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挂在歪脖树上的番薯干(小说)
怀孕后,巧芸的身子越来越笨重,慢慢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在这个男人家里煎熬了几个月之后,巧芸终于在预产期那天生下一个男孩。因为生了孩子,那男人看管也松懈了,他想,巧芸即使跟他没感情,怎么也不会舍得把孩子丢下自己跑路吧?可是,他低估了一个女人的决绝,更何况她家里还有个孩子,合法夫妻生的孩子更牵着她的心!
一个多月后,孩子满月不久,男人下地干活去了。巧芸把孩子放到炕上,捧着他的小脸蛋亲了又亲,边亲边落泪,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到孩子的脸蛋上,弄得娘俩都满脸泪痕。逃跑的机会来了,可是,她既舍不下这个孩子,又思念家里的儿子,左右为难,坐在炕沿上抹了很久的眼泪,一直到男人快回家的时候,她才下定决心逃走。她深深地看了几眼裹在襁褓里的孩子,狠着心擦干眼泪,跳窗逃走了。
怕男人追上来,她一路躲躲藏藏,终于逃出了大山。出山以后,巧芸不敢直接回家,觉得没法向丈夫交待。她忖思,出了这事,再怎么向丈夫解释,他也不会相信,脾气上来了,说不定会把她打死。思前想后,最终她先去了哥哥家。在那里住了几天,待心神稳定下来,她让娘家哥哥过来探探丈夫的口风。
其实,饿死人的年头,像巧芸这种情况,村里还有不少,村民把这种暗娼行为叫做“放鹰”。“鹰”是当地村民对风筝的叫法,当时的风筝是用绵白纸糊成老鹰模样,放风筝就叫“放鹰”。为了吃口饭,为了活着,不少女人在丈夫的默许下跑到大山里和别的男人做那种事,出卖身体换来一家人的口粮。丈夫就是放“鹰“人,女人就是那“鹰”,孩子就是手中那根线。只要孩子在,不怕“鹰”一去不返。可是实际操作起来,也有女人和别的男人在做那种事期间产生了真感情,留在了大山里,最终丈夫变成了前夫,落个妻离子散的结果。像巧芸这样顾念家,但被山里男人软禁在家生下孩子的也不在少数,致使多年以后,平原光景明显好于大山时,又出现了很多“隔海兄弟”来平原寻亲的故事。
巧芸丈夫听了大舅哥的一番话,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叹出口气,说:“唉,也不怪巧芸,要是没有灾荒就不会有这样的事,让她回来吧,我就一个条件,跟山里边断了联系,生的孩子坚决不能认亲!只要答应这个,以前的事咱都不提不念了,回来好好过日子。”大舅哥听了,眼睛一红,眼泪差点掉下来。
就这样,巧芸又回到了家里。事隔一年,夫妻二人又见了面,又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只是从此两人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像两只蚂蚁相遇,总是先用触角试探,轻了不是,重了不是的。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刚入秋不久,有一天,巧芸丈夫下地回来,一进巷口就见自家门口围了一圈人,有人在里面吵吵嚷嚷。近了,才看清是巧芸和一个抱孩子的男人在争吵。那个男人他不认识,但说一口山里话,刹那间,他明白怎么回事了——是那个给他戴绿帽子的野男人!
男人对巧芸说着什么,大概是他和巧芸有了感情的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巧芸不可能由着男人讲出当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听巧芸骂道:“当年是不是你拘了我?是我心甘情愿的吗?当时我是无可奈何,委曲求全。什么?我和你有什么情份?那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现在拿孩子要挟我,想让我跟你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别说我有男人,就是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找你!”说到激动处,巧芸抡起巴掌照那男人脸上扇了一个耳光,啐了口唾沫。男人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巧芸看着孩子,想起那天逃出男人家时孩子在襁褓里的情景,也是眼泪汪汪。
巧芸丈夫冲进人群,圆睁双眼,一把抢过孩子高高举起就要往地上摔。人群爆出一声惊呼:“丑蛋,可不敢摔!”人们七手八脚的上前阻拦。巧芸扑通一声给丈夫跪下,抱住他的腿,泪如雨下:“丑蛋,我求求你,放过孩子吧,怎么说他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大人造的孽,你怎么打我都行,孩子没罪啊!呜呜呜……”众人也七嘴八舌地劝说,巧芸丈夫这才清醒过来,又把仇恨发到山里男人身上,所有的一切不都是这个男人造成的吗?
枣树静静地站在旁边,歪着脖颈盯着人群,似在侧耳谛听他们的争吵,它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忽然一阵风穿过长巷,枣叶哗啦啦地响起来,好像在取笑巧芸夫妇和这个山里男人,又好像在取笑这个既诡谲莫测又荒诞离奇的世界。
巧芸哭哭啼啼地被众人推进家门。这边,山里的男人被吊在歪脖枣树上,绑他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反抗,大概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曾经挂过番薯干的侧枝如今挂着他!巧芸丈夫拿来一条三角带,狠命地照他身上抽,啪!啪!啪!几年来的夺妻之恨和吞下的屈辱都通过这条三角带传递到这个男人身上,男人前后晃荡,枣叶受到震动簌簌而抖。打了十几下之后,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大喊:“丑蛋,你不能这样,再大的仇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打死人了你得偿命!”巧芸丈夫这才住了手,把男人放下来,还不解气,照脸上又扇了两巴掌才作罢。
大家都以为这男人吃了大亏,以后就不敢再来了。可是,第二年枣芽发的时候,他又来了,这次连巧芸的面都没见着,被巧芸丈夫撞见,又吊到枣树上打一回。俗话说,如果试错,有一错二错,没有三错四错,都被打两次了,这下他不会再来找巧芸了吧?
没想到,秋天摘枣的季节他又来了。照例没见到巧芸,照例被吊到枣树上打一顿,大家都说这男人准是疯了。这以后,那男人每年来这里找巧芸两次,每次都见不到巧芸,每次都被吊到枣树上挨一顿饱揍。那棵歪脖枣树似乎成了一个专门表演吊打节目的舞台,每次总是同样的演员,同一批观众。这样的剧目每年都会上演,一直持续了许多年。大家都不理解,这个男人图什么呀?也许他对被爱的渴望远超对鞭打的恐惧吧。
光阴荏苒,又许多年过去了,巧芸和她丈夫先后离世,那场舞台连续剧终于谢幕。历经沧桑的歪脖枣树依然站在那儿,老态龙钟的它依然默默地发芽、开花、结果,无声地诉说着那段不堪回首的番薯干的故事。世间轮回,春去秋来,又到了落枣的季节。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地来到歪脖枣树下面,他们蹦着高去摘低处的枣,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天真无邪的笑容挂在每个孩子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