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挂在歪脖树上的番薯干(小说)
那一夜,两人似乎都很疯狂,在床上折腾到半夜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晨,她醒了过来,看看睡在身边的男人,一时不知道他算是嫖客还是算她的情夫了。呆怔了一会儿,巧芸慌乱地推开男人搭在她身上的胳膊,匆匆穿好衣服,拎着男人给她备好的番薯干走出大门。她赶到村口的时候,蓦地发现丈夫骑跨在自行车上正在东张西望——他找到村里来了!她忐忑不安地垂头上了车,丈夫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巧芸也不吱声,气氛沉闷而紧绷,仿佛他们之间放着一颗雷,一碰就会爆。
到家后,丈夫开始指桑骂槐,摔筷子摔碗。“卖身”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开始巧芸还忍着,不想把事情闹大,怕街坊邻居听见了笑话。可是,当丈夫说出很伤人的话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
“开始在外面过夜,我看你当野鸡当出瘾头了!”
这话像一块半截砖,硬生生砸在巧芸的心头上,砸得鲜血直流。她的火气一下子窜起来,狠劲地把手里的笤帚朝丈夫扔去,反唇相讥:“没本事窝在家里吃软饭,还骂老婆,几个月前躺在炕上不能动的时候,你怎么不骂?现在有力气骂人了,是吧?拍拍胸脯摸摸你的良心,要不是我,你还不知死哪去了呢!恐怕早沤成一堆泥了,刚吃几顿饱饭,就开始嫌弃我,也不想想你吃的饭都是谁挣来的!”吵架是不能讲理的,就要针尖对麦芒。巧芸不提下大雨的客观事实,因为一旦提出来,理由就不再是理由,而是借口。
受到妻子的奚落,丈夫勃然大怒,抓住巧芸的脖领子。巧芸不甘示弱,也揪住丈夫的衣襟,俩人开始干架,“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两人从屋里打到屋外。可是,女人力气再大也大不过男人,巧芸结结实实的挨了丈夫几拳,脸登时红肿起来,她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坐到地上嚎哭起来。儿子不知爸爸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吓得哇哇大哭。家里养的那只哈巴狗受了惊,不知所措的狂吠不止。一时间,巧芸家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周围的邻居听见了,纷纷赶过来。他们半是看热闹半是劝架,好说歹说才把俩人拉开,战争暂时停火了。问他们为什么打架,两口子见招来一院子人,哪好意思往外说这样的丑事,只好拿照顾孩子打掩护,互相指责对方一推六二五,光顾自己,不顾孩子,对孩子的吃穿用度不上心。他们那样说,大伙也就当真的听,顺着他们的话解劝一番,见两人火气渐消,就慢慢散去各回各家了。
世上没有一堵不透风的墙。其实,巧芸去大山里“卖身”的事大家早就心知肚明,也猜测他们两口子吵架与这事有关。村里有好几户人家都像她这样。上岁数的老婆婆在背后戳她们的脊梁骨,用舌头把她们的故事搬运另一个人的耳朵里,自觉扮演着“娱记”的角色。年轻人笑话她的不多,一个女人,饿死人的年头,出卖色相换点吃的,何况还不是为她自己,是为一家人,有什么可指责的。她们说,古代有弱女子“卖身葬父”的壮举,现在巧芸卖身救全家,比“卖身葬父”的女子还强呢。有些女人暗自感叹自己不如巧芸,只有挨饿的勇气,没有卖身的胆量。
打了这场架之后,丈夫对巧芸横挑鼻子竖挑眼,看哪哪都气不顺,两口子又冷战许久。巧芸觉得自己做那种事也是丈夫怂恿的,再说要不是她,兴许一家人早饿死了,早就成了没坟茔的孤魂野鬼!但凡有口吃的,哪个女人愿意做这种事?这不都是被逼无奈吗!她该被丈夫同情才对,谁知到头来落个里外不是人,心里不但觉得冤屈,而且还打心眼里看不起丈夫:要是你有本事弄来吃的,还用我去做这种事?于是,打架之后巧芸赌气好久都没有进山,可是饥饿却向纵深发展,丝毫没有回头的迹象。
春天的榆钱刚长出来就被人捋光,到了小满节气,槐树花长出来了,风铃似的一串串挂在枝头,过了一夜,这些“风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秋天,玉米刚结出棒子,玉米粒嫩的一股水,像个刚成形的胎儿,长在玉米秸杆上就被饥饿的人们啃掉了,而且是连玉米芯一起啃掉。啃掉后怕被人发现,就把棒子皮捋回原状,秋收的时候才发现,整片玉米地的棒子有一小半都成了空皮囊。
大地一片干净,有人开始打榆树皮的主意。榆树皮不像杨树皮那样苦,不但不苦,闻起来还有淡淡的香味,人们说,榆树皮能做龙涎香的原料,制成龙涎香卖给寺院。饥饿充分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既然榆树皮有香味,还能做龙涎香,兴许也能吃呢,于是就有人剥掉榆树皮,晾干后碾成粉充饥。油坊里的豆皮制成的“麻糁饼”、磨房里磨面剩下的麸子、碾房里碾米剩下的麸皮,这些原来喂牛马猪羊的饲料都成了抢手粮食。
巧芸以前进山攒下的番薯干吃完,家里又找不到能入口的东西了。肚里没东西,丈夫去生产队磨会儿洋工,一进家门就把自己扔在炕上,肋骨一根根凸出,活像一只拔了毛的瘦猴子。巧芸斜了他一眼,又气又心疼。没和丈夫商量,第二天她约上金桂,又进山“走亲戚”去了。轻车熟路,这次她又走进了那个男人的家门。
自打上次那个雨夜之后,这个男人对巧芸产生了好感。可是,第二天巧芸走了之后就没有再来,男人免不了朝思暮想。家里没个女人,每天冷锅热灶凉被窝,连个说话的都没有,精虫浑身乱窜却无处施放,日子很是难熬。他暗暗发誓,只要这个女人再来,他要千方百计把她留下,让她给自己做媳妇。女人,哼,谁抢了是谁的!
这天,他在屋里枯坐,一个人的屋里,静的都能听到空气进出鼻孔的声音。正百无聊赖中,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只觉得眼前一亮,门外赫然站着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
“巧芸跟野男人跑了,把自己丈夫孩子扔下,到山里跟人家过日子去了!”没几天,这个爆炸般的桃色新闻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传开了。巧芸丈夫一下子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那顶绿油油的帽子彻底暴露在大庭广众的眼前,村民说什么的都有。巧芸丈夫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抬不起头来,他又羞又愤,带着冲天的火气一趟一趟往山里找,发誓只要找到巧芸就打死这个不知廉耻的娘们!可是大山里的住户非常分散,东一家,西一户,有的虽然是一个村,但相隔竟有几里地之远。他一连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空着肚子,还要爬坡上岭,走不多远他就心慌气短虚汗直冒,再找下去非累死不可。
金桂倒像以前一样,隔几天去山里一趟,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他到金桂家打听,金桂说:“平时到山里后,我们各做各的,谁也不打听谁的事,只是约好在村口等着对方,然后一起作伴回来。我那天就在村口等她,等到天黑也没等到,再说了,谁好意思把做这种事的地点说那么清楚,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真没骗你。”金桂发誓赌咒说不知道巧芸的下落。巧芸丈夫不相信,一度怀疑是金桂把巧芸给拐卖了,有心报警,又怕这样的丑事让政府知道,只好作罢。
又找了几日,巧芸还是音讯皆无。巧芸丈夫已经黔驴技穷,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怪自己的篱笆门没关严,招来了野狗;一会儿痛恨自己送媳妇干这种事,这简直就是拿肉包子打狗,愚蠢至极;一会儿又恨巧芸无情无义,一声不响,抛下他爷俩拍屁股走了。早就该知道女人水性杨花,一旦和别的男人发生了这种关系,心也会跟着跑丢。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巧芸丈夫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后悔不迭,自己女人给别的男人送温暖,该着他冷锅热灶凉被窝了。
巧芸失踪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丈夫正有气无力地躺在炕上,忽听大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他蓦然一喜,以为是巧芸回来了,跑过去打开门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巷子里却空无一人。他拿眼睛四下搜索,下意识地望向那棵歪脖枣树,忽然发现那棵歪脖枣树的侧枝上挂着一个东西,好像刚挂上去不久,还在微微晃悠。他上前摸了摸,一种熟悉的感觉从手掌传来,是番薯干!他向巷口望望,忽然看见有个黑影躲在巷口的墙角。他大声问道:“谁?”那黑影没有答腔,转身跑了。
很明显,这黑影就是送番薯干的人,可是这年头,谁家有这么多番薯干?就是有,傻了疯了送给他?除了巧芸,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做。但这人明显不是巧芸,那肯定就是那个野男人了。于是,他在后面开始追,想抓住他,可是只追了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山里的男人吃得饱,跑得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巧芸丈夫停下来,扶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咬牙切齿地冲前面黑影骂道:“狗日的,别让我逮着你,逮着就剥你的皮!”
从那次以后,隔三差五的,巧芸家的大门总会在半夜敲响,巧芸丈夫总能在歪脖枣树上发现悬挂的番薯干,可是,送番薯干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一直都没有抓到。媳妇悄无声息地离开,又以这样的方式来回报,难道媳妇就值这几袋番薯干么?他觉得肯定是那次吵架伤了巧芸的心,致使媳妇宁可找一个野男人也不愿意跟自己过了,看来,巧芸是彻底变心了,他感到莫名的悲哀。可是,无论巧芸丈夫有怎样的恨,怎样的不情愿,他不能不承认,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是那隔三差五挂在歪脖枣树上的番薯干救了他的命。
冷锅热灶的日子持续了多半年。来年春天,政策开始松动,大概政府明白了人性中的无私成分并没有那么多,更多的是自私。生产队给每家每户分了一点自留地作口粮田,由农户自由支配,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忽如一夜春风来,人们身上的惰性像被风吹散了似的,起早贪黑地腻在自留地里,精耕细作使得自留地的收成几乎比生产队翻了一番。这样以来,到了夏粮收获的季节,饥荒基本过去,饥饿的乌云开始渐渐消散。
能吃个半饱,巧芸丈夫又起了到山里找媳妇的念头。这天早上,趁天气凉快,他把那辆破自行车推到院里,准备修一修,骑着进山。他刚拆下前轮,大舅哥忽然来了,巧芸丈夫抬了抬眼皮,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大舅哥随手拽过来一只马扎板凳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巧芸的事也让他脸上无光。
大舅哥脸前烟雾缭绕,像放着一只香炉,他木着脸,恰如一具摆放在香炉后面的佛像。良久,他才开口:“巧芸回来了,在我那里。”
“什么,她回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的巧芸丈夫的耳膜嗡嗡作响。
“是,回来了。她没脸直接回家,先住到我那儿了。”
巧芸丈夫不相信似的盯着大舅哥的面孔,愣了一会儿,他忽然明白了:大舅哥是来当说客的。
那天,巧芸进了男人的家。两人做完肢体交融的事情后,巧芸拎着那男人提前备好的番薯干要走,那人把她拦下了,说只要她在他这里多住几天,他会加倍给她番薯干。什么?让我在这里住几天,像两口子一样跟你过日子?那性质就变了,等于彻底背叛了丈夫,背叛了家庭,这可不行!这道理巧芸还是拎得清的,所以她哪里肯答应。
男人开始软磨硬泡,见巧芸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最后恼羞成怒,把巧芸反锁在屋里,自己则坐到屋外的石头台阶上喝茶去了。巧芸吓得够呛,在屋里又是拍门又是拍窗户的喊叫,可是,男人的家在野外,邻居住得很远,根本没人听到。巧芸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嗓子都喊哑了,她开始央求男人放她回家,说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呢。男人说:“只要你答应我在这里住几天,过了这几天,我就让你回家。”
孤身来到这荒山野岭里面干这种事,就怕遭到暗算。现在被这个男人囚在这里,若没人来救,光凭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了。僵持到傍晚,巧芸也没见丈夫来找,就彻底绝望了,自己好比羊入虎口,女人再泼辣也打不过男人,惹恼了他恐怕他还杀人灭口哩。思前想后,巧芸别无它法,只好假意答应下来,以后再找机会逃出。想到这儿,她提出一个条件:让她在这里住几天也行,但是,必须每隔几天要给她家送一袋番薯干,把番薯干挂到歪脖枣树上,然后敲敲门,提醒她丈夫去取。男人一口应承下来。巧芸就把她家的住址告诉了男人。
接下来的几天,那男人像匹种马似的在炕上折腾她,没完没了地做那种事。除了这种事折磨人之外,那男人对她倒是挺好,不仅没有打骂巧芸,吃穿用度方面处处哄着她,但就是不让她走出院子一步。毫无意外,男人食言了,说好的几天,一晃就一个多月就过去了,那男人还是不放巧芸回去,很明显,他想把巧芸据为己有!无可奈何中,巧芸忽然想起该来的月经竟然没有来!因为这几个月营养跟上来后,她的月经恢复正常,很规律。她忐忑不安地又等了几天,还是没有来。巧芸掐着指头计算日子,算了几遍,肚里的孩子是这个男人的种无疑了!天哪,这可怎么办?
她想逃,可是男人根本不给她机会。不干活的时候,男人在家看着她,下地干活的时候,他把先她锁到屋里,把钥匙给他的一个女性亲戚,女性亲戚再过来盯着她。名义上说怕她寂寞,让大姐陪她聊聊天,其实是防止她逃走,即使上茅房,外面也隐藏着一双眼睛。那女人膀大腰圆,表情凶巴巴的,像个母夜叉,一看就是没挨过饿的模样,巧芸看见她就哆嗦,就更不敢逃了。
又过了几天,她开始恶心呕吐,怀孕是明明白白的了。她在屋里又蹦又跳,捶打肚子,把肚子往桌角上撞,希望能把肚子的孩子撞掉,可是没有用。随着巧芸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巧芸的心在一天天沉落。她想家里的丈夫和孩子,想得直落泪,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不知这个男人有没有把番薯干挂到那棵歪脖枣树上……有一日,她正在里屋躺着,那个女人又来了,她撩开帘子看看她,见她时不时的干呕,脸上便现出一层诡秘的笑容,然后退了出去。巧芸听见他们在外屋悄悄说话,那女人压低声音说:“她肯定是怀孕了,好好待她,等生个一男半女,有孩子拴住她的心,她就会一心一意地跟你过日子了,女人不都是这样?都放不下孩子……”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听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