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静静流淌的岁月(小说)
这可咋办?跟宝抓耳挠腮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乐观地想象了无数次和心爱的姑娘结婚时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姑娘的父母竟然不同意这门亲事。如意笑着说:“别怕,有我呢;你只管准备一盒点心、两瓶罐头、一瓶好酒,星期天中午来我家就行。”
那天,根宝从头到脚狠狠捯饬了一番,直到镜子里的自己满意了,这才提着礼品向家属楼二栋302室走去。如意笑吟吟地为他打开家门。十分钟后,礼品被扔了出来,根宝也垂头耷脸地走了出来。随即,302室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在师傅家,根宝掂起酒瓶“咕咚”就是一大口。师傅指指桌子上的炒鸡蛋说,吃菜。根宝又掂起酒瓶,“咕咚、咕咚”。“你小子疯了。”酒瓶被师傅夺去,“看你这点出息!不就一个夏如意吗?至于这样?”根宝醉眼迷离地说:“师傅,我不成家了,以后,咱俩过。”“放屁!”师傅呷了口酒继续道,“看来你小子是铁了心要跟那个闺女好,这样的话,你回去跟你父母好好商量商量,两家大人见见面,兴许就成了;婚姻大事嘛,还得父母出面上门提亲才合乎规矩。”师傅的话像是定心丸,根宝一下就有了方向,连夜回到坪上村。老俩口一听儿子是为这个事回的家,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赶忙准备礼物。第二天,根宝没告如意,就带着父母敲开了如意家的房门。如意妈没想到根宝会来这么一出,惊愕了一下,马上镇定着倒水沏茶招呼客人。讪讪地说了几句题外话,根宝妈还是把两个孩子的婚事说了出来,希望如意妈成全。如意妈一字一顿地说道:“按理说,孩们的婚姻大事,父母不能干涉,干涉的太多还犯法嘞;但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又不能不管,我只想让她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的,不能让她以后也和我一样担惊受怕,你也是当妈的,应该能理解我吧?”一番话,说的根宝妈哑口无言。
这条路有走不通,根宝彻底心灰意冷了。他喝酒闲逛,一个人看电影,想了很多。有时候甚至觉得,如意妈说得很对。他不再去找如意,有时见了面也只是不咸不淡聊几句就回宿舍了。这件事,如意第二天才知道。她被根宝的诚心又一次打动,同时更增加了对母亲的不满。那天四个人正在打牌,一个个脑门上贴着白纸片,叫声不断。所有人都没发现有人进来,只到一个恍若天仙、身穿白色连衣裙的身影晃到跟前,人称“黑老麻”的工友才正色道:“哟,这哪来的白娘子?找你的许仙来了?”“哈哈……”一屋子人哄地一下笑疯了。
根宝跟着如意走出宿舍,走到小河边。如意问,为什么不来找我?根宝答,有事,走不开。如意又问,什么事?根宝看着远方,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低声说道,咱们分手吧!什么?你再说一遍!如意瞪大眼睛看着根宝。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根宝痛苦地垂下头。如意扳起根宝的脸问,你是不是真心爱我?根宝看着如意,使劲点点头。那你敢不敢娶我?怎么娶?如意放开根宝的脸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就在那年年根的某一天,如意嫁给了根宝。当根宝从宿舍的床上把穿戴一新的如意背起往外走时,他感觉到有湿湿的液体滴到他的脖子上。如意下来,朝自家的方向深深鞠了个躬,然后坐在根宝的自行车后座上,和几个工友一起向坪上村驶去。
看见漂亮的儿媳顺顺利利娶回家门,根宝妈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家人唯恐委屈如意,啥活都不让她干,像捧着个金娃娃似的。如意一拿起笤帚刚弯下腰准备扫地,根宝就抢了笤帚;或者挽起袖子准备洗碗,婆婆就把她推出厨房,让根宝领如意去村里转游。婆姨们看见小俩口手拉着手在村里走着,像看西洋镜似的忍不住掩嘴偷笑。贾喜鹊把嘴一撇,哼,大庭广众下,也不怕寒碜!村里几个半大不小的调皮蛋则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俩,说起了顺口溜,“根宝根宝你慢点走,瞧瞧你的俊媳妇……”根宝猛得回头,笑着骂一句:“小兔崽子!”孩子们哄的一下都跑了。如意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婚假很快结束,根宝和如意又回了矿上。虽然俩人每天见面,却是各住各的宿舍,过着牛郎织女般的生活。师傅说:“还等什么?快写申请要房呀,傻小子。”根宝哦的一声,这才想起来。
眼看着如意的身子越来越重,可房子的事还没有一点眉目,这可咋办呢?总不能让孩子生在宿舍吧?根宝愁的恨不得自己盖一间房子。就在如意即将临盆时的前一周,班长告诉根宝,他的住房申请通过了;根宝高兴地一把抱起班长,就地转了个圈。虽然只是一间十来平米的排房,根宝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如意妈这几天忙得很,找出好多不穿的球衣秋裤,比比划划剪出好多大小差不多的布块,又去供销社买来新棉花,好看的花布;没几天,一条漂飘亮亮的婴儿被做好了,尿布也准备了一摞。如意爸说:“这回咱们总得露面了吧?”“不去!”如意妈气咻咻地回答的很干脆。“你呀,就是嘴硬心软,明明心里惦记,嘴上偏偏逞能。”被老伴这么一说,如意妈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了,“我是心疼我外孙,这死丫头,她记仇,她不回家!”“好了,咱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这次趁孩子做百天,让妮子回来挪窝吧。”如意妈点点头。“现在好了,如意有了房,生了孩,咱以后有多大力就出多大力帮衬帮衬他们吧!”如意爸感慨着说。“还不是你舔着那张老脸天天去找周主任,他们能分到住房?”如意妈又是心疼又是数落。“哎,只要孩们好,咱当老家的跑跑腿,受点累不也是应该的嘛。”在如意回家的这件事上,她的父母第一次达到了意见的完全统一。
楼道还是那么窄、那么乱,自行车、蜂窝煤、纸箱子,还有人家窗台上晾晒的辣椒、萝卜干,都像她两年前走的时候一样,好像从来就没动过。如意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前面走着,根宝拎着两个大网兜跟在后面,里面是婴儿用品和给如意父母的礼品。这是他第三次走上这个楼道。
如意推开门,妈在床上正襟危坐,爸手里正在捣鼓着什么东西。一看见如意怀里的襁褓,两个人都了站起来。如意把襁褓放在炕上,一层层掀开,一张白白胖胖的小脸蛋露了出来,眼睛黑亮亮的,冲着姥娘一咧嘴,笑了。如意妈说:“这孩子跟我有缘,以后你们该干嘛干嘛,孩子我来带。”
四
春坪长到九岁的时候,得了一种很怪的病。开始她还能正常上学,还能勉强和同学们跳皮筋;但是跳着跳着,她就捂着肚子蹲到一边去了。班主任胡老师也发现,平常活泼机灵的春坪变得不爱说话,不爱动了,小脸寡黄寡黄的。胡老师摸着春坪的头问:“是不是不舒服啊?”春坪摇摇头,又点点头。“哪里不舒服?”胡老师继续问。春坪指了指肚子。胡老师用手一摸,吓了一跳,赶紧掀起衣襟,只见春坪的肚子像一面凸起的圆鼓,摸着还有点硬。胡老师不敢大意,放学后亲自把春坪送回家,并嘱咐聋三夫妇赶紧送春坪去医院。
送走胡老师,聋三扭身去了他大米老倌的正窑,比比划划说了春坪的事。米老倌一听也慌了,从嘴里抽出还没吸完的烟袋嘴,用手摁灭,缠把了一下别再了后腰上,随聋三去看孙女。炕上,大双和小双这一对龙凤胎正蹦跳着玩耍,春坪小小的身子在炕角蜷缩成一团。米老倌呵斥了两个闹腾的小孙子,坐到跟前抚摸着春坪瘦弱的肩膀说:“妮,让爷爷看看。”春坪翻过身,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米老倌摸摸春坪的肚子恨恨地说:“妮都病成这样了,咋不早说?”米老倌瞪着儿子。“什么都别说了,快送医院”。
春坪后来回忆说,其实在她住院期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吃到以前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见过好多医生护士。他们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每天查房,说每个小朋友的病情。他们说话轻轻的,说她得的是“血吸虫”病,还说这病不怕,过几天就能出院。她不懂什么叫血吸虫,也不盼望出院,她觉得父母对她的关心比在家要好得多;特别是爷爷,三天两头给她带好吃的。在医院,她还见到了胡老师和前来看望她的几个同学。他们都表示了对她的关心,还说,等她出院回家,给她补落下的功课呢。
小孩子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这是春坪出院那天,主治医生对爸爸,也是对她说的。一大早爸爸就把春坪的东西收拾在一个网兜里,只等二姑为她办理了出院手续,她就可以回家了。不多时,二姑回到病房,后面还跟进来一个人。“看看谁来了?”二姑把出院单搁在床头柜上捅了捅爸爸。爸爸愣了一下,回头看是好几年不见的根宝叔叔,一下就把根宝叔叔抱住了。听根宝叔叔说,他是来陪受伤的工友来医院急诊时,在过道上碰见的二姑。根宝叔叔说,他还要去照顾那个受伤的工友,就不多坐了,并嘱咐她回去以后要注意卫生,不要去污水沟、臭渠道玩耍。走的时候,根宝叔叔还把拎着的水果和营养品交给爸爸,说让她回家补身体呢。
根宝再返回医务处置室的时候,黑老麻砸伤的左手臂,已被绷带缠绕着固定在一块木板上,额头上也贴着块白纱布,活像电影里的残兵败将。根宝一看,噗嗤一下乐了。黑老麻抬起快要被白纱布遮盖住的眼睛说:“我想回家。”“回屁的家!就你这熊样,回去还不把你老婆孩子吓死?”根宝粗声大气地说,“班前会说了多少遍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不要违规操作,别人都没事,就你不听,这下好了,看你以后再违规!”说着,根宝故意用手指捅了捅那只缠绕着白纱布的手臂,黑老麻龇牙咧嘴“哎哟”着喊出了声。
忙完了黑老麻的事,根宝又去了单位,叫来其他两个班的班长商榷了一番,最后在原来“生产安全制度”的条例上又加了一条:“如果违规操作,一旦发现,扣除半年奖金。”根宝说:“不动真个的,他们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二班的班长也开了腔,“这帮‘土匪’一干起活来,啥也不顾了,这下好了,真金白银的,谁想跟钱过不去,谁就犯规。”出了厂区,三人在岔道上各自散去。
根宝到家已是傍晚。一推门,如意正坐在小板凳上刷刷地洗着衣服。
“咋回来这么晚?”如意问。
“黑老麻被砸伤,陪他去医院了。”
“啊?严重吗?”
“没啥大事,就是手臂有点骨折。”说完,根宝疲惫地躺在床上。
如意说“厨房有包子,有稀饭,你自己热热吧,我已经吃过了。”半天没反应,如意扭头一看,自己的男人早跟周公约会去了。
第二天在班前会上,根宝对着全班工友和段长做了自我批评。他说,黑老麻出了事,是他这个班长没有做到位,自愿收罚,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百元放到段长面前。工友们面面相觑。段长低头看了看钱,又看看根宝,“这,就不必了吧?”“收下吧,新的《生产安全条例就》从我开始吧。”“大伙都看到了吧,啊,你们班长今天是代人受过,以后谁要犯了其中一条,啊,我可是要按规矩办事的,到时候啊,哼,可别怪我手下无情啊!”段长这一番话语重心长,工友们看看班长,看看段长,嗬!看来这是要动真个的了。
五
如意是在小宝上四年级的时候调到洗澡堂的,费了不少周折。两个月后,在如意的撺掇下,美娜也轻轻松松去了澡堂。澡堂多好呀,虽然挣得少点,但是两班倒,中间还可以回家;这样买菜做饭,照顾他们爷俩,什么都不耽误。可小宝吃惯姥娘做的饭,一放学还是往姥娘家跑,有什么事,从来都是先告姥爷姥娘,她这个当妈的,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再过一年,小宝就小学毕业了,可小宝学校和学习的事,她和根宝几乎一无所知。如意觉得他们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必须把孩子接回家里。不管小宝怎样闹腾,她和根宝规定,只有星期天做完作业才可以去姥娘家。如意擦抹着小宝周岁呆萌可爱的照片,一时走了神。这时,门开了。小宝耷拉着脑袋慢慢蹭了进来,根宝神情凝重紧随其后。
“你俩咋一块回来了?”父子俩一起回家,还是头一次,再看看爷俩的神情,如意断定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问他!”根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如意拉过小宝问:“咋了,犯什么错了?”小宝还是低着头不吭声。
如意又看向根宝。“这小子,上课不好好听讲,把前面两个女生的辫子绑在一起,老师叫其中一个回答问题,好嘛,两个人都被拽得龇牙咧嘴嗷嗷乱叫,你说该不该打?”根宝激动地站起又坐下,“还有,他给同学起外号,给老师起外号,你说该不该打?”说着,顺手抄起了一把笤帚攥在手里,吓得小宝只往后倒退。一家三口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如意爸妈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小宝一看救星来了,一头扎进姥娘怀里,唬得老太太也不管什么东西,地下一扔,就抱住外孙,肉呀肝的乱叫一气。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如意看见父母有些吃惊。
“再不来,你俩还不把小宝打死?”
“他学校犯了错,我俩正教育他呢!”
“打人能教育好吗?”老太太白了女婿一眼,又冲着如意喊,“再打他,我可不依。”抱着小宝,老太太马上变得和颜悦色,“不管犯什么错,以后坚决不能再犯了,听见了吗?”小宝乖巧地点点头。“看看姥娘给你带来了什么?”老太太会意老伴打开挎包。“这是你最爱吃的牛肉饺子,这是果丹皮,还有你的小人书,也给你带来了。”看着一桌子的东西,再看看日益苍老的父母,如意还能说什么。一天天的,尽是些摁下葫芦起来瓢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