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汾州人物记(小说)
东家美美地吸了一锅烟,看着从鼻孔里徐徐喷出的烟雾,露出满足的笑容。他咳了两声说:抽来抽去还是咱这土烟最解馋。我说怀义呀,你来家里也有两年了吧?徐怀义小心回话:回东家,从东家救我那天算起到现在,总共两年一个月零八天。东家朗朗笑着说:想不到你小子记得还挺准。徐怀义掏心掏肺地说:东家的救命之恩怀义时刻记在心里,不敢有半点疏忽。东家听了,接着说:知恩图报,有点男子汉的气派。我看你挺机灵,腿脚也勤快,从明天起你去粮油行里当伙计,顺便跟着刘掌柜识些字。徐怀义一听心下大喜,倒地便拜:多谢东家抬举,以后但凭东家吩咐,怀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边说边朝东家叩了三个响头。
当上粮油行的伙计,徐怀义干活的劲更足了。脏活累活抢着干,别的伙计看见他那么拼命,讥笑说:哟,为东家这么卖命,难不成想给东家当个倒插门的女婿。徐怀义听了,愤怒地把眉头扭成八字,心里想揪住那伙计搧两巴掌,却怕影响粮油行的生意,只好把怒气吞到肚子里了。
要说这赵东家的名号在汾州那可是响当当,粮油行的生意红红火火,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偌大的套院里住着三房太太。只是前两房太太都没有为赵东家生个一儿半女,反倒是最末进门的三太太在东家不惑之年时诞下一个千金,取名盼弟,从此赵东家渴望生个“带把儿”的希望便饱满起来,不过三太太那块地也怪,自从有了盼弟,任凭东家怎么下种,死活不见收成。过了七八年东家也就死了心,认了命,把赵家的希望寄托到了盼弟身上。
算起来,盼弟只比徐怀义小两岁,只是平日里多在内院走动,难得出门一趟。徐怀义在内院做杂工时也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回。刘掌柜常常教诲他说:人在做,天在看,不要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多长些本事要紧。日复一日,徐怀义识的字多了,见的人多了,经的事多了,时不时还跟着东家去平阳府、宁化府去见些达官显贵,为人处事圆通练达了不少。八年后,大恒粮油行在平阳府开了间分号,徐怀义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分号的掌柜。
粮油行讲究的是低进高出,身兼掌柜之职的徐怀义精打细算,仔细打理,年终结账时分号八个多月竟有了不少盈余。年底回汾州给东家交账,东家笑得合不拢嘴,吩咐加菜加肉专门宴请刘掌柜和徐怀义。
饭桌上碟盘交错,摆满平日难得吃上的美味,汾酒飘香,推杯换盏,东家兴致颇高。酒酣兴高时,东家命人唤来盼弟,盼弟袅袅婷婷地移步桌旁。东家拉住盼弟的手说:女儿,来,给刘掌柜和徐掌柜敬酒。盼儿嗔怪地说:爹,你又喝多了,每次你一喝多就使唤人家倒酒。东家哈哈大笑说:小丫头又取笑爹爹了,二位掌柜把咱们的粮油行打点得井井有条,爹今天是真高兴,千杯不醉,快给二位掌柜倒酒。
盼弟温顺地端起刘掌柜面前的酒盅,亲热地说:刘叔,您老辛苦一年了,侄女给你敬盅酒。刘掌柜略微欠了欠身,接过酒盅高兴地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盼弟如今都成大姑娘了,东家真是好福气啊!赵东家端起酒盅说:刘掌柜真会说话,来我陪你喝一盅。说着两人碰杯喝尽了盅里的酒。盼弟提起酒壶把空了的酒盅添满,来到徐怀义跟前,徐怀义连忙站起身,有些拘谨地说:不敢劳烦小姐。东家说:怀义,你如今可是咱们分号的掌柜了,今天在这里没那么多规矩,盼弟,快给徐掌柜倒酒。慌乱之中,盼弟和徐怀义同时伸手去抓酒盅,两人的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一起,感觉到盼弟玉手的纤细绵软,徐怀义心里不禁一阵狂乱,自己的手也变得苯拙,不小心又碰倒了桌上的酒盅。
徐怀义感到脸上阵阵发烧,喉咙深处阵阵干痒。盼弟的手上沾了些酒,她从腰里揪过一条手帕擦干净了。东家说:怀义,这可是我专门从杏花村托人捎回的陈酿啊,可不要糟蹋了。盼弟,快把徐掌柜的盅添满了。盼弟端起添满的酒盅送到徐怀义面前,徐怀义不敢再推脱,连忙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盼弟的笑容如同花儿绽放开了一般灿烂,徐怀义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些恍惚。这是自己以前见过的那个干瘦丫头吗?满月般的脸庞,杨柳般的身肢,徐怀义想起两句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后宫粉黛无颜色。此刻,他总算明白古人的诗句原来不是胡诌的。刘掌柜看见徐怀义失神的模样,忙拽了拽他的衣袖,徐怀义回过神重新坐下。盼弟告辞回房,三个人接着喝酒聊天直到二更时分。
酒酣席散,徐怀义扶着刘掌柜回到住处,爬到炕上,刘掌柜呼呼地沉入了梦乡,徐怀义拉过被子给刘掌柜盖上。自己也躺到了炕上。尽管喝了不少酒,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晕。听着屋外呼呼的北风,他想起了盼弟那黑亮的眼眸、那桃花般的笑容、那芬芳的味道,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清醒,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是徐怀义这辈子头一次为一个女人失眠。暗夜变淡,天光微明,徐怀义终于抵挡不住瞌睡虫的袭扰,带着对盼弟的悠悠不舍之情,带着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期盼沉入了梦乡。
六、穷人家的年景
第二天一早,整整一年没回家的徐怀义心里惦记着家里的老娘,他匆匆向东家辞了行,挎上蓝布包袱,健步如飞般向东城门走去。
路过槐树街时徐怀义在蒋家肉铺割了一刀五花肉,又在李家烧饼摊上买了二十个刚出炉的热烧饼。烫手的烧饼碗口大小,上下鼓起的两面呈现出焦黄的诱人色泽,咬上一口酥脆咸香,细小的焦黄碎沫纷纷撒落,落在徐怀义护在下面的手心里。徐怀义蹲在槐树街上那棵没人能说得清经历了多少年风雨的老槐树下,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嚼着酥脆的烧饼,最后把手里的那些焦黄碎沫一股脑儿全拍进嘴里。
走出城门时,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徐怀义把双手缩进衣袖里抵挡严寒,加快步子朝家赶去。
回到家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半拃厚,徐怀义的瓜皮帽上、肩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刚进院门,徐怀义就大声唤了一声:娘,我回来了!两扇斑驳的木门随着粗重的吱呦声打开了。
头发花白的老娘颤巍巍地迈过门槛,徐怀义小跑几步搀住了瘦弱的老娘。娘儿俩进了屋,老娘拿起炕上的笤帚仔细扫去落在徐怀义身上的积雪,捧起徐怀义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老娘爬满岁月年轮的脸上绽放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老娘说:我儿发福了。徐怀义把娘扶到炕上坐下,说:我在外面吃得饱穿得暖,娘别为我操心。
灶洞里残留着白色的灰烬,屋里寒气逼人,徐怀义跑到院里拣了些柴禾,在灶里生起了火,被雪洇湿的柴禾在灶洞里劈啪作响,温暖的火光映照在徐怀义脸上。灶台上的猪肉慢慢解冻,铁锅里热气开始升腾,娘把肉剁成小块放进锅里,加了盐。炉膛里呼呼的火苗往上蹿,肉香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正月初二,徐怀义带了几个烧饼去邻村给舅舅拜年,放下东西屁股底下还没暖热,妗子便急慌慌地出了门。过了约摸一袋烟工夫。妗子领着一个梳着大辫的女娃进了屋,女娃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两只手来回扯着衣角的一块补丁。
徐怀义看见有客人进房,连忙站起身。妗子拉过女娃的手,亲热地说:怀义,这是你桂花婶家的女娃,手脚勤快,身子结实着咧,回去侍候你老娘保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徐怀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拉了拉妗子的袖口,走到房外说:妗子,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妗子说:你小子,一年到头也见不了面。还不是妗子给你操着心。人你也看了,行不行,给句痛快话。徐怀义为难说:妗子,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定的事,等回去和我娘商量商量。妗子回转脸色说:那样也好。不过,你可要抓紧点,这么好的女娃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妗子要给女娃盛饭,女娃抓住姈子手里的碗说:婶子,你们吃吧,我回了。说完,跑出门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徐怀义在舅舅家就碗熬菜吃了两个年馍,拜过年便逃也似的回了家。他没跟娘提起在舅家见女娃的事。俗话说:忙上一腊月,闲下一正月。熬过旧历年的人们,在除夕的阵阵鞭炮声中,大年初一升起的那一轮太阳似乎变得温暖了许多,刺骨的北风吹在人们身上似乎也变得温驯了许多。年的温馨让辛劳一年的人们觉得日子似乎并没有那么艰难。新的一年,站在一个崭新的起点上,人们伸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畅想着未来风调雨顺、有白面馍吃的日子。
正月初六,徐怀义告别了母亲去赵家上工,他把母亲亲手做的两双厚底布鞋绑严实装到褡包里。瘦弱的母亲紧紧拽着徐怀义的胳膊送他出门,母亲是个小脚,走不快。出了院门,徐怀义说:娘,你回去歇着吧,别送了。母亲执意不肯,徐怀义只好搀扶着母亲,慢慢地走到了村东头的石磨旁。
徐怀义扶母亲坐到磨盘上,他拉过母亲的手说:娘,就送到这儿吧。母亲抬手摸了摸徐怀义棱角分明的脸庞,眼睛变得浑浊。徐怀义抓住母亲的手攥在怀里,宽慰她说:娘别担心,等闲下来我会回来看娘的。母亲用粗糙皲裂的手拭了拭眼睛叮嘱他说:如今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你要多加小心,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千万不要贪小便宜吃大亏。徐怀义点头答应了。
踏上大路,徐怀义迈开大步、甩开膀子往前走,走了一里多路,徐怀义回头看时,母亲仍然站在原地,徐怀义高喊道:娘,回吧!他听不到母亲的回应,只见母亲的手轻轻地挥动着。徐怀义的眼泪迎着呼呼的北风从脸颊滑落,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起来,直到看不见母亲的身影。
相比穷苦人家的寒酸,大户人家的年景要宽裕很多,丰富很多,不仅有亮丽的衣服、可口的美味,还有红通通的灯笼、喜气洋洋的年画以及那噼啪作响、驱妖祈福的爆竹。浓浓的年味里东家同徐怀义谈论着一些轶闻趣事,筹划着今年的生意。赵东家说:怀义呀,这几天你先帮着料理柜上的事,等过了十五你再去平阳府。徐怀义连声答应。
照着东家的吩咐,徐怀义从春节的热闹中静下心来,跟随刘掌柜打理粮油店的大事小事,细心地为东家呵护店里的一颗麦粒、一粒油星,以此回报东家的再生之恩。一天两顿饭,东家已着人加菜加汤,徐怀义诚惶诚恐地啃着香喷喷的白馍,嚼着筋道的肉片,心里涌动着无限的感慨。
七、元宵节的花灯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傍晚时分,城里各家的女眷都牵着孩童兴高采烈地到州署街上赏花灯,看焰火。不到一里长的街上红通通的灯笼首尾相连如长蛇阵,巧手匠人制作的齐天大圣、寿星、八仙人物等形态各异的花灯错落有致、栩栩如生,引得孩童们一阵阵欢呼雀跃,留连忘返。
整理了几天账本,晚饭过后徐怀义有些犯困,便躺到炕上,不多久屋里便响起均匀的呼噜声。徐怀义身子轻飘飘的,他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儿飞翔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俯看着美丽的田野,无比的自在和畅快。正自陶醉间,一阵咚咚的闷响让他吓了一跳,他极不情愿地降落到地面,想弄清楚这闷响是从哪儿来的,找来找去就是找不见。一着急他从梦中惊醒了,睁开眼,眼前是一团漆黑。他听到了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徐怀义下炕打开门,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小姐的贴身丫鬟玉红站在门外。看见徐怀义,玉红后退两步站住了。徐怀义揉了揉还未完全分开的眼皮问:玉红,有事吗?玉红脆生生地说:徐掌柜,小姐晚上要上街去赏花灯,让你跟着去照应。徐怀义没有犹豫,噢了一声应承下了。玉红接着说:小姐就快梳妆打扮好了,你收拾一下就到大门口等着。说完,玉红转身回去了。
小姐有吩咐,徐怀义不敢怠慢。他回房换了件七八成新的夹袄,穿上母亲做的厚底布鞋,擦了把脸,捋了捋头发,让自己显得精神点,免得出去丢了小姐的脸。在大门外等了约摸一顿饭工夫,玉红搀着小姐缓步向门口起来。人未到,一股清香已随风摆到了面前。
徐怀义抽了抽鼻子,忙迎了上去。走近了,盼弟柔声说:让徐掌柜久等了。徐怀义有些发懵,连声说:不敢,不敢!玉红打趣道:你们两个就别在这儿相敬如宾了,再不走今年的花灯怕是要看不上了。盼弟轻轻掐了玉红的胳膊一下说:死妮子,让你再胡说。玉红假装讨饶:小姐,我再也不敢了。说完,搀着小姐朝州署街走去,徐怀义不紧不慢地跟在二人后面。
来到街上,呈现在眼前是一片灯的世界,人的海洋。平日里各家难得出门的女眷,今日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翠,让街上男人的眼睛发出如野狼般的绿光,连天上的满月也显得黯淡无光。小姐和玉红东看看,西瞅瞅,嬉笑着,玩闹着,徐怀义紧随在两人身后,唯恐有什么闪失。
在灯海里逛了约摸半个时辰,小姐说有些累了,找个地方坐下歇歇。几番搜寻后,两人坐到了一家元宵摊上,徐怀义像个花灯似地站立一旁,小姐说:徐掌柜,坐下吃碗元宵。徐怀义推说不饿,让她们自己吃。看见徐怀义不肯坐下,盼弟不再多说。不多时,摊主端上来三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小姐端起一碗递给徐怀义。徐怀义不好再推辞,只好接过去。玉红说:小姐,我这里有个吃元宵的故事,你想不想听?盼弟放下手里的汤匙,坐直了身子说:鬼丫头,从你嘴里准说不出什么好事来,要说就说,别卖关子了。
玉红于是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一个乡下人没吃过元宵,有一年元宵节他跟老婆说,说破天今天我也要到城里尝尝元宵是啥滋味。乡下人于是风尘仆仆地进了城,狠狠心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两颗元宵,看着碗里圆鼓鼓、白亮亮的元宵,乡下人舀起一颗送进了嘴里。嘴里已经积攒了一口唾沫,乡下人一口唾沫带一颗元宵囫囵下了肚。乡下人想坏了,这第一颗元宵没尝出啥滋味,这第二颗可要好好尝尝。于是又战战兢兢地舀起第二颗,快到嘴边时手一抖,第二颗元宵落在了地上的车辙里,浑身沾满了土,像个奇臭无比的屎壳螂。回到家,老婆问乡下人元宵是啥滋味,乡下人气呼呼地说:啥滋味?淡得跟水一个味。听到这里,小姐咯咯地笑个不停,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小姐说:玉红,你说这么恶心的东西,还让不让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