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夯道，只有头灯射出的那一束光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四壁回响。前后看不见一个工友，怎么没人上班呢？看来这个月的产量完不成了，完不成产量，段长就要骂娘，就要扣奖金。这可咋办？他想回去喊老四、喊小杨帅、喊王力、喊黑老麻。一回头，聋三出现了。聋三远远地对他笑着。他想，聋三真是好兄弟，在他最需要帮忙的时候来帮兄弟了。他高兴地想跑近聋三。忽然“轰”的一声，根宝从惨叫声里醒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如意嘴里嘟囔着什么，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根宝已毫无睡意。他索性下床走到阳台，点燃了一根烟。夜，依然黑漆漆的。
　　
　　 五
　　 聋三死了。聋三死于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当哑妮被两个妇女搀扶着来到事故现场时，她看到满地的碎石中一条孤零零的白布单……哑妮腿一软，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是事故，严重的事故！”老支书严厉的目光扫向每一位村干部和几个灰头土脸爆破组的村民。
　　 “二狗，你说说吧，你是这次爆破组的组长。”
　　 那个叫二狗的，眼睛瞪得老大，说话都带磕巴“不知道啊，我，我们在开炮之前，周围都加了警戒线的，又吹哨子，又，又挂了彩旗，当时没有人啊，不信你问问他们几个？”
　　 “二狗说得没错，我们来回巡逻了好几遍，周围确实没人。”
　　 “是啊，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可不敢马虎。”
　　 “好，现在出了人命，你们说怎么办？啊！”老支书加重了语气“搞不好，是要坐牢的！你们懂不懂？”
　　 正吵嚷之际，门“哐当”一声被踹开。进来的是聋三的两个侄儿和米家的几个族亲男子。二狗和爆破组的成员一见这阵势，呲溜一下都低下了头。老支书赶紧过来请他们到前面的座椅上，又是点烟又是倒茶。
　　 “哟，都在啊，说说怎么办吧？”说话的是米仓，聋三大哥的二小子。他四下看了一圈，把一把锃亮的镰刀扔在桌子上。
　　 老支书心一紧，这可是个不要命的主。看着这小子脸上那道蚯蚓似的疤痕，就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村里的那场械斗。可以说，米仓一战成名，却也因此落下了难以恢复的疤痕。看着米仓气势汹汹的样子，老支书反而平静了。他说，请放心，我以一个三十年村支书的名义保证，一定会给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吧！那我们就在这等着。”米仓把后背重重地靠在椅子上，一脸的不屑。
　　 “米仓啊，是这样的，这件事还得向上级汇报，请示镇领导，咱们村可没有擅作主张的权利；到时候，通知家属一起协商，直到满意为止，你看咋样啊？”
　　 老支书的话合情合理，挑不出一点毛病。米仓问询的目光扫视着几个族亲兄弟，他发现他们和自己一样，之前的愤怒怨恨，被老支书的一番话冲淡了许多。
　　 “行，就听您的，我们在家等通知。”
　　 米仓带着他的兄弟走了，二狗和爆破组的成员走了。空阔的办公室，老支书陷入深深的孤独与沉思中。他拿出旱烟袋，点着，猛吸了几口。一眨眼，自己都58了，本想在自己退休之前给村里的娃娃们干件实事，干件好事，咋就事与愿违呢？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可家里穷，弟兄多，初小毕业家里就再拿不出多余的钱供他们兄弟读书了。那时候，村小学在一个破庙里，四下漏风；可他不怕苦，脑瓜灵，活泛，学东西快，尤其那一套无师自通的双手打算盘的技艺，在整个坪上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老辈人都说，这娃是个好苗苗。好苗苗果然不负期望，他18岁当上会计，28岁就成了村支书。当上支书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新学校。说翻新，其实也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换了旧的门窗，添置了新的课桌板凳，在粉刷一新的墙壁上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坪上村所有的孩子，都在这个翻新的学校念完了小学；可现在，翻新的小学校早已破旧不堪，即使再粉刷、再添置新的设施，用不了几年还是一样的破旧。村民怨声载道，每每提起，都要拿邻村学校作比较。说起这个，他就觉得惭愧，对不起娃娃。他绕着村子，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目光锁定了废弃的牲口棚。自从土地承包以后，牲口棚就荒废了，成了摆设；可这地方好呀！宽敞，平整，安静，他都能想象出新学校的模样。说干就干，他马上召集村委开会，向上级递交了申请。镇上很重视，马上做了批示，还拨了建校经费，真是意想不到的顺利；更没想到的是，刚开工没几天，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可咋像领导交代呢？咋向聋三的家属交代呢？熄灭灯，老支书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向家里走去。
　　 根宝是在聋三死后第五天知道的。那天根宝正好休班。早上，如意出门前说，她今天要干两个人的活，会很累，让根宝早点回来做饭。行！美娜休息了？根宝随口问。她说，他表哥去世了，今天要去吊唁。如意刚迈出右脚，回头补了一句，对了，就是你们坪上村的。坪上村？根宝一个愣怔，谁啊？根宝忽然想起，米老倌是美娜的舅舅。哪个表哥？美娜没说。如意轻轻一笑，扭屁股走了。
　　 根宝再没心思拖地了，他把湿哒哒的拖把水桶里一扔，骑车直奔单位。他想起那个梦，心里说，梦都是反着的。他拨通了坪上村的电话。一个年轻的声音告诉他，是有个村民死了，今天出殡。根宝问，谁？电话说，死者叫聋三。
　　 根宝没回家，他挂掉电话，直接回了坪上村。哀婉的唢呐声引领根宝走向那条土坡路。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涌上来的打嗝声，向那个摆满花圈的院落走去。在无数个转动的人群里，他寻见了头发蓬乱、眼睛红肿的哑妮。他看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米老倌，腰身更佝偻了。看着灵堂前穿白孝衫的三个孩子，给每一位前来敬拜的客人磕头致谢，根宝鼻子一酸，滚下泪来。根宝上了一炷香，默默地说，兄弟，哥来晚了！
　　 “躲棺了！”随着一声吆喝，几枚七寸长的铁钉“当当当”地定在了棺材的几个角上。刹时，哭声震天。根宝躲出门外，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时辰已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和着呜咽的唢呐在上空响起。送葬的队伍绕着坪上村转了一圈，然后在河道口磕头、跪拜、谢孝；这时，大多数人都从另一条路返回，不再跟着。根宝走在送葬队伍最后，直到在坟头添了最后一楸土，他才扛着铁锹向山下走去。
　　 送走了儿子聋三，米老倌立即叫来两个儿子开家庭会。一股股青烟从他吧嗒着旱烟的嘴里吸进又吐出。自从那“轰”的那一声巨响，老天爷收走小儿子后，米老倌的腰身再没挺直过，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想起小儿子惨死的模样，米老倌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他哀叹了一声，说到，你们的弟弟是走了，可留下的人还得活呀！都说说，看咋办好？拿个主意。兄弟俩相互对望了一眼。二儿子诺诺着开了口，“政府不是答应养孩子们到十八岁吗？”米老倌炕延边磕着烟袋嘴，反问道：“家里地里，杂七杂八的事也能靠政府？”“大，要么让春坪辍学回家吧？一来可以帮衬着家里点活；第二还可以减少点费用，再说了……”“放屁！”大儿子还没把话说完，就被米老倌一声动怒呵斥住。空气寂静得只能听到八仙桌上座钟的“滴答”声。这时，门“哗啦”一声推开，春坪走进来说：“爷爷，我不想上学了；大伯二伯，你们也别发愁了，我就在家帮俺妈干活。”说完，春坪扭头跑了出去。
　　
　　 六
　　 辍学回家的春坪，喂鸡、喂猪，帮妈妈拾掇菜园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扁担压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两只水桶像两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前后摇摆，看得人心疼。春坪不仅是妈妈的好帮手，还是弟弟妹妹的好大姐、小老师。只要一放学回家，大双小双就缠着大姐；不是这个喊肚子饿，就是那个要馍馍。好不容易把大双小双喂饱，又该监督他俩写作业了。米老倌放心不下，每天都要过来看看。春坪的两个婶婶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送来一碗。日子就这样，在亲人的帮衬和一家人相依为命的抱团中，不咸不淡地将就着。
　　 那天，春坪正百无聊赖地剁着鸡菜，门哐当一下被推开，春坪一扭头，鲜灵走了进来。春坪一看是好朋友，也没理会，继续剁起了鸡菜。鲜灵一屁股坐在炕上，晃荡着两条腿慢悠悠地说：“班主任胡老师让你明天去一趟学校。”“啊？去干什么？”春坪一脸的疑问。鲜灵摇摇头，“不知道，老师没说。”春坪已经平静的心里一下子起了波澜。
　　 在办公室，胡老师拉着春坪的手问，还想上学吗？春坪低头不语。看着昔日的好学生脸上已过早地刻上与年龄不相称的生活的痕迹，胡老师很伤感。她说，春坪，明天来上学吧。春坪抬起眼睛惊讶地望着胡老师。是这样的，学校知道你们家的特殊情况，特意安排你妈妈去食堂帮厨；你呢，就安心上学，学杂费什么的就不用操心了。“啊？”春坪睁大眼睛，嘴巴也张成大大的o形。
　　 春坪谢过老师，像一只撒欢的小鹿，高兴地往家跑。他先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爷爷，又跑到菜园子告诉一头雾水的妈妈。另外，她还激动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鲜灵，两个小姑娘高兴地又是蹦又是跳。
　　 看见孙女又背起了书包，儿媳也有了份挣钱的工作，米老倌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菊花。他自告奋勇包揽了儿媳的菜园子，并鼓励春坪一定要好好学习。春坪再也不担心学杂费了；而且每每开学，或者作业本快要用完的时候，胡老师都会把新的作业本拿给春坪。有一次学校举办诗歌朗诵，胡老师的班级因成绩优秀被选拔去镇中学表演。作为领诵的春坪要求穿格子裙、白上衣。这可苦了春坪。白上衣好说，可以借鲜灵的，可格子裙呢，往哪里找？胡老师仿佛知道春坪的心思，没几天，一身漂亮的格子裙、白上衣就穿在了春坪身上。
　　
　　 七
　　 夏如意忽然发现，自己的男人这段时间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呢？她也说不上来。刚开始，她也没在意。结婚都十多年了，先前的新鲜激情，早被柴米油盐消耗成左手握右手的亲情了。谁家不是这样呢？她想，只要一家老小没病没灾、健健康康的，她觉得比什么都强。可是，根宝的种种反常表现让她疑惑。首先是话少了。以前根宝一回家，总是抢着干活，跟她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呢，不问不开口。她知道男人累，尤其是当上这个出力不讨好的班长，那是真累。如意就没多想。但是根宝有意无意间躲躲闪闪的目光，就让如意大为不解；特别是根宝给她工资的时候。以前根宝总是连奖金带工资“唰”地往桌上一扔，起身走人。工资条明明白白的。现在，好像有小半年了，如意发现根宝给她的钱少了，有时，甚至连奖金都没有。她问根宝。根宝含糊其辞解释，不是说矿上效益不好，没发奖金；就是说寄给坪上村的父母了。理由很充分，无可辩驳；忽而转念一想不对呀。这几年矿上产量大增，煤炭常常出现供不应求的状态，怎么会效益不好呢？夏如意越想越不对。
　　 这天，挎着篮子去买菜的夏如意，正好碰上从楼里出门的“黑老麻”的老婆秋葵。两人说笑着一同往菜市场走去。一进菜市场，秋葵拉着如意直奔海鲜、禽肉类摊位。几十元的大虾，不带眨眼的，秋葵一买就是两盒；还有什么扇贝、罗非鱼、排骨牛肉的，买了一大堆。如意问：“不过了，买这么多好吃的？”秋葵嘿嘿一笑说“老爷们挣钱，不就为了让咱好好花嘛！省下给谁？”“嗨，他们能挣多少？还有一个上学天天要钱的，我可不敢这么花。”如意实话实说。不瞒你说，秋葵压低声音凑近如意耳边说：“工资基本不动，花的都是老爷们的奖金。”啊？如意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根宝一进门，就发现今天气氛不对。只见妻子盖着被子蜷缩在沙发上，窗帘还紧紧拉着，空气说不出的沉闷。平时这个时候，他一进家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还有妻子忙前忙后端碗盛饭的场景。今天这是怎么了？病了？根宝去摸如意的额头，被如意一把打开。他翻身去了厨房，发现灶台是冷的，锅里是空的。
　　 根宝再返回客厅时，如意已经坐了起来。她从茶几抽屉拿出一张纸说，签字吧！
　　 签什么字？
　　 离婚协议。
　　 啊？根宝凑上去一看，果然是一份“离婚协议”。关于孩子、关于财产，里面都做了部署安排。别说，写得还挺详细。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问你自己！
　　 我？我咋了？根宝一时摸不着头脑。
　　 从今天起，我就去我妈家，你什么时候签了字，我什么时候回来拿东西。
　　 如意一本正经的样子，绝不像开玩笑。根宝懵了，问，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听好了，袁根宝，因为你有“二心”，对家庭不忠！这个理由可以吧！说完，如意起身打开柜子往袋子里装衣服。
　　 这都哪儿跟哪儿？我啥时候有“二心”啊？根宝一把拉过如意，把话说清楚。
　　 你没有“二心”？好！那我问你。这半年，你的工资全给家里了吗？还有奖金，都到哪里去了？如果是给咱爸妈寄去，我夏如意无话可说。可你拍拍良心，是真的吗？
　　 被妻子一问，根宝当时就愣怔了，他稍加他思忖，说，好吧，既然事情已经这样，我也就不瞒你了。首先，我对咱这个家、对你，绝对没有“二心”；其次，这些钱，我没有乱花一分，全部用来资助一个山村女孩上学的费用了。看着妻子惊讶的表情，根宝继续说，这个孩子学习很好，在班级名列前茅；可是她父亲死了，母亲是个哑巴，她底下还有两个双胞胎兄妹。她是坪上村我家乡的孩子，她的父亲和我是“发小”，是我的“过命”的兄弟。眼看着孩子因家庭变故上不了学，我不能不管呀，否则良心上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