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里，下班后的时间里，断断续续，我开始收拾衣柜，清理鞋架，然后整理家里的衣橱和箱子，几是能找到的东西，我都试图过上一遍，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冒出来，打乱我平静的日子，尤其是刘远志的的东西。我把家里留有刘远志的痕迹一层一层地清理干净。包括疫情封闭期间，社区送来的一包莲花清瘟胶囊和成盒子的抗原试剂，还有他读过的几本企业经营书，也和他的衣服鞋帽一起，打成小包塞进小区的捐衣箱里。谁要谁拿吧，我不想再留了，日子总是继续着，没有必要让自己不开心。
　　 我在努力地想让每一个今天，尽快回到曾经单身的时光里，这是我唯一想做到的事。没有原因，没有结果，没有解释，也没有任何恐惧。反正，我就是想能够快速地告别过去，给曾经的记忆用力地切上一刀。
　　 做完这些，浑身疲惫地坐在窗口前，喝着温温的茶水，看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这座城市太大了，却让人觉得面对它时又太无力。小小一场瘟疫，让一切顿时变得寂静，变得就像没有人类的世界遗址，让人在疫情的恐惧里，在人性的恶与善中，深刻地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毫无着落。
　　 很多人灵魂里的腰身，以及他们对整个世界的渴望，就是在这种时刻被齐齐的斩断。从此，人类不再昂首挺拔！
　　 西面的雅玛里克山已是一片碧绿，一扫疫情期间的枯萎靡，全无全城封闭时漂在空中的绝望无助。东边的博格达雪峰，已进入炎热的夏季，却仍然在蓝天的中央，凭空耸立着洁白的雪峰，突兀一般，千百年不变地站在那里，用悲悯的目光，眺望着越来越肥大臃肿的街巷。坐着坐着，轻松的感觉再次泛上心头，我发现房间的空间突然间变大，窗口瞬间变得明亮，自己的身体跟着一起，变得轻盈透明，仿佛经这一事已然成仙。
　　 不论对刘远志还是对王林，他们都不是坏人，只是不适应和我的婚姻。我需要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为某种形式而活。比如，婚姻这种东西，天长日久后，有时就是有一份无形的负担，我注定会带给对方太大的重量。同样，有无数对方带来的物件，你带对对方的隐形重量；有对方留下的气味，也有你传给对方的不安气息；甚至也包括因为对方的存在，而产生一份无尽的情感失望，都会在无形中对我、对他产生着紧迫的压力感。我努力想去消除这些，试图用丢掉掩埋的办法，抛开对我对他们产生恶心、害怕和不愿意去想的事。可是，短短的时间内，甚至用尽半生的时光，我仍然无法彻底地离开他们，离开他们，离开我曾经的丈夫刘远志。
　　 刘远志的骨灰最终还是葬在了东山公墓。他的父母专门花一笔钱，买下二十年的时光，以此作为对儿子的永远怀念。也许，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老人就会再也走不动路，不能坐在儿子的碑前，然后他们也会无声地离开世界，到那时，谁会记得有这一座墓地？也许，不等期限到来，时间就让人们以自我的离开，永远地遗忘掉这一切。
　　 墓地就在城边，我只去过一次，是刘远志下葬的时候。看着工人们掀盖、掏土、放盒，然后盖板、立碑，封闭。碑上有死者的相片，是我们结婚时的合影，老人们只剪掉了有我的一半，遗像中的刘远志胸前有朵小红花，显得很鲜艳，正笑盈盈抿着嘴看着我。
　　 刘远志的父亲坐在旁边，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仿佛吸进忧愁吐出欢乐。他的母亲怀抱一束鲜花，坐在旁边的水泥墓基台上，等着公墓的工人抹完水泥立即交工付钱。
　　 我远远地看到，高高的太阳下，陈媛的身影出现了，瘦小的她正朝着墓地走来。她的手里领着一个边蹦边跳的小男孩。小男孩很顽皮，用另一只空出的手，顺路扯着身边的草枝，然后高高地扔向天空，随之望着落下的草叶哈哈大笑。声音清脆干净传得很远，透着童年才有的尖锐。几只小小的麻雀，惊异地飞上天空，叽喳地响成一片。
　　 放下手里的花束，我慢慢地转身，向它处走去。我不想和陈媛再见面，上次是她说的，这次是我想的。一个女人心灵的死亡时间，有时，真的很微妙。
　　 走出大门不久，我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响亮的炮仗声，回头看去，一团小小的硝烟从远处的地面上升起，浮在空中又缓缓散去，然后和蓝天融为一体。
　　 如果有的话，这是刘远志的灵魂吗？
　　 猛然间，发问自己，我还有灵魂吗？
　　
　　 十
　　 春天未到，整个获得城市自由了！经历长达三年的疫情，大门小门在一夜间突然解禁，顿时让人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商场超市不再做核酸检查，农贸市场开始重生人气，小商贩们推着车子高声贩卖水果，公交车上带口罩的人少了很多。几个市郊的夜市开始恢复营业，年轻人成群结队围桌而坐，大胆地吃烤串串喝啤酒。美团的小哥们，戴着黄色的头盔，慌不择路地骑着电动车，扭着身子从人群里疾速驰过。
　　 送完报表走在红旗路的人流中，我发现街上的车流也明显多了起来。红灯亮起，聚集着大批的男男女女；绿灯亮起，我跟着大群的人流走过马路，然后左转右停往公司去。公司门口，王会计在楼下送人，故意慢吞吞走着，多晒一会新鲜的太阳。看到我时，他停下脚步向我挥手，我看到他的脸上全无离婚后的悲色，而是一脸健康的红晕。我们说着天气真好的闲话，一起进楼坐电梯。从外表上看，他显得比我还要幸福的眼神，像被天使亲吻过一样，真的让人嫉妒。
　　 回到公司里，我的生活一切依旧如故，别人带来的变故发生了很多，让更多的人有了新的话题。先是公司开始减员降薪增效，公司进人录工暂时停办，年轻的实习生们只好回到家里躺平。科室里少了年轻人，让原本热闹充满人气的小小空间，顿时变得死寂许多。办公室里的刘科长、王会计，在孩子们考到外地大学后的时间里，死活不愿再与另一半相互厮守，前前后后与自己的老婆和丈夫离婚了。接着是几个老人先后去世，我们去参加的葬礼、送的葬，死者虽然还未到退休年龄，却都是有基础病历史的人，疫情期间没有挺过去。公司里从城郊方舱医院回来的感染者，像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一样，变得神经兮兮，寡言失语，像被抽走了灵魂。身边离异的人多了，离异的事情不再有人惊讶；死的人多了，死亡就不再让人感到害怕。死亡和诞生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出入口，每个人只是排队的距离和位置有所不同而已。
　　 我和刘远志的事在公司里正渐渐淡忘，不再被人好奇地打探。
　　 王经理的老伴人不错，我见过几次面，是一位贤慧温柔的中国传统女人，饭菜做的不错，汤烧得尤其好，不幸的是，也在这次疫情中患病离逝。他现在正孤身一人，白天工作的忙碌无法解除晚上的孤单，他正用他老套的方式猎人，狡猾悄声又无痕迹地接近我，试图引起我的注意，获得他的好感。我当然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这个世界上，多的就是孤男寡女，多的是因为内卷而躺平的人，只要愿意，谁追谁都没错，谁被追求也没错，能有一份追求的力量，还是一种希望。不像王经理自己的儿子，用三十五岁的年龄，向自己的老爹发布着此生不恋爱、不结婚、不要孩子的人生目标。公开的宣言，气得王经理差点吐血断气，然后突然就想明白了人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规划。
　　 直到一天，接到电话，说楼下有一份快递，让我赶紧下楼去取。站在门前，阳光明亮得让人双眼眩晕。我搭着手背四下顾望，突然看到王林。他笑哈哈地倚在车门边，高高地伸着手向我示意，他车里的录音机正在播放着《站着等你三千年》，这是我喜欢的歌曲。
　　 疫情终于过去了！他感叹着说。
　　 终于过去啦！我快乐地回应着。
　　 疫情，居然以令人意外的方式，出人意料地离开了。
　　 病疫结束了，人心的疫情，也结束了吗？
　　 也许，更大的疫情，以我们看不到的姿态，从四面八方袭来，人类的病态正悄然间进行着！突然，我有一种特别害怕的心理，这种不良的心情被一点点放大，仿佛大团的烟雾，正从潘多拉的盒子里，不断地向四周的世界弥蔓，包围了王林，包括了我，包围了从路上走过的每一个人！
　　 二〇二三年六月十五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