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这一年高考，我和二哥都落选了，而且离录取的分数线有很大的差距，这对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家庭又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不是我们不努力，而且我们的基础实在太差，英语就是横亘在我面前的大山，在舒茶中学，没有英语老师，我第一年参加高考，靠瞎蒙，考了五分，第二年在南中复读，高考就考了六十五分，以后涨分就难了，一直在七十分左右徘徊，而英语分值是一百二十分，是高考最容易拉开分值的学科。
　　 各种议论、嘲笑，像潮水般涌向我们，村西头，一个以泼辣无理闻名的妇女，一天早上，到河边洗衣服，从我家门口走过，故意大声朝我家喊话，一阵叽叽喳喳的乱叫，意思大意是：不好好干活，想吃天鹅肉，想当公家人，命中没有八格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干活人的儿子就得干活。
　　 她的话声引起庄子上人伸头缩颈，私下议论。
　　 一股血潮在我和二哥身体里激荡，我们撸起袖子，攥起拳头要上去论理，被母亲一把拉住：“小老子，不要给我们添乱，现在人家都在讲我们，老娘求你们了……”说着，双膝跪下，泣不成声。。。。。。。
　　 看到母亲一头花白的头发，我和二哥心软了下来，一阵呜咽。
　　 父亲依旧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挑着一担堆得很高的稻子，吃力地走着，重重的担子压在父亲矮小的身体上，从远处看，几乎难以看见父亲的身影，从近处可以听到父亲的激烈喘气声，担子慢慢向前移动，有时好像又往回倒退，踉踉跄跄的样子，村子小刘看见了，一阵讥笑道：老头子，还不把你二个儿子从学校搞回来，你累死累活图什么？
　　 父亲一声不吭，仍然艰难地向前挪动。
　　 老百姓的儿子还想考上大学？就连山里二姑爷都当着我们父母的面大声讥笑。
　　 这一年暑假，我和二哥参加双抢，繁重的体力劳动和高考落榜的精神压力，考验着我们，尤其是，农村一些复杂的农活，如犁田，打靶等，我们一直不会干，经常闹出一点滑稽的笑话，有的人对我们充满讥讽，说道：考又考不上，农活又不会干，真是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弹糠，废人一个。
　　 但有更多善良的村民，对我们充满同情，偶尔安慰我们几句，还热心帮助我们家做农活。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命运也充满迷茫，也怀疑自己走读书考大学的路是否选择正确，是否能走得通？
　　 在我们四周的村庄，和我们一般大的年轻人，大多念到初中毕业就开始外出谋生，上高中的就很少了，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很自然回乡务农或外出打工，这些人都成家立业了，只有我和二哥还在读书之路上前行，却屡屡不中，家中为此耗尽财力，在很多人家都盖起小洋楼的情况下，我们家还是三间茅草房，每到雨天，外面多大雨，里面也下多大。我和二哥都到了成家的年龄，却没有任何成家的条件，成为周围乡邻的笑料。
　　 生活对我们来说，没有比这段时期再严峻了，在这段岁月里，我逐渐形成了自卑、内向、敏感的性格，我没有多少朋友，只有二三个能谈得来的好友，在最需要爱情的青春岁月，爱情对我来说是一种奢望，即使有喜欢的女同学，也深深埋在心底，因为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和条件去谈什么爱情。我只有在文学的世界，去体会爱情的美好，空闲时间，我拼命找小说看，经常向同一个庄子上，家庭条件好的李桂花借文学杂志，贪婪地读着，在另一个世界中找到了快乐，我用文学对抗现实世界的残酷，使自己的精神不至于彻底的颓废下去。
　　 一天清晨，一阵鞭炮声在我家门前响起，大妹妹出嫁了，没有各种各样的嫁妆，甚至连一些农村风俗必需的澡盆、被子都没有，更没有吹吹打打、轰轰烈烈的迎亲队伍，为了我们读书放弃学业后，一直在家辛劳的大妹妹就这样出嫁了，当天早上，我趴在家中桌子上，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任热泪长流！
　　 这一年，二哥在好心亲戚的帮助下，到县城工作，我仍然在复读的道路上继续前行。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已经在舒城中学当教师的李祥荣，在得知我还在复读的消息，通知我到舒城中学复读，我在他的热心帮助下，来到全县教学水平最高的学府，开始了我的新的复读生涯。
　　 文科复读班大班有一百多人，挤在一个大教室中，班主任是人在背后称为“束大呆子”的束老师，其实，束老师不仅一点不呆，而且教学认真负责，工作起来精神抖擞，视学生如子，为了教学一些事情，敢于顶撞教育局官员，敢于找学校领导论理，那种较真的精神，被一些处事圆滑、自私自利的人在背后称他为“束大呆子”。
　　 每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同学们有的刚起床在洗漱，有的还在梦乡中，束老师早早起床，打开教室门，把里面全面打扫一遍，然后去寝室喊叫同学们开始晨跑，锻炼身体，最后回到教室开始读书，开始了一天紧张的学习。
　　 这样大的班级，汇聚从各地来的复读生，年龄大小不同；成绩、基础不齐；有领导家孩子；有老百姓家子女；有来自偏僻山区；有来自县城、集镇；有整天沉默用心学习者；也有被家长逼来混日子、调皮捣蛋的；有穿着土气的；有洋里洋气的；在束老师眼中，一视同仁，相反，他更喜欢农村来的、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这些学生，家中有困难，经常得到他无私的资助，而一些来混日子的同学，在他严厉得几乎不近人情的管束下，要么变得老老实实，要么卷起被席走人。
　　 一百多学生，女生几乎占有三分之一，一百多个青春年少，在高强度学习的重压下，表面看去，几乎风平浪静，但其实是暗流涌动，很快，束老师凭着自己多年的教学经验，马上灵敏地发现，班上有好几个学生有恋爱倾向。他立即果断出击，棒打鸳鸯，苦口婆心，找这些同学谈话，坚持，坚持，等考上大学，随你们怎么谈。多年后，不少同学，在走向人生的辉煌的时候，在回忆那一段青涩岁月，无不感谢束老师的严厉管教。
　　 背书，做题，测试，一周一小考，一月一中考，一学期一大考，我们全部的生活就是这些内容，这些东西，把我变成了机器，木偶，头脑僵化，我的情绪随着考试成绩而变化。但是，我几乎所有的考试成绩都是平平的，甚至还有个别学科糟糕的。本来基础就很差的我，虽然已经参加了二次高考，但在这个来自全县各地学生的班级，也是强手如林，我仍然每次考试成绩排名不理想，但是，生活已经没有机会给我去体会失望的空闲，我只有坚持、坚持、再坚持，努力，努力，再努力！
　　 复读同学的心里大都是脆弱的，甚至病态的，我们对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早已麻木，满脑子都是考试、数学题、英语单词等，有时走路、上厕所，吃饭的时间都在絮絮叨叨、死记硬背。
　　 个别学生，在长期多年落选、反复复读的生活中人格扭曲了，精神近乎崩溃，有一次一个男学生到女厕所去偷窥，被校方开除了。学校周边，时常出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一人独行，自言自语，据说就是一个多次高考失意者。
　　 还有一个同学，是李明的老表，三年复读未取，第四年高考时，精神一时恍惚，当着监考老师的面，大摇大摆跑到前面的同学座位边，拿起试卷就去抄，被监考老师当场抓到，取消考试资格。
　　 考试，多年的考试，已经融进我的血液里去了，后来，甚至我已经到大学了，经常在梦中都是紧张考试的情形，像梦魇一样长期纠缠着我。
　　 在舒中复读的时候，我还经历了一次锁教室事件，而且还是其中发起者之一。当时一位新来的数学老师的教学很不合我们这些“老补”的口味，我们认为水平太低了，耽误我们学习，这位教师的课，学生们渐渐听不进去了，课堂上，一些学生开始鼓噪，秩序很乱，而这位老师涵养很高，每次照常上课，按时到来，我们因此很焦虑，离高考越来越近，这无疑是白白浪费时间，数学又是主课，我们几个同学一商量，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大锁，直接把教室从里面锁了。
　　 那天，我坐在窗边，清楚地看到这位老师像往常一样，夹着书本，兴冲冲地走向教室，可是怎么也打不开门，立刻，他满脸通红，他明白了发生的一切，无声地回去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这位老师，我们也不关心这些，我们只关心高考、分数和我们的命运。
　　 多少年之后，我一直感到对不起这位老师，我们做的太过分了，作为一个老师，没有比这样更觉得耻辱的事情了，后来我们一直没有这位老师的消息，如果我再见到他，一定说声“对不起”。
　　 我们那时候都是病态的，被复读生活压抑得精神都有点不正常了，我后来常常这样想，才减轻在内心对自己的谴责和愧疚感。数学课没有了老师，秩序因此更加混乱，有的学生只得自学，有的学生趁机大声喧哗，这时，束老师夹着课本，走向讲台，给我们讲地理课，后来，来了新的数学老师，同学们慢慢情绪稳定了，都在鼓足劲头，向高考挑战。
　　 一九八六年，我第三次参加高考，这一年，我考试四百六十一分，超过中专分数线一分，相比，前二次高考，我每年都以近一百分的幅度增长，这个分数，使我喜忧参半，喜的是我达到了录取分数线，忧的是可能录取不了，还要面临复读，否则前功尽弃。
　　 在焦虑中度过几个月后，终于得到消息，录取分数线提高到四百七十分，我再一次落选了。
　　 生活似乎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刚刚露出一点希望的曙光，又无情地把我打回原点，更残酷的消息是，舒城中学突然复读班不办了，得到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晴天霹雳。
　　 舒城中学，又称伏虎寺，是清末同盟会员、我县爱国志士王仁峰创办的一所学校，是全县最有名的学校，集中了全县教育界最有名的老师，校风严谨，学习气氛浓厚，环境优美，绿树成荫，后面有名的红楼，曾经是刘邓大军的渡江指挥所，虽然我只在那里学习了一年，就深深爱上这里的，学习成绩也很大提高，就在我一直盼望录取的消息的时候，分数线突然提高，我又落选了，更糟糕的消息是舒城中学，居然停办复读班，这真是对我当头一棒，我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全家人又陷入绝望之中。
　　 有一个成语叫走投无路，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无奈之下，我只得到千人桥中学，再一次开始我惧怕又不得不重新开始复读生涯。
　　 我到千人桥中学报到的时候，学校复读生已经招满，因为我是达到录取分数线，所以校方破例同意了，我只得挤在教室的后面，在寝室门边搭了一张铺。
　　 满满一大教室的学生，整天乱哄哄的，我个子本身就矮，上课几乎听不见老师的声音，看不见黑板的内容，照这样下去，高考又希望渺茫，我因此整天焦虑不安，整夜失眠多梦。
　　 更令我感到不适应的是，学校没有干净的用水，洗澡、洗衣就在附近农村水塘，洗碗就在附近农田水沟，喝水都是黄色的，底下都是泥沙，食堂也没有什么菜，几乎顿顿都是烧冬瓜，上面飘着几滴油花。
　　 忧郁、苦闷，还有绝望，像影子一样纠缠着我，家中还对我抱住极大的希望。我不是害怕艰苦的环境，几年的复读生涯，把我一生中的苦都吃尽了，最主要我在这里学习很困难，没有熟悉的同学，没有人可以交流，学习也没有什么起色，陷入孤独无助之中。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感动绝望而浑浑噩噩的时候，传来一个好消息，舒城中学恢复办高考复读班，束老师还特意叫人代信给我，叫我赶快到舒中复读。
　　 凌晨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大哥用自行车把我的书籍、被子，还有一袋大米先运到舒中，我则坐上三轮车赶往舒中。当我看到舒中那高大的门楼，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了。啊，亲爱的舒中，我又来到你的怀抱！
　　 后来，我得知，束老师为了舒中恢复办复读班，几乎天天到县教育局，和那些官老爷们交涉、论理，终于说服了这些人。
　　 我很快融入学习中去，这一年，我的学习在迅速进步，我的文科成绩，如语文，历史、地里，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最头疼的数学、英语，也有很大提高，尽管，有的考试，我在班上名次仍然不高，但经过几年的复读，我已经成熟了，不在意一时的考试得失，而且稳打稳扎，尤其在临近高考前一二个月，仍然不放松学习，不少自认为稳操胜券的同学开始开小差了，三三两两到街上瞎逛，还有个别的男女同学，又开始暗送秋波，想在高中复读最后的岁月，偷摘爱情的果实。
　　 这下可苦了束老师，他整天像出色的侦探，在教室里，在宿舍里，甚至在校园的小树林里，秘密开展侦查工作，有几对学生，被他当场抓获，尽快他们发誓不是在恋爱，但束老师仍然在全班大会上，不点名的批评了他们，使他们在高考关键时刻不敢分心。
　　 高考一天天到来，形势越来越紧张，我除了正常毕业那年高考，单复读已经第三次参加高考，事不过三，这一年，若再不过，我真的只得回去帮父亲种田了，我就安心接受命运的安排，所以，在高考前一天，我在学校食堂最后一顿饭吃完后，我用力把陪伴我复读生涯、已经油漆脱落、锈迹斑斑的饭缸，扔进学校前的大塘里，让它永远留在那里，见证我艰苦而悲壮的复读生活。
　　
　　 八、看榜
　　 一九八七年六月，紧张的两天的高考结束后，我回到老家，一边帮家里干农活，一边等待着命运的裁判。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田里插秧，听说城关已经张榜，社会上议论纷纷，我匆忙洗去脚上的泥水，换上干净的衣服，搭上小客车赶往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