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儿，我的好弟妹。”曾大寿弯下腰扶起王聪儿，“这次的事是二伯的错儿，二伯不会让你为难。有你这样不徇私情的人当咱们白莲教总教师，二伯死也放心。二伯没有别的请求，你把天杰替二伯带好，别让他再犯老子这样的错，我死也就瞑目了。”曾大寿说完手起刀落，脑袋咕噜噜滚到地上……
　　 二伯死后，聪儿新编了五营，让十七岁的曾天杰做了五营帅。她时常对天杰说：“婶娘是个粗人，我悟二伯让我带好你的意思，就是让你多见识，多打点儿仗，多流点儿血。一旦咱白莲教坐了天下，我一定保你高官厚禄，让齐四姑做你的新娘。”她与天杰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可是瞬间却与天杰阴阳两隔了，她怎么对得起把天杰托付给自己的二伯曾大寿？
　　 “齐二寡妇，你走上绝路了！快快投降吧！”从清军阵营传来的阴阳怪气的喊话声，把王聪儿从极度的悲伤中唤醒。王聪儿知道，他们被清军三面包围了，只有西边面对悬崖这一条路没有清军。原本以为拼死攀登到悬崖顶上会有出路，没想到悬崖北东南三面都被清军围得水泄不通。她环顾四周，身边是一张张刚毅的宁死不屈的面孔。
　　 “姐姐，我死也和你死在一起。”最先说话是花儿，她俊俏的小脸蛋儿上都是横横竖竖刚才往崖顶上攀登时划破的伤口。
　　 “总教师，我们一起跳死。”其余人说。
　　 王聪儿从那一张张刚毅的脸上，看到了丈夫齐林的脸，看到了曾家父子的脸，和无数战死的白莲教将士的脸……
　　 “不，我们不能跳崖，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我们一定要斩灭清妖！”王聪儿喊。
　　 “我们一定要斩灭清妖！”大家跟着王聪儿一起喊。
　　 刚刚昏睡过去的姚丞相被喊声惊醒了，他站起来，清秀脸上的那双多情的眼睛望着王聪儿，缓缓地说：“聪儿呀，你说得对，我们会活着出去的。但是要想活着出去，要想战胜清妖，我们必须要补充体力。现在天晚了，我估计清妖要想进攻我们，怕是需要等到天明，趁着这个时候，我们吃些草根野菜，睡一会儿觉来补充体力。”
　　 “姚丞相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去寻找可吃的东西。”王聪儿说，弯腰从地上拔下一棵野菜，在战袍上蹭了蹭，填进嘴里故意装出很香甜的样子咀嚼一会儿咽了下去，又猫腰拔了一棵扔进嘴里。
　　 众人也学着总教师的样儿，一棵棵拔下野菜放进嘴里。
　　 很快，周边的野菜拔光了。
　　 “聪儿姐，我们到那边看看。”花儿拉着王聪儿的手，俩人怕被对面射来的冷箭伤着，身子藏在厚厚的草丛里，猫腰迎着西天的晚霞悄悄向前摸去。也不知摸了多久，王聪儿的战袍被荆棘和树棵子刮破很多小口子，上面沾满了很多像超小的小刺猬一样的苍子。花儿的食指被酸枣棵子划破了一小口子，鲜红的血一滴滴滴落在翠绿的草丛上。
　　 “聪儿姐，我们到别处看看，这地方都是草没有可吃的野菜。临死前还白挨了很多疼。”花儿一边吸吮着手指上的血，对王聪儿说，
　　 总教师王聪儿瞪了花儿一眼：“你没留神，这悬崖好像缓和了一点儿，我们正在往下坡走？说不定有离崖顶不深的地方呢！”聪儿说，拿起花儿的手，对着流血的食指轻轻吸吮几口。
　　 “姐多脏啊，别吸了。”
　　 “吐沫是很好的止血良药，被嘴吸吮过的伤口，能很快止血不会溃烂呢！”
　　 “反正要死了，烂就烂吧！”
　　 “你说这话就不配参加白莲教义军。”王聪儿的声音变得很严厉，“咱们白莲教义军就是剩一个人，也要和清妖斗争到底。有句话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出去，白莲教义军就断不了根儿，就会越来越壮大，清妖就休想消停。”
　　 花儿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聪儿姐，如果这活着出去的人是我，我要是没按你说得与清妖斗争到底，你们的魂灵就把我掐死吧！”
　　 “如果活着出去的是我王聪儿，我不按自己刚才说的话去做，也请你们的魂灵把我掐死。”
　　 “聪儿姐！”
　　 “花儿妹。”
　　 两个女孩儿紧紧相抱在一起，俩人那被晚霞映虹的脸蛋上，满是生的信心……
　　 “聪儿姐，你听，崖底下好像有人在唱《阳关三叠》小调儿。而且嗓音很熟。”花儿离开王聪儿的怀抱，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好像是哥哥在唱。”
　　 聪儿也听到了，那熟悉的小曲儿，那粗犷浑厚石破天惊般的嗓音，不是他的如意哥哥还有谁呢？
　　 “聪儿姐，你看。”花儿已经爬到前面，他回头冲王聪儿招手。
　　 总教师也爬过去了，和花儿的脑袋并在一起，透过草丛的隙缝，王聪儿看清了，原来这是阎王扁朝西的边沿。离这儿有两个树稍深的地方，半山腰有个突出的平台，如意就在平台上割草。厚厚的草堆上，或躺或卧着几个男人，有的抽烟，有的用破褂子驱赶蚊蝇。
　　 “哥哥准是看咱们上了阎王扁，他琢磨着咱们可能在这儿跳崖，特意来接应。他唱歌就是给咱使的暗号。”
　　 聪儿摇摇头，“不对，他们是团勇，孔继檊怕咱们跳崖不死，特意在这派人守着咱们的。”
　　 姐妹二人说的都对，似乎又都不完全对……
　　
　　 八
　　 那天，王聪儿唱着《阳关三叠》的小曲儿和他告别的时候，李如意心如刀绞，离开翠花楼的当晚就病倒了。偏偏第二天，翠花楼的老鸨儿与他要妹妹一枝花，他交不出人来，老鸨儿到县衙把他告了。刚刚伴着惠龄来到郧西的孔知县，正为儿子的死伤心烦恼，听说他就是勾引儿子的妓女一枝花亲哥哥，一怒之下狠狠打了他五十大板，关了三个月。直到今天，八月十五中秋节才放他出来。
　　 中秋节是团圆节，妹妹在的时候，这天都回家一趟，与他喝一杯团圆酒。可是现在，妹妹走了（他估计妹妹可能跟聪儿走了），而自己朝思暮想的聪儿妹妹也和他诀别了，三间茅草屋只剩下形只影单的他，和谁去团圆？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跟着聪儿走？万一白莲教能坐天下，自己就是开国的万岁爷。
　　 外边下起了淅沥的秋雨，百无聊赖地如意，又从身上拿出那只明黄色缎子绣黑龙的烟荷包，就着如豆的黑小子灯把玩。
　　 这是聪儿给他的定情之物。和这个烟荷包一起的还有一个拴着赤金盘龙坠的金杆儿金锅的长烟袋。聪儿跟他说过，这是父母给她留下的物件，母亲临死前曾让聪儿发誓，这两个物件不许分开，不许给任何人。聪儿把烟包给他的时候，如意曾提醒过他，你忘记你在母亲面前发得誓了？把烟荷包给我不就把两个物件分开了吗？聪儿说我没忘记，你是我的未婚夫，我们结婚以后两个物件不又在一起了吗？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谁？”他问了一声，本能地将荷包藏在背后。
　　 “请问这是李如意的家吗？”是一个女人细细的声音。
　　 “您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王聪儿妈。”
　　 “王聪儿妈妈都死了六七年了，您是鬼吗？”
　　 “我是鬼是人，你开门不就知道了吗？”
　　 李如意把荷包扔在炕上，扎着胆子去开门。心想，就算她是鬼，我一个身无分文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大老爷们们有什么好怕的？
　　 门开了，外面站着的是一位陌生的老尼姑。
　　 “您是到我家来化缘的吗？那就请进吧，凡是我家里的东西，您看上什么都可以拿走。”
　　 老尼姑双手合十：“老尼法名妙静，曾在青莲庵修行，后来被知府张三纲派人抓进大牢，头些天才重回青莲庵。我不放心我的聪儿，听说她率领的白莲教义军已经打到郧西，我就动身来郧西寻找聪儿。聪儿跟我讲过你，所以我一到郧西就先来找你。”
　　 李如意放心了，从刚才老尼姑说的话以及她的举动看来，肯定是人不是鬼。可是聪儿的妈妈明明在她十三岁那年死了，老尼却自称是聪儿的妈妈，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外边下着雨，您请进到屋吧！”李如意决定待老尼进来，一定要把个中情由问个明白。
　　 老尼进来以后，李如意点燃屋中火塘，“妙静大师，您请先烤火暖和暖和吧！”
　　 老尼取下肩上小包放到炕上，又从背后取下一柄剑放到背包上，先烤烤手，又把身子转了几回，烤一下身上湿漉漉的僧衣。
　　 李如意从屋角落里搬出两张破旧的竹椅挨着火塘放好，指着其中的一张：“妙静法师，您坐下烤火吧！”自己坐在了另一张竹椅上。
　　 妙静坐下：“我知道你心里会有疑问，聪儿的母亲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冒出一个母亲呢？老尼慢慢请你听。”
　　 二十年前，十八岁的渔家女阿秀，和江南的许多女孩儿一样，特别爱听爱唱《阳关三叠》小曲儿。这天，阿秀与往常一样和父亲在秦淮河上打鱼，嘴里唱着《阳关三叠》。忽然，从他们渔船旁边经过的一艘金碧辉煌非常豪华的画舫窗子推开了，有人喊“渔家女过来”。阿秀以为又是画舫上的厨师买鱼，就飞快地划船过来，一锭银子从画舫的窗子里飞出，落到阿秀家的渔船上，“渔家女请上画舫，我们老爷想听你唱歌。”不是买鱼的，是卖唱的。
　　 “渔家女卖鱼不卖唱！”阿秀把银子扔回画舫，划着船飞快离开了。
　　 第二天夜里，几个强盗进了阿秀的家把阿秀抢走了。被黑布罩蒙住眼的阿秀，当晚就被一个男人糟蹋了。第二天早上阿秀双眼的黑布罩被摘掉以后，才知道自己在一只金碧辉煌大船上的卧室里，搂着她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儿。老头儿告诉她，他是当今圣上乾隆皇帝，因为喜欢阿秀的歌，才临幸了她。乾隆皇上说，如果你愿意跟朕进宫，朕便封你为妃，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阿秀说我愿意跟皇上进宫，可是我进宫之前必须见我老父亲一面，安顿好他的生活。皇上说好，朕这就派人去你家请你的老父亲，过不了多会儿你们父女就能见着了。”
　　 可是阿秀整整等了一天，也没能见着老父亲。后来从乾隆的嘴里知道，他派去的人抢走阿秀之后，她的老父亲急火攻心，死了。皇上说你父亲已经被装殓好，棺材暂寄放报恩寺。等你随朕进宫受封以后，朕要按国丈身份为你父亲举行隆重葬礼。阿秀说我还有一个亲姑姑，不能不明不白地就随皇上进宫，这对皇上的声誉不好，我要把进宫的事和姑姑说一声。为了让姑姑相信是真的，阿秀恳请皇上给我一个信物，让姑姑一看就知道是皇上的东西。乾隆说好，顺手解下插在腰带上的烟袋和烟荷包给了阿秀，说烟荷包是明黄缎子面的，这个颜色只有朕能用，其他人要用这个颜色就是僭越，砍头的大罪。朕是真龙天子，也只有朕的物件上才能绣各种颜色的龙，其他人的物件要是绣龙，也是僭越，要砍头的。还有这金杆儿金锅翡翠嘴的烟袋和烟袋上的赤金盘龙坠儿，都是朕专用。你拿去给姑姑看，她肯定不会怀疑的。阿秀把皇上的烟袋和烟荷包揣进怀里，说声“谢皇上”，便纵身跳进秦淮河。
　　 “这个渔家女阿秀，就是我。”
　　 “是谁把您救上来的？”李如意问。
　　 “是和我父亲一样在秦淮河上打鱼的老渔翁把我救上来的。”妙静法师说，“虽然人被救上来了，可是那个喜欢唱《阳关三叠》的快乐渔家女阿秀已经死了，过去遭遇的事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就像个活死人一样，连吃饭拉尿都不知道，完全靠我那好心的渔翁养父伺候。养父一点儿也不嫌弃我，他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几个月以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儿，突然间就恢复了记忆，秦淮河上被老贼乾隆侮辱的情景历历在目，好像发生在昨天。我把被乾隆糟蹋的事和养父讲了，指着襁褓中孩子和乾隆给我的烟荷包烟袋对养父说，这都是仇人留下的，您替我扔进秦淮河里，省得我看见恶心。养父第二天去秦淮河上打鱼，果然把孩子和烟袋烟荷包都带去了，天黑回来时告诉我，都扔进秦淮河了。”
　　 “后来您又是怎么到的青莲庵呢？”
　　 “三年以后，养父死了。就在埋葬养父的第二天，我遇见了一个来我家化缘的老尼。老尼见我一个年轻女子独自生活，就收我为徒，把我带到青莲庵，给我取法名妙静。我师父有一身的功夫，可以说是世外高人。我跟着师父在庵里诵经念佛，还跟着师父习武。师父圆寂以后，青莲庵里就我一个人了。突然一天深夜，有位叫曾大寿的我认识的男施主给我送来一位年轻女子，说她是自己义弟齐林的妻子，叫王聪儿。义弟因为是白莲教总教师，被清军杀害。他怕清军加害弟妹，暂把她放在青莲庵。万一有清军追杀到此，请妙静法师慈悲为怀，务必救她。”妙静转过身子烤背后的湿衣服，“曾大寿刚走，官兵就来了。我拿出银两，好说歹说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从此我收女子为徒，教授她武艺。我和她明面上是师徒，实际上在我心里已经把她当成女儿看待。聪儿差点儿不到十九岁，和我生的那个孩子一样大，只是我的孩子已经被养父扔进秦淮河里淹死了。看着花儿一样可爱的王聪儿，我突然特别后悔当初不该让养父把孩子扔进秦淮河。如果女儿还活着，每天就像徒弟王聪儿一样陪伴在我的身边，多好啊！因为想念自己死去的女儿，我就把王聪儿当成亲女儿一样疼爱。有一天，聪儿跟我说，她从小没见过自己的亲妈，十岁上死了父亲，十三岁上母亲也死了。母亲临死前拿出两个物件交给她，说他们两口子不是她的亲生父母，要她长大以后，拿着这两个物件去寻找亲生父母。听了聪儿的话，我再也忍不住了，就把自己十九年前的遭遇向聪儿讲了，说我的女儿要是活着和你一样大，她也有两个物件，一个是明黄色缎子绣黑龙的烟荷包，一个是烟杆上拴着赤金盘龙坠儿的烟袋。我看见那孩子和乾隆给的两个物件就想起被乾隆糟蹋的情景，就恶心得要死。养父实在没辙，便按着我的吩咐，把孩子和那两个物件都进了秦淮河。聪儿听完，忽然从衣服里拿出一杆拴着赤金盘龙坠儿长杆烟袋，扑进我怀里，说了一声“妈，我就是您的女儿”。虽然和聪儿认了亲，但是因为我没看见和烟袋在一起的那个明黄缎子绣黑龙的烟荷包，心里还是没底儿。聪儿看出了我的疑惑，就讲出了她和李如意定亲的事，说上次马戏团去郧西，如意哥哥的妈妈给了她一枚金戒指，作为她和如意的定情之物。她没什么可送的，就把那支烟包送给了如意哥哥。这我才知道，聪儿真的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敢情我的养父没把她扔进秦淮河里。”老尼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从聪儿嘴里知道，她的父母都在马戏团。聪儿从打会说话会走路，就跟着马戏团和她的如意哥哥一起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