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到达大队部的时候，隐约看到屋里有一丝亮光，凑近一听，里面有吃饭、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但父亲听得真真切切，原来是大队干部偷偷在吃饭，父亲悄悄从门缝溜进去，拿个大盆子，揭开锅盖就去盛，就在这时，一个人喊“六六六”的村干部正好来盛饭，看到正在盛饭的父亲，大叫一声，其他干部闻讯而来，父亲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黑夜中。那天晚上，我们兄弟妹妹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第二天，父亲被关进大队部，后在全村游行批斗，还准备去坐劳改，后来，是一位大队领导讲了一句话：“不就偷一口饭吃吃吗！”，就是这句话改变了父亲的命运，免去了他的劳改之苦，后来，父亲被押去龙河口修水库，几个月后回到家中。
　　 我是听村子里上了岁数的人讲的故事，后来在母亲口中也得到证实，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却讳莫如深，我想他是不愿提及这个不光彩的“偷饭”历史。
　　 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父亲，饱经生活风霜的父亲，在命运的碾压下，随着改革开放、分田到户一系列国家政策的改变，开始在心中燃起了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希望，那就是要通过读书改变孩子们的命运。父亲曾经对我说过，那些坐在小轿车里面的人，不也是父母养的吗？
　　 一九七七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穿着新衣服，背着书包，第一次迈进东山茶校的大门，开始了我的初中读书生涯。这在村子上，当时也是引起轰动的事情，一个右派分子的孙子还能上中学！很多人都连声称啧，感叹世道变了！
　　 东山茶校，位于合肥到安庆的公路边，前面有一道道山岭拱卫，后面背靠青山，学校建在山下一片开阔地，有高大的教室，还有两层小楼，绿树成荫，环境优美。
　　 学校离家很远，足有五六公里路，我们庄子上一道上学有四五个小伙伴，每天上学路上，要经过长长的河堤，跨过清水河，再走到舒庐干渠大闸，一路风景，一路快乐，既锻炼了我们身体，也给我们生活带来很多乐趣。
　　 放学回家后和星期天，我就在家帮助父母做农活，放牛，砍柴、挖野菜、拾粪，担水，样样都干过，每天早上，挑俩担水，把水缸装满，吃了母亲准备好的炒饭，再去上学，成了我雷打不动的内容。
　　 懵懂的少年是快乐的，那时候，没有感觉到大人生活的艰难，也没有感受学习多少压力，但父亲对我期望很高，每次为的学习成绩不理想而叹息！我常常为自己考试的分数不及格而感到无颜见父母，也曾偷偷在成绩通知单上，悄悄改过分数，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了，自然一顿狠揍，我最怕父亲扭我耳朵，他直到把我耳朵扭通红才放手，我至今才理解了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痛楚！
　　 尽管父母起早贪黑在自家的几亩田地上辛苦劳动，但是家里日子越来越艰难，特别是我和二哥都在上中学，开支越来越大，有几次，因为已经到了开学的时候，学校已经再三催促，再不交学费就除名，而我一直交不起学费，只好待在家中。我无聊地把书整齐地叠起来，用绳子捆起来，放在家中的墙头上，准备告别我的学生时代，开始当一个小农民了，但我的心中，是多么渴望读书啊，看到其他伙伴上学的身影，我偷偷抹泪，但又多么无可奈何！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父亲清晨从远处赶回家，高兴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把一卷钱交给我，原来，父亲起早赶到沟二口街道做豆腐生意的章大伯家借到了钱。
　　 三年的初中生涯，很快过去，我的文化课却很一般，除了语文稍好一些，其他如数学、物理、化学等，成绩都不理想。那时，懵懂少年的我，还不知道学习的重要性，贪玩仍然是我们的天性。一九八零年我初中毕业，考到舒茶中学，开始了我高中学习。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乡村社会，看去人情浓厚，乡民淳朴，但是，这个以血缘关系为经，以宗亲关系为纬的社会，在社会的大变革中产生巨变，表面看去，大家贫富相差不大，但是也分三六九等的。
　　 第一等是村干部，是农村政治舞台的活跃人物，他们掌握着政府分配的社会资源，是地方的土皇帝，他们子女一般优先在当兵、招工等方面优势，乡民凡是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争相请他们出席为荣。
　　 第二等是在农村落户，但在城里有直系亲戚的人家，这样人家多半是妇女户口在农村，丈夫在城里有正式工作，家庭比较优越，门路广，在农村有面子，受尊重。
　　 第三等是会经营、会处关系，会手艺的社会活动家，他们头脑活络，会持家过日，和村干部关系紧密，在乡村人缘好，是受人尊重的社会贤达。
　　 第四等是一般村民，没有什么背景和社会关系，踏踏实实劳动，靠勤俭节约持家过日子。
　　 第五等是以前地富反坏右的后代，他们祖上曾经辉煌，到他们这代已经没落，虽然压在他们头上的帽子已经摘掉，但在政治上，还是没有地位，平时战战兢兢过日子，表面上，他们死心塌地劳动，但在内心燃烧着一种渴望和冲动！我觉得自己家庭就处于第五个等次。
　　 从父辈开始，在我懂事的时候，我就感到巨大的压抑，政治上受到歧视，经济上又非常贫困，虽然父母辛勤劳动，但只能全家勉强糊口，这就是父亲为什么拼死命要让我们读书，因为在乡村我们没有任何出路，那时候，改革开放的伟大政策，在上层社会虽然已经开始，但在农村变革还是很缓慢的，乡村和城市存在巨大的差异，要想改变命运，只有读书考取大学（或者中专、大专），跳出农门。
　　 当我明白了现实的残酷，已经过了懵懂少年，蹉跎了宝贵年华。那时候，高考的升学率非常低，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在我们的周围，很少有人考上大学或大专。要考上大学或大专，当时的希望非常渺茫，尤其在农村，基础教育非常薄弱，在我第一次参加高考的时候，我还没有见到过真正的英语老师，靠瞎蒙英语考五分，总分大约只有二百多分，这样的成绩，即使再复读都是很难考上的！和我同样在高中读书的二哥，成绩和我相差无几。但是，父亲却一直希望我们通过高考跳出农村，因而一个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只有靠土地上微薄的收入的家庭，却要供应两个人上中学，而这两个人的学习成绩却看不到什么考取大学的希望。
　　 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可能都考不上，家庭耗尽物力，最后还是回到农村务农，俩人可能连老婆都没有能力娶到，几乎所有的亲戚都认为，父亲把俩人放在学校读书是错误的决定，但是，父亲却执迷不悟，一直赌下去。
　　 如果父亲要我停学，回家务农，我毫无怨言，我自己甚至对考大学都没有什么信心，我认为我已经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去农村劳动，而以读书为由惧怕干农活，简直是无耻至极。但是，我后来却不得不开始艰难的高考补习之路。
　　
　　 五、乡村的争斗
　　 我的乡村记忆中，充满争斗。争斗什么？为了土地，为了水源，为了耕牛，为了女人等等，有时仅仅为了眼前一点利益也要争斗。首先是周李俩姓之间争斗。我的二叔和四叔，先后和李姓发生多次打架事件，我清楚记得，有一次据说是二叔因为和李姓一个妇女之间发生暧昧，被突然袭击，打得遍体鳞伤，后来二叔消失了好长时间，才在山里姑爷的陪同下，又若无其事回到村里，没有什么说法，也不知原因，也许还是一个圈套或阴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四叔好像要讨个说法，有一次，埋伏在一个矮墙后面，应该想去袭击李姓人，结果被一顿痛打，丢尽了洋相。
　　 父亲作为老大，得知没有什么表态，只有叹息！我的爷爷和李姓家族之间，还有一段官司，因为田地的界线，发生了纠纷，官司一直打到六安州，最后，据说来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女法官，当场做出了判定。
　　 我们家虽然赢了，但从此和李姓人家结下了怨仇，正所谓“一次官司，三代怨仇”，长辈们无法消除心中的结，告状，打官司，在那时的乡村，被认为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乡民们常言道：气死不告状，饿死莫做贼！
　　 不仅是周李俩姓之间经常发生争斗，就连同姓之间也是如此，以我们那时孩子们的眼光，看到经常发生群体性或个体之间打架斗殴事件，时常听到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声，甚至凄惨的哭声。
　　 那时很少见到警察，一个区级行政单位才有派出所，所以，我见过无数次打架事情，有重伤的，后来都在村干部的搅稀泥下，不了了之，小时候，遇到多次村民打架事件，我从来没有见到一个警察，我后来却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当警察的人。
　　 我清楚记得，有一天中午，放学回来，远远望见飘在村庄上的炊烟，我们几个小伙伴，一阵欢呼跑向村头，到了家门口不远，听到母亲的哭声和骂声，原来是父亲和庄子上一个人因为借东西发生口角，接着发生打架斗殴事件，身材矮小的父亲不是对方对手，被打倒在地。
　　 我赶到地里的时候，地里空无一人，只有父亲一人还躺在那里，就像死去一样，我看着父亲，心中不知是恨还是悲伤，父亲大约听到有人走来，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面无表情，没有言语，我后来是怎么离开父亲，父亲后来又是怎么回家的，我都记不清了，只有父亲那没有表情的眼神，一直烙印在我的记忆中，事情后来也不了了之，没有人出面处理，父亲的伤也是很长时候才自愈！
　　 没有什么公道，只有把屈辱吞下，让时间去淡化一切，因为，日子还照常要过，生活还要继续。
　　 留给我少年时代记忆最多的还是自家亲人之间的经常发生的打架事情，我父亲兄弟四人，姐妹三人，父亲是老大，和二叔、三叔、小叔，还有妹妹之间几乎都没有来往，这里面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隐情，如财产分割、性格冲突、嫌贫爱富等，也有可能我父亲为了自保，后来和爷爷划清界限。
　　 我记得，有一次，家中门口放着几根有一人抱粗的大树，黑色油漆，乌黑发亮，这是沟二口老街老房子折后，分给父亲的，不知后来什么原因，被爷爷、三叔他们又扛走了，这样，我父亲作为家中长子，为了家业付出最多，但后来一点财产都没有分到，心里难免无法承受，渐渐和其他弟妹伙疏远了。
　　 那时候，我和二哥都在上中学，大哥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所以，父亲在打架中经常势单力薄，但随着大哥渐渐长大，高强度的农活给了他强壮的体魄，在几次打架中，大哥把三叔、二叔、小叔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从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了！我记得，有一次大哥把三叔打倒在二叔家鸡笼中，鸡吓得漫天飞舞，三叔满脸是血，但他很要面子，一声不吭，偷偷跑回家，把脸上血擦干净。
　　 我父亲也曾希望大哥多读书，但大哥也不是读书的料，经常偷偷出去玩，被老师找到家里，后来只好辍学，回家务农。随着大哥渐渐长大了，父亲的处境稍稍有好转了。有一天傍晚，我和二哥刚放学回家，三叔家来了上十个人，来到我家院子，其中包括三妈娘家来的人。他们来兴师问罪，我不知道家里人是怎么得罪他们的，正在这时，我家猪圈里的一头肥猪冲出来，正好从三妈的大哥胯部冲过，把他带有十几米远后，摔倒在地，发出哎呦哎呦的惨叫，我们家人一看，个个笑死了，撵到人家打架，被猪搞倒了，很没有面子，这些人只好早早收场，落了一场笑话！
　　 在我父亲和三叔打架的时候，二叔和小叔一般都站在三叔这边，我父亲是老大，但脾气暴躁无常，再加上因为财产原因，和爷爷他们产生很深的隔阂，这种隔阂，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深刻，渐渐形同陌路，一有利益冲突，矛盾反而比外人还激烈。
　　 有一次，我父亲和三叔因为自家田地用水先后而发生争执，两个矮矮的老头扭打在一起，把田里秧苗滚倒一大片，我母亲和三妈也激烈互相咒骂，这时候，二叔和小叔屁股后面别着镰刀，悄悄向“战场”靠近，后来“战争”在其他人劝说下，很快结束了，他们也就没有机会参战了。
　　 二叔和小叔，一直单身，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再加上个人一些原因，一直没有找到老伴，后来，他们俩干脆在一起生活，但是也是争吵不断，甚至经常互相殴打。
　　 我后来参加工作后，有一次，接到大哥电话，小叔把二叔砍死了，我听到了，非常震惊，经过和二哥一番商议，决定还是报案给派出所处理，后来经过公安机关调查，二叔真正死因是喝剧毒农药致死的，被小叔砍的一刀，不足致命，不久，小叔被释放，大摇大摆回到村子，很是吹牛，逢人便讲，是他侄子把他搞出来的，村民不知底细，我也不好讲明。
　　 出来后小叔，很是神气一番，在村庄上好逸恶劳、偷鸡摸狗的恶习因而更加嚣张起来，我因此很有讲了他一番，见面也不理他，免得变相支持、怂恿他。倒是他，每次见我回家，总是来我家坐坐，我每年给父亲上坟，他也不请自来，我看到他，孤单一人，也老了不少，心中不免同情，过去的事情都淡忘了。
　　 几年之后，小叔因病瘫痪在床，无人问津，后来活活饿死，我闻讯后，送一袋大米，但人已经没有气了，是大哥联系村里火葬场车子，拉去烧了，把骨灰随意埋在狮子山下的水沟边。每年清明，我们都去烧一把纸钱。随着，父亲、二叔、小叔相继去世，三叔已经日薄西山，他们那个时代结束了！
　　 无休止的争斗，外人之间，亲人之间，哪里有利益，哪里就有争斗，这种争斗，没有艺术性，没有智慧性，是本能释放，是人性中自私、狭隘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