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结婚，不谈个对象，生理有毛病吧？我曾经不止一次调侃过他，他总是仰着脸嘿嘿一笑，算是对我的回答。有时，我觉得他就是在等我，在等不到我的那几年里，经人介绍谈过几个女人，可是处着处着就散了，如今三十多岁，还是独身一人。
　　 直到他父亲来省城玩，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那天，他开车过来叫我给他父亲做导游，我就给王经理请了一天假，陪着他们父子玩红山公园，去南山牧场，最后在省博物馆里转一天。他父亲是老师出身，初中时当过我二年文科老师，由于两家关系的原因，加上我的成绩在年级里始终不落前三名，每个老师都喜欢成绩好的孩子，所以，王老师一直对我不错，有一种疼自己闺女的感觉。趁着王林开车刷卡进站加油的机会，我和他父亲谈起过王林的婚事。王老师说王林谈过几个，只有一个条件不错的女孩子，谈的时间长些。女孩家在农村，人也本份，长得漂亮，大学毕业后在企业打工，俩人还能处在一起，只是谈到最后因为彩礼太高、需要接女方父母一起过日子、替她父母送终养老的事给搅黄了。
　　 说起这些事时，王老师很平静，像谈别人的事情。只是说到在王林的房本上要加上女方的姓名。女方又说，成家后坚决不和男方父母住在一起，不负责男方父母养老，他真生气的事是在这个，他说，我们家坚决不要扶贫式的婚姻。
　　 所以，王老师心中才开始不高兴，默许和支持了王林分手的决定。
　　 我说，王老师，这个时代已经这样了，谁也无法改变现实。婚姻本身除了负起对方的责任外，还有一种功能是向下扶贫，有时也需要承担这种义务。你想想，谁家女儿白养二十多年，除了是独生女，谁会不要任何补偿，凭空就把女儿交给你？而且，生的孩子姓王，还是你王家的后代。再说，房本上加名字，不是她一个人，有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这是一种诚心，也是一种态度。哪个女人结婚后不想有一个房产和经济上的保障？
　　 王老师在听我说话时，显出满脸的茫然。显然，他那个时代的老人，用他的传统婚姻观念，甚至是感情理智，真的无法理解当代年轻人的婚恋观念。
　　 我只能说到这里，说完后就从包里掏出一瓶水，慢慢递给他。王老师有些迟疑地接过来，用力地拧开盖子，轻轻啜了一口，接着又是一小口。含着水，盖上盖，不再看我，而是眺望着不远处的人群发呆。
　　 你要是和小林在一起，我该有多省心呀！王老师突然说道。
　　
　　 七
　　 直到陈媛出现，刘志远一家人，才算彻底结束对我的法律追究。
　　 在一家名为情暖人间的咖啡馆里，我第一次见到自己丈夫多年来一直喜欢的女人。说实话，女人长得挺漂亮，体形气质也不错，第一眼就已经给我舒服的感觉，总有一种似曾相似的眼缘。从身上衣服的色彩搭配，到体态坐姿的样子，还有说话口吻的柔和轻盈，包括她身上使用的香水，都和我有一种相当近似的程度，让我涌起一种特别熟悉的亲近。如果不是因为刘远志的原因，也许我们见了面，会成为不错的闺密。
　　 看来，陈媛早就认识我，进门后只用目光一扫，就一眼就看坐到角落靠窗口的我，便带着一阵微微的凉风，小鸟般落坐在我的对面。然后，从头顶上取下斜挎的小包，包是普通的那种，最多只能是国产名牌，包的左下角，轻微地磨出了皮子的原色，显得有些陈旧，但是品相还不错，合体地搭配在身上，她算是一个有品质的人。
　　 你想喝什么？我慢声问道。我是通过刘远志的电话找到她的号码，然后才下决心先约的她。
　　 一杯绿茶就行，谢谢。她坐下后面对着我轻声说道。
　　 我扬了扬手，让服务员过来，再点一杯，我自己喝的也是一杯绿茶。
　　 等绿茶上桌，她待一会，端起来仔细瞧起来，像在欣赏浮在热水里的茶片。几片展开的茶叶直婷婷地站立着，浸水杯的中央时上时下，仿佛是白色海水里起伏的绿帆。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她啜了一口后，平定着喘息，终于在我注视的目光下开始说话。声音没有底气，细得如一根游丝，根本就不是热情外向的性格。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女人对男人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甚至我怀疑，她是不是敢用超过平常剂量的药物获得自我快乐的女人。
　　 我想知道，你们的当时是什么情形，你有远志什么要求？我问道。
　　 远志的身体老早就不行了，办那事时，前面还算凑合，后面的事就不济了。就是这样，时间一长，我觉得喜欢上了他，对这方面的事情就不再有太多的要求，虽然这件事情很让人不爽。后来，不知怎么又行了，而且持续坚硬，每晚都能要上好几次，我有些受不了。开始时，以为是他这几天没喝酒、没熬夜身体恢复过来了，几天后我一问才知道，他用了药。我劝过他，可是不听，你也知道，他是一个想干事就要干的人。最后一次，他用了三倍的药，结果就出事了。我把他送到医院，然后留下你的电话，就从医院门前偷着走了。其实，在你到来前，我并没走远，直到你出现在医院门前，忙着做核酸双抗时，我才放心离开。当时，我真的不知道他已经不行了，他那么年轻，心性那么高，对我这么好，要知道，怎么也要见最后一面。
　　 她说了很多话，中间停下过几次，有些歇息地捧着杯子喝绿茶，然后再说。她说的语速并不快，说着说着，眼神就从我的眼睛转向盯着窗外，看着中山路上过往的人群，像自言自语在回忆一件过去很久的往事。茶叶终于落在杯底，松驰的茶叶间，明闪地亮着一丝窗外透进的光线。
　　 我们都沉默着。
　　 她转过一下头，苦笑着对我继续说道：从社会最底层出来，我也不小了，看不到什么人生前途，又是30岁的女人，虽然追求过很多，同样失去过很多，我得不到自己通过努力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努力过了，一切都没有结果。遇到他以后，才决定不想再失去他，我累了，就想紧紧抓住身边和眼前的一切，抓住他，想和他有一个正果，最好能有一个孩子。我大学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边打工、边考公，换过几个单位，最后考上基层城管的事业编，就是因为城管上的事认识了他，觉得他人不错。跟了他三年，也算缘分吧，只可惜我的福份太浅。
　　 你不觉得自己……我反问道。
　　 是的，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我从远志那里早早就知道你，名牌大学毕业，我比不上你，从学历、工作、收入到家庭和长相都不如你。可是，我还是决定和他在一起，那怕没有名份也行。她回答着。
　　 你可能觉得我低微、家贫、人贱，看不起我。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卑微到哪里。我为什么不能得到自己的幸福？为什么我们就要当这个世界上充数的人？她的语气里除了单纯和固执外，还泛着一种拼命挣扎的狠劲。
　　 突然间，我觉得她十分可怜，比我更可怜。这种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女孩，虽然有文化有见识，可是从根上，她仍身在传统的婚姻里走不出来，扔不掉一颗被贫困浸透的心，扔不掉一种想通过奋斗，通过吃苦，通过付出获得生存资格的希望。有时，人不该这样，因为拥有这种期望，比什么都痛苦，不如不去希望。
　　 我和她谈了很久，重新续过一次茶。中间，她有一个电话接打进来，估计是她母亲电话。我看到她在说话时，捂着脸，泪水一直在眼眶里含着。听得出来，她母亲让她赶紧打钱过去，说是弟弟即将定亲，需要18万彩礼钱，女方家庭在这一点上寸步不让。
　　 关闭电话后，我看她一声不响地坐着，平息着心中泛动不已的杂乱心情。她从坐位上拿起包来，从里面掏出一堆杂物，我一看，都是刘远志的东西。有几张银行卡，有一块手表，轿车的钥匙，还有另一套房子钥匙。房子是刘远志背着我，用自己名义私下购置的房产，全款支付。
　　 卡里存有一笔钱，是远志给我的，我不要啦！我只取过一笔，够我用的就行，我查过，剩下的不少。房子是他的，属于你。还有车子，停在公司院子，你自己开吧，我不会开车。他的身份证住院时就交给了医生，你肯定早就拿上了。她像交代后事般告诉我，强笑道：我只取属于我的，不是我的，也想要，老天不让！
　　 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再联系。我内心的平静被打乱，看着她说道。我看到她努力掩饰一种被拦腰折断的痛楚，红颜悲伤的恍惚间，凭空多出一层女人之间的同情和悲悯。尽管她夺走了我的幸福，让我成为一个背着恶名的寡妇。可是，我还是不觉间，有点喜欢这个和我一样的女人。
　　 我伤害过你，就不联系你了！她叹息着：姐姐，对不起！
　　 说完后，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这茶挺好，苦里有些甜。然后笑一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们有孩子了？我突然问了一个自己都吃惊的问题。
　　 她此时已经离开座位，听到后慢慢地回过头来，朝我凄惨地一笑，没再说话。
　　 望着她的背景，猛然觉得，她此时的一对翅膀，被命运大手折断了！
　　
　　 八
　　 不到半年，刘远志的公司财务被审计所清算出来了，他个人占有的股份和财产，以及现金数量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除了我占有的股份属于我的收益以外，重新估算也是一笔不少的数目。刘远志个人的财产，要按照法律规定进行分割，他父母有一份，我有一份。本来我可以分得大部分财产，可是，考虑到陈媛可能怀有孩子的原因，我还是决定让利给他父母，暂时不告诉他们。毕竟，我和他没有孩子，他的父母将来更需要养老钱。
　　 因为丈夫的突然去世，我在成为一个寡妇的生活里，意外地继承了一笔巨额的财产。这一笔钱，如果不奢侈，不乱花，不投资，不被骗，足够我一生的日常花费。这是一场婚姻带给我的利益，也是我作为妻子八年来的应得好处。由于是律师一手处理的，没有多少外人知道，我也不打算让外人知道，更没有让我父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我得到一笔死亡抚恤金和两套城区的房产。
　　 留在公司继续工作，没有任何理由让我辞职离开，我害怕过脱离社会的生活。只是，每当办公室的人们谈起出轨外遇的事情时，都会不自觉地小声谈论或者不谈，更多时候，是躲开我私下里谈论一番。我知道他们，只是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披着一副悲伤的面孔，掩盖着我内心早就安定的平静。
　　 陈媛的事，我还是告诉了刘远芳，女人之间好沟通。刘远芳听着电话，没说几句话，完全是敷衍着我。就是在这几句里，透着一份外国人才有的冰冷。最后，我才告诉她，你哥很可能有一个孩子，是陈媛的。
　　 什么？！我终于听到了她发出的惊叹！
　　 接着，是一阵沉默，我们不再说话。
　　 知道啦，谢谢你！过一会，刘远芳重新恢复到平淡的心态，算是应对了我的回答。
　　 在她的眼里，仿佛我是一个罪人，是害死他哥的凶手，对刘远芳的态度，我很生气，其实也没有必要，何必让别人的冷漠，伤害到自己的心灵。
　　 我再次告诉她：刘远芳，吃药，是你哥自己做的事，你不要涉及到别人身上。如果陈媛是凶手，她也许更是你家福星；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流掉，真给你们刘家生下来，也算是对她的赎罪，更是她对刘家的最大贡献，你要抓紧时间。
　　 后来，刘远芳还是带着自己的父母，去找到陈媛，证实了我的猜想和判断。我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果真有一个孩子，而且是一个男孩。只是，我不是我丈夫孩子的亲生母亲，这件事并不让我悲伤，而是让我充满着耻辱。
　　 我把刘远志的骨灰盒和他的各类证件，还有一包他小时候的相片册，送给他父母时，才知道的这件事。他们用物质和精神的多重办法，终于保住了儿子最后的骨肉，让出一部分财产给陈媛，甚至把自己名义的房子让给她住，这是中国老人才会做的事，也只有中国老人才能做得出来。
　　 打开门，看到进来的人是我时，他的父母一个劲地感谢我，再也没有当时斥责我时的凶猛样子。他母亲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手在颤抖，嘴角泛动。他的父亲招呼我后，重新开始抽烟，老头烟戒了几年，面色和饭量好了很多，此时重新抽烟可见心情有多么的不好。这时，我看到他显得拉遢萎缩，原本直挺的腰身，短短几个月时间，就从头到尾地弓下来很多，几乎成为驼背，变成一个标准的衰败老人。俩位老人虽然才六十出头，头发早已满是灰白，满脸皱纹，说话和走路，失去了我记忆中的和干脆和矫健。看来，儿子的突然死亡，对他们打击不小。
　　 把骨灰盒放在柜子上时，我找出三支香，点燃后对着盒子说：刘远志，你回家了！话未说完，我已是热泪流到嘴唇。突然间，我想起他对我所有的好，想到他追求我、拥抱我时的所有情形，他是那样年轻健壮，满脸笑容，楞头楞脑。没想到，只用几年时间，就让自己变成一盒骨灰，成为一份让我既恨着又爱着的记忆。
　　 他的父母沉默不语地看着我做着这一切，不言不语的也在流泪，像看正在播放的电影和电视剧。
　　 回过头来，面对他们，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也许，我真的是杀死他们儿子的凶手？
　　
　　 九
　　 重新以一个人的心情，回到一个人的世界，成为我决定终生要去面对的生活。
　　 除了没办法不得不做的工作以外，我在自己突然空出来的大把时间里，变得无所适从，对什么都没有了兴趣。甚至王林满怀欣喜开着车，请我外出旅游、吃饭的事，都被我一一拒绝了，而且态度很坚定。我重新成为独立的人，不会为任何人戴孝守节，也不想再返婚姻的围城。王林很理解地面对着我，就像我小时候犯错、受委屈后，他总是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替我背书包，替我写作业，然后伸出手来，从背后递过一板子我喜爱吃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