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女人花(小说)
心里有两间房,左心房填满现实的生活,右心房安放自己的青春。女人在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
有一点可以肯定,简远的心里同样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并且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永远不会被取代。当年在那条日夜不息的江边,简远唱着“用一辈子去忘记”时悄然地落下眼泪,女人用温暖的手为他轻轻拭去时,面前这个男孩久久地凝视着自己,说:“知道吗?用一辈子去忘记其实是永远记得你。”现在想来,唱过的那些歌似乎都是一句句谶语,这个“家伙”早就预示了自己的结局,这就是他可爱可恼可恨的随性,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会犯成人世界不可容忍的错,但不会去为这样的错背负所谓的责任。
“神啊,保佑他遇上一个能收服他的女人,把他压在五行山底吧,我不是这样的女人,我差点被他收服了,充其量我最多是他的紫霞仙子。”这是女人自嘲的话,或者也可以算是对他的“诅咒”。
慢慢,在女人的世界里,简远的角色不停地变换,爱人、情人、朋友、路人,最后女人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定位——亲人。这个定位让女人感觉很舒服,甚至重新建立起联系,想起时很自然地打个电话,或是问候寒暄或是回忆过往或是笑谈未来,再也不会有怅婉的叹息和悲伤的眼泪。每次通话时间都不长,即使是发乎情也能止乎礼,简远一直都是很默契的应答,也会开一些令人开心的小玩笑。女人很满意这样的状态,这种交往的方式甚至让自己对人对事的态度也潜移默化,淡然、坦然得像一朵安静的花。
在后来的日子里,女人能够大概勾勒出简远的生活:遇上另外一个女人,并且还步入了婚姻的“围城”,一直没能生孩子,否则对他的“诅咒”或许就应验了。五年后再一次逃离,开启了又一个故事。所有的这些有“道听途说”也有和他聊天时捕捉并想象的,每每正式问起时他更像是在八卦别人的故事,所以女人也只是听听而已,不做任何评论。
“这就是他,他就是这样,别人口中的渣男,我眼中的小孩,他自己的戏子!”一天,灰蒙蒙的天空飘着毛毛细雨,一簇杂草在风中冷冷地摇摆,女人又一次想起南方的他,对着眼前的萧瑟把这句话清晰地告诉给北方的雨和风。
在女人的世界里,简远一直很安静地待着,与爱恨都无关。有时女人觉得他其实只是自己意识中幻想出来的角色,其实就是一场真实得很虚幻的梦。在女人真实的生活中儿子还有丈夫才是真正真实的存在,但女人还没有体会到的是——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是故事里的角色,在故事的起承转合之间,哪一个角色才是真正的自己,谁也无法说得清——人生如戏。
四
“我们离婚吧。”女人的丈夫说这句话时是结婚后近二十年的一个初夏黄昏,声音不高但很沉稳,语气语调中能让人感知到丰富的内容。
虽然丈夫的话毫无征兆,但女人只是看了看他然后低头静默了一会儿,静默之后便坦然地接受,并且还有一种释放的轻松,与此同时,女人想起二十年前简远对她说分手后,自己不远千里突然出现在简远面前时,也是类似的表情。那时的自己确实无法理解这种表情背后的心态,但现在似乎顿悟了,是的,就是轻松,无论是现在的自己和丈夫还是当年的远。面对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丈夫”,除了感恩与愧疚,女人想不出任何所谓“怨恨”的理由,女人只提了一个要求:不影响儿子高考,待高考结束后正式分开。在常人看来天塌地陷的事情,女人异常的平静,很简洁很干脆的对白反而让双方都释然:
“你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没有我的位置。”
“所以呢?”
“我遇见了我的爱情。”
“可以理解,四十出头的男人是最成熟的,也是最受欢迎的。”
“你不问问是谁,为什么?”
“不用,其实我们都没失去什么,只是得到了更多,自己感到幸福就好。”
“对不起。”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也不需要再说什么,“谢谢生活”——女人在心里说。当她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简远的影子又一次没来由地渐渐浮现得真实,几乎就要从心里的那间房子里跳脱出来。女人并不刻意地去抑制这种感觉,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这种感觉荒谬而且可怕,当然女人也不会去刻意地助长,她只想让内心如平静的湖水,安静地守着自己的小世界,不掀起波澜甚至是荡漾的波纹。
“揭谛揭谛般若揭谛般若僧揭谛菩提萨摩诃。”
女人又念起这句经文,在女人的日子里,她时常会默念它,那是在很多年前练毛笔字反复抄写《心经》时读到的最后一句,第一遍读就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还因此特意去查阅是何意,有很多阐释版本,最喜欢的一种是: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走过所有的路到彼岸去,彼岸是花朵盛开的地方。是的,生活是条大河,生命则是或是宽阔或是狭窄的河床,渺若沧海一粟的我们都由生命的此岸最终到达生命的彼岸,每一个人都想河面能够尽量的宽阔而河水能够尽量的平缓,并且上岸时能够看到彼岸花开。
儿子顺利地考上大学,离家的那天背着行囊独自登上开往南方的高铁,儿子特意向他们强调不要送别。小伙子确实长大了,虽然俩人在儿子面前尽量地掩饰离婚的事实,但他还是能很懂事的察觉到什么并且什么也不说。填报志愿时儿子征询过女人的建议,北方有许多很好的学校可供选择,出于母性的本能女人更希望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不要离家太远,但儿子的一句话——我很想去妈妈年轻时度过的南方看看——让女人的心莫名地驿动,虽然不是自己曾经待过的城市,虽然离家千里,虽然有太多的难以割舍,在北方的站台上,看着面前这个即将南行的儿子,女人还是摸摸小伙子的青涩脸颊,缓缓点了点头说:“去吧,儿子,得空我会去看你的。”
儿子离家后,女人和丈夫正式办理完离婚手续,没有吵闹,没有纠结,一切都顺其自然。男人将房子留下,并且趁女人不在时把每一个角落收拾得整洁如新才卸下钥匙离开。女人回来后,环视空旷安静的家,最后视线落在孤单的钥匙上,女人还是痛快地哭了一场。一颗颗涌出的泪水掺杂着复杂的情感,无法也不用去追究这一场淋漓的哭泣是痛苦的,愧疚的,还是久违的,如愿的。二十年的岁月,女人很清楚地肯定丈夫确实是爱自己的,自己也一直在尽力封存青春往事,但曾经耗尽青春的情感就是一头不可驾驭的猛兽,总在不经意间从笼子里窜出在意识世界里疯狂肆虐。于是,在女人的星系中,丈夫注定是一颗环绕自己的行星,远则是一颗黑暗与光明更替、炽热与寒冷交接的恒星,更糟糕的是,偏偏自己也只是简远星系世界里的一颗行星,随着恒星的更替交接秋去春来,荣枯变换。
“真是一个坏男孩!”
说这句话时,女人脑海又不由自主的浮现一幅画面:酱紫色的衬衫,一件手工织的黑色横条毛背心,两手交挽在胸前,微斜着头,一丝痞笑很自然的挂在嘴角和眼角,站在小泥路上,背景是立着的白塔,晚照刚好从塔间披在简远的后背。
好久没有简远的消息了,这个家伙极少主动联系自己,而这一年来更多的心思放在备战高考的儿子身上,另加上婚变,他的影子似乎从自己的世界已然淡出。不过现在女人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地整理自己的青春。“好吧,也不用暗里着迷了,这场真实又虚幻的感情无论怎样总要有个终章,这样才能安静的过好剩下的日子。”做出这个决定后,女人在心里默念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电话号码,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的号码,一遍又一遍。有人说如果一个电话号码能保持十年不变,那么他一定是一个用情很深的人,这种人值得托付,这话不一定正确,或许也说明使用号码的人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女人自从使用手机起号码也一直没有变更,女人认为简远属于前者,即使确实是平凡也应该是一个传奇,就像当时女人认定他就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五
女人最终还是没有打电话,直接登上开往南方的列车,走的还是二十年前的路线并刻意地选择尽量慢的班次。北方平坦宽整的原野伴着火车咔哒咔哒的声响逐渐狭窄蜿蜒,之后便是摇晃、摇晃,摇到高低不平的丘陵,穿过一个又一个或长或短的隧道,不停地感受光明与黑暗的交替。女人望着车窗外慢慢退去的田野、山包和高高低低的树林,恍若乘坐着时间的扁舟慢慢回溯至二十年前的岁月。
列车终于在南方小镇停驻,提着简单行装的女人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然后站在站前的台阶上,凝视这个曾经熟悉的南方小镇,相比二十年前固然焕然一新,但小镇人们的客家方言并没让女人感觉陌生。俩人相爱相知的日子里,女人在这个普通的小镇度过了好几个寒暑假期。小镇人们的攀谈让女人忽地找到代入感,曾经熟悉的言语,曾经熟悉的悲喜,如小镇湿润的风扑面而来,那是女人多么向往的风,就像当初的简远是那么向往北方的雪。
是的,简远永远有一颗不安分的心,用他自己的话早已厌倦了被低低矮矮的山丘一圈一圈的包围,原本以为考上了大学就能逃脱,但离开小镇来到不远的城市仍然被扔在山窝之中,四围仍旧是不高不矮的山丘,这简直就是困扰他的魔咒。所以,女人和他初识时,两人经常在黄昏的时候爬上一个又一个小山顶,或相互依偎或背靠着背俯视着远方,一直坐到斜阳收尽,夜幕降临。有时简远还会燃起一堆野火,看跳跃着的火苗无力地吞噬黑夜。更多的时候两人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就那样背靠着背变成满天星光下一座静默的雕塑,看着远处山下曲折穿过山间国道上的车,车前亮起的灯照着通往山外的路,车多起来时就像一条蜿蜒的金环蛇。这时简远会用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唱起常哼的歌:
“告诉我明天有几天,告诉我遥远有多远……告诉我笑容有多甜,告诉我泪水有多咸……”
接下来,女人找了镇内一家宾馆住下,暂时不想惊动任何人,想先自己在这个小小的南方小镇四处逛逛。当女人走在小镇的大街,真正有了陌生的感觉,确实如此,二十年和现在比无异于沧海桑田,宽阔笔直的街道,整齐划一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流,让曾经古朴的小镇早已面目全非。女人很小心地寻找残存的蛛丝马迹,像一个考古人那样小心地挖掘,反复地翻检,但终究徒劳无功。当年简远与她牵手走过的巷陌早已片瓦不存,女人清楚的记得当时简远骑着一辆自行车载着她从父母单位职工筹建楼下出发,骑过一段种着菜的泥路,再拐过单位的锅炉房,经过车库,颠簸着来到铺着柏油的街道。那时的小镇确实小,路的两旁排着法国梧桐,能随时看到风的踪迹。店铺简单干净,充彻着淳朴的味道,巷子口随处可见,小巷人家若隐若现,所有的一切有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让人暖心踏实。
“他呢?是否也不再当年?”当女人这样想的时候,下意识的掏出手机想拨通他的电话,翻出号码正要拨出又停了下来,倏忽之间又返回通讯联系人页面,上下盲目地滑动,女人几乎要笑话自己为何如此犹豫起来。来回间一个名字跳入眼中——钟华——大学时的同学,也是这个镇上的,见证了他们的相识、相知、相恋,当然也知道最后的相离相分。
“好吧,见见老同学是个很不错的理由。”女人这样想的同时也拨通了钟华的电话。
“老同学真的是你吗?天呀!真地这么神奇吗?你确实来了吗?你现在在哪?”
女人被一连串无厘头的追问弄得不知所措。
“老同学,什么情况?”女人尴尬地笑着说。
“来了就好,见面细说,晚上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你在哪,我来接你。”
钟华和女人是大学时同寝室的好友,简远与她们不在一个系,一次校园偶遇便认识了她们,并与女人心有灵犀,真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不,准确点说是有缘而无份。
“晚宴”非常的简单,就只有她们两人,点了几个地道的菜,回忆了一些大学时光,并没有进入正题,女人很希望能拨开一脑门的雾水,钟华好像故意不说,女人也觉得环境不恰当,也没有刻意去追问。饭后,钟华带着女人沿着镇上的河堤漫步,河边留有很多远与女人的记忆,现在早已改头换面,增设了好几座大桥,沿河修筑了宽阔的堤岸,小镇上的人们都喜欢在夏日的黄昏到这散步纳凉,或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或架着手机连上音响唱歌跳舞,一派升平。
两人沿着河堤慢慢走着,气氛也忽然间尴尬起来,一个想问一个欲言又止,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场。
最后还是女人先开口:“这条河没有什么变化,倒是两岸增设的景观反而将河水框住了,似乎让河流失去了活力。”
钟华看了看女人,说:“你……你离婚了?”
女人停了下来,看着钟华,一脸的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向大学同学提过。”说完,女人将眼神从钟华脸上移开,望向并不宽阔并且还露着小沙洲的河面。
钟华拉着女人的手:“你知道吗,从我接到你的电话那刻起我就非常惊讶,老天,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只有剧本里才有的桥段竟然会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被我弄迷糊了,”钟华继续说道:“只是我真的一时不知道从哪说起,这半年来,我一直想跟你联系来着,但我答应了简远,其实我一直在等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