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水荒(小说)
白鹿庄的瘸腿鹿爷这辈子遇到“田荒”无数,遇到“水荒”却是第二次,第一次“水荒”还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
燕山山脉起伏连绵,像一条蜿蜒的巨龙由西南向东北呼啸而去。白鹿庄就座落在“龙眼”的位置。“龙眼”呈盆地状,四周皆崇山峻岭。盆地西侧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叫银山岭,几十处黛瓦白墙就点缀在银山岭脚下。
银山岭上茂林修竹,鸟鸣啾啾。一条溪水从林间淙淙流过,经年不枯。溪流旁边,绿草如毯,草丛里开着红色和黄色的小野花,山风偶尔从林中穿过,这些小野花便摇来摆去,动静相间,更显山林清幽。清亮的溪水一路奔腾而去,九曲十八弯之后绕过白鹿庄,注入村南的一片洼地,形成一片湖泊。湖泊因村庄而得名,叫做白鹿湖。
白鹿庄村子街心有一眼水井,井的直径三米,深约十米,井壁用砖块大小的条石砌成,全村人都从这眼井里打水。据传这眼水井还是当年戚继光在这里戍边时所挖,迄今已四五百年。虽然年代久远,但井水依然丰沛如初,井水头天吃掉,第二天便涨回原位。有好事者用绳子测过水深,水位最高时八米。
村民都深信这眼水井下面住着井龙王,要不无法解释为何井水几百年不枯?冬季水浅的时候,有人还仔细观察井底,透过那汪清水,下面似乎卧着一个东西,颜色发黄,很像年画上画的龙的模样。这就更加印证了人们的猜想,于是他们在井口建了一座小型龙王庙,请人雕了一尊井龙王的石像放了进去。每月逢五的日子村民就在这里给井龙王烧香上供,祈求井水丰盈,风调雨顺。
因为水位浅,打水用不着辘轳。打水人站在井口的条石上,用麻绳把桶系牢,送下去,待桶接触水面后,猛地一抖绳,桶就会打个趔趄,一个筋头扎到水里“咕咚咕咚”喝个痛快。待水桶没顶下沉,打水人气运丹田,双手交替握绳,三两下就能提上满满一桶水来。井水甘冽,用来泡茶煮饭,十分可口。那时村里的人们从来没有为吃水发过愁。
白鹿庄虽然土地贫瘠,粮食歉收,但村民却衣食无忧。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年春季,村南那片湖泊里会放入鲈鱼苗,到了中秋节前后,鱼苗便长成一尺来长的鲈鱼,村民划着小船将鲈鱼捞出,运到山外卖钱,再用钱买回米面粮油。从这点来讲,他们基本可以归类为大山里的渔民。
鹿爷大名鹿长鸣,三十多年前刚二十五,还是管别人叫爷的岁数,那时候他的腿还没有瘸。他和妻子两人住在白鹿庄最北头。那年初秋的一天早晨,太阳很红,风也清凉,他像往常一样,穿过村庄里的大街,到白鹿湖捞鱼。可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场巨大的灾难即将袭来。
从那眼水井跟前经过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里瞥了一眼,接着往前走。走了两步,他忽然意识到井水有哪里不太对劲,于是折回到井口那儿。再往里看,没错!井水的确涨高了很多,原来距井沿两米的井水,现在距井沿不到一尺。井水无风起波,明晃晃地在他脚下晃动着,仿佛水下有东西马上就要窜出水面似的,看上去让人莫名的恐惧。
井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高,不等鹿长鸣细想,井水忽然“咕嘟”一下翻了个浪花,原来透亮的井水一下子变得浑浊起来。紧接着又“咕嘟”一下……就这样一下接一下,很快连成了串。井水像开了锅似的开始剧烈翻涌,水色越来越浑浊,还泛出一股呛人的气味。
井水一边翻涌一边上涨,突然“哗啦”一声,一股大水窜出井口,溅了鹿长鸣一身,那一瞬间,鹿长鸣感受到的不是井水平日的清凉,而是一片灼热。鹿长鸣大吃一惊,转身就逃,边逃边喊:“乡亲们,不好啦,龙王出水啦,龙王出水啦!”
街心附近的人们听到喊声,纷纷走出家门,眼前奇异的景象把他们惊呆了:粗大的泥黄色水柱从井口喷出一人多高,又泥沙俱下地摔到地上,乍一看,井口像长出一棵粗大的“垂柳”似的,水柱是树身,往下掉落的水就是垂柳的枝。随着井水连续不断地涌出,落到地上的浊水像长了触角的章鱼,开始沿着大街向各个方向散漫。
“龙王发怒了,快逃命吧!”人们惊恐万状,大喊着四散奔逃。白鹿庄这个静谧的小山村顿时被恐怖的气氛所笼罩。正当人们不知所措时,银山岭西边的天空蓦地闪亮,一道蓝光幽灵般划过银山岭,消失在茫茫天际。紧接着,一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呜”声从地下传来。人们正惊异间,突然山摇地动,脚下的大地剧烈地哆嗦颠簸起来,仿佛一条巨龙在地下翻滚。好几个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没有风,山上的树木却晃来晃去,像得了摇头疯;天和地都在摇晃颠簸,像醉汉在癫狂地舞蹈。摇晃了几分钟后,银山岭上面的一个陡坡骤然崩塌,碎石裹挟着上面的草木向山脚下的白鹿庄飞来……村庄里顿时房倒屋塌,烟尘滚滚。
不是龙王出水,是地震!
几分钟之后,癫狂的舞蹈终于停息,大地重归沉寂。可是,就这短短几分钟,白鹿庄这个美丽的小山村已经面目全非。黛瓦白墙几乎已不复存在,上百间房屋被夷为废墟,瓦砾遍地,一片狼藉。少人被掉落的砖石砸伤,头破血流。
白鹿庄一片哀嚎声,人们发疯似的扒开倒塌的房屋寻找埋在下面的亲人。
一天之后,人们还没有从地震中回过神来,另一个更让人恐慌的事情传开了:有人去打水,发现井水已无影无踪,井里灌满了黑黄色淤泥。
不吃饭可以活一个月,断了水连一个星期都熬不过去。
先挖井找水要紧!人们只得把重建房屋的事往后延,纷纷来到水井这里,探头向井里观瞧,井筒的下半截果然全被淤死,所幸上半截没有淤泥的井壁却完好无损,没有被震塌,只要把淤泥挖净就能出水了。
人们在井口上方支起三角架,三角架顶端挂一个滑轮,滑轮下面挂上竹筐,地震中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坐进筐里,井口的人摇动手柄,把他送到井下挖泥。因为井底狭窄,每次只能一人下井,全村的年轻人轮流掏挖,日夜不停。
到了第四天下午,轮到鹿长鸣下井。他坐进筐里,头顶上的滑轮“哗啦哗啦”一阵响动,不大工夫,他就到了井下。他吭哧吭哧地挖,十几筐淤泥送上井口后,已经汗流浃背。他扯过搭在肩膀的毛巾,擦擦汗喘口气,再一次把铁锹铲下去。“当”的一下,一串火星窜了出来,铁锹撞到了一个硬东西。
鹿长鸣吓了一跳,他想起人们说过井下有龙王的话,“莫不是伤到了龙王?”他有些害怕,可又一想,龙王也是肉身啊,应该是软的,刚才那种感觉分明是块石头。他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泥铲净,一块条石坦露了出来,果然不是龙王。这块条石的两头卡在井壁上,和井壁形成一个半月形,显然是砌井壁时特意卡在这里做纪念的。他松了口气,再仔细看那条石,只见上面凹凸不平,好像刻着几行字。
他让井上送下来一桶水,一瓢一瓢地泼在条石上,条石上面的残泥很快被冲掉。鹿长鸣点着打火机,借着光亮仔细一瞧,那条石上面刻的果然是字。他上过几年小学,认得一些。就见上面写着:隆庆四年春,地动山摇,此处忽有地泉涌出,四季不竭,故深挖为井,蓄水以供军用。
鹿长鸣不懂历史,也不知道隆庆是明穆宗的年号,更不知隆庆四年换算成公历就是公元一五七零年,距今已整整四百年。但他大致看懂了:这里以前发生过地震,震后这里有泉水涌出,戚继光以泉为中心,挖了这口井蓄水。猜测这泉眼差不多就在条石下面吧。
“到底啦!有一块条石,上面还刻着字哪,原来这里是一处泉眼!”他坐井观天,冲着上面那一孔圆圆的天空兴奋地喊道,声音撞在井壁上嗡嗡作响。
“再向下挖,一直到有水渗出为止!”上面的声音落下来。
鹿长鸣接着挖,挖了一个时辰。从条石算起,又清出了一米深的淤泥,可是仍然没见有水渗出,他已经精疲力尽。到了换班的时间,竹筐送下一个小伙子替了他。
就这样轮换着挖,又挖了三天,下面仍然是泥沙,依然没有一滴水渗出。
人们开始慌了,家里的存水已经告磬,没办法,只好到村外的小溪淘水。到了这里才发现,小溪早已被滑坡的巨石填埋了。人们又跑去村南的白鹿湖,湖水看上去比较清澈,但只是“看起来干净”,其实很脏。牲口经常往里面撒尿屙屎,甚至邻湖而居的几户人家把厕所排污沟都通到了湖里。现在秋天,湖面上漂着一层绿藻。但是没有井水,也不能眼睁睁渴死,只能将就了。
把湖水淘回家,先用笊篱把上面的绿藻等杂物滤出,放到那里沉淀一天一夜,再把上面较清亮的水小心地倒进水瓮,再用来烧水做饭。
不料,吃了几天湖水,一些村民开始闹肚子,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鹿长鸣也中招了,而且他和另外十几个村民的情况更为严重,不但腹泻,还发起高烧来,过了两天神志竟渐渐昏迷。大家一看再拖下去要出人命,匆匆忙忙地翻山越岭把他们送到了县医院。
医生做了检查,开始还以为是食物中毒,后来化验结果出来,发现他患的是痢疾。详细询问病史才知他们患病的几天前一直在喝湖水,于是推测可能与水质污染有关。
痢疾是一种痢疾杆菌感染引起的传染病,按规定是要上报的,医生报告了防疫站。但防疫站却腾不出人手去山里防疫,因这次地震的震中在平原,而且波及面积太广,山外平原的灾情比大山里面更严重,砸死了不少人。防疫站的人都派到人口稠密的平原去搞防疫了。
在县医院输了三天液,鹿长鸣和其他十几个村民才脱了险。防疫站派人过来,送给他们一些漂白粉,让自己带回去洒进湖里,并嘱咐他们以后千万不能再喝生水,一定要煮沸再喝,包括洗菜刷碗的水也要用晾过的开水。
过了一个多月,那眼水井依然干涸,水似乎都被龙王收了回去。没有井水,吃湖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白鹿庄的人们一时陷入了巨大的困境当中,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会遭遇水荒。
病好了之后,鹿长鸣就爬上银山岭找水去了。这次得病死里逃生的经历把他吓够呛,喝湖水就有了条件反射,端起水来他就双手发抖,心跳加速,头上冷汗直冒。身体稍有风吹草动,便开始疑神疑鬼。长此以往,没病也要吓出病来。他下定决心要寻找水源,为自己,也为白鹿庄。
银山岭很大,他在大山时转悠了半个月也没有发现水源。
这天,他又上山。以前他都是从银山岭的南坡往上攀爬,这次他选择陡崖峭壁比较多的北坡。一路上,他抓着草根灌木艰难前行。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一个叫玉树坡的地方。这里是一片密林,林中十分幽静。他走累了,坐在一块岩石上歇息。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是小溪?他心中惊喜,担心自己听错,再侧耳谛听,没错,就是流水声!以前司空见惯的流水声如今听着就像一曲轻音乐那样悦耳,而且听声音小溪就在附近!
鹿长鸣循着水声寻去,果然在几十米开外找到了那条溪流,溪流夹在草丛当中,溪水清亮,泛着浪花向山下奔去。鹿长鸣蹲下来,捧起溪水喝了一口,一股甘甜的凉意从喉咙瞬间弥散到胸腹,说不出的浑身舒泰。
有溪流就有源头,他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走了没多远,前面一处几十米高的悬崖峭壁挡住了去路,那溪流是贴着崖壁上的一条浅沟流下来的。这段悬崖几近垂直,无法攀爬,鹿长鸣从崖壁下面绕过去。崖壁下面杂草丛生,越往里面走,水声愈大,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再往前往上,山谷里面怪石嶙峋,十分难行。约莫一个小时,鹿长鸣才绕过崖壁。他扶着崖壁向前一看,顿时惊得呆在那里。
鹿长鸣回到村子,银山岭发现溪水的消息顿时不胫而走。村长鹿成群跟着鹿长鸣又爬了一次玉树坡,这一次他是实地考察,看能不能把水引到白鹿庄。两人翻山越岭来到上次鹿长鸣发现水源的地方。
绕过上次那段峭壁,眼前是一座更高的峭壁,峭壁几乎直上直下,一挂白练般的瀑布从山崖的腰间跌落,水声轰鸣,珠玉四溅。瀑水在崖的下面积成一个深潭,深潭东南角有个口,水从那里溢出,沿着另一段峭壁向山下流去。其景之美,令人惊叹。
鹿成群看呆了,看了看四周,半晌才喃喃说道:“想不到大山里还有这么好看的地方,听老一辈人讲,上面的山崖叫滴水岩,平时只有一点点水渗出,没想到现在水这么大。”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两人向滴水岩攀登而上。半小时后,他们终于爬到峭壁的半腰,这里就是瀑布的源头。崖壁的半腰有大约半亩的平地,那一片水草丰美,明显比周围的杂草高出许多。草丛中“汩汩”的水声不绝于耳。两人拨草向前,草丛中心,碗口粗的一股山泉落入眼睛,泉水从地下冒出一尺多高,清冽的泉水流到断崖处跌落成瀑。
两人一番考察之后,回村召集村民开了个会。大家苦“水荒”久矣。在会上,大家一致同意,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把滴水岩的泉水引到白鹿庄,彻底解决吃水问题。
从那年冬天开始,村民里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工,在鹿成群和鹿长鸣的组织带领下,众志成城,开山凿洞引沟挖渠,掀起了一场“引水入庄”的大会战。经过四年流血流汗的辛苦劳作之后,溪水终于改道,一路畅通无阻,奔向距白鹿庄不远的一个洼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