被王聪儿唱的《阳关三叠》小调儿听得泪落。马戏班子要离开郧西时，老妈妈病了，而且病得很沉重。如意再不能跟着马西班子走了，他得留下来照顾病重的母亲和年纪尚小的妹妹。俩人相约，等下次马西班子再来郧西时就结为夫妻，再也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