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洼地石底石壁，不漏水，是村民提前凿石成穴做成的水库，专门用来蓄这来之不易的溪水。水库西高东低，溪水流进来之后，超过一定水位就自动从东边漫出，流向村里为数不多的田地，而携来的泥沙会沉积在东侧。水库这样的设计，能始终保持一库活水。
　　 远道而来的泉水一路欢唱着流进了这个水库，在这里安了家。地震带来的“水荒”终于消弥，源源不断的清泉给白鹿庄带来了新生和活力。
　　 你有华服美裳，旁人必生觊觎心肠。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的脚步走到了九十年代末。
　　 这年初夏的一天，白鹿庄队部来了几个山外的客人。鹿成群和鹿长鸣接待了他们。这时候，鹿成群还是村长，鹿长鸣也因当年发现水源有功被村民们推举为副村长。
　　 “酒的名字我们都想好啦，就叫白鹿山庄。用山泉水做出来的酒肯定口味纯正酒香四溢啊。”客人当中有个穿白衬衣的胖子呷了一口茶，微笑着说道。
　　 鹿成群和鹿长鸣对视了一眼。
　　 胖子是市里一家酒厂的厂长，叫雷紫红，这名字起得有点春回大地的感觉。他前段时间偶然到大山里游玩，发现白鹿庄这一带峰峦叠翠野花灼灼，房屋黛瓦白墙错落有致，尤其村庄外面那个水库，波光粼粼幽深澄静。真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他被这里的美景吸引，在村里村外四处游走，颇有误入桃花源之感。
　　 雷紫红爬上银山岭，站在高山之颠远眺。这个不算大的水库宛若镶嵌在大山深处的一颗明珠。和村民闲聊当中，他得知库水竟是数公里外流来的山泉水！刹那间，他心中忽然腾起一个念头：如果在这里建一座酒厂，利用山泉水酿酒，那醇香味会不会更浓？
　　 游玩回来之后，他把这个念头跟几个副厂长一说，几个人听了，也觉得这事挺好，于是选了一个好日子又驱车来到白鹿庄，找村长商量在此地建酒厂的事情。
　　 “那库水可是我们村的饮用水啊，若是酿酒用了，我们就没得喝了。”鹿成群说。
　　 听了这话，雷紫红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的好村长，这个你可外行了，酿酒用不了那么多水，连一半水都用不了的，大可把心放肚子里。”听他说话的腔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熟人。
　　 说完这个，雷紫红收住笑，认真地讲了许多在这里建酒厂的好处：第一，占白鹿庄的地建厂肯定不白占，也不可能白占，要给租金，这样村里额外增加一份收入。第二，白鹿庄的村民如果想进酒厂上班，厂里优先安排，这样村民也能有一份收入。第三，如果酒厂经营的好，有了知名度，以后会有更多人慕名而来，这里山青水秀，顺便办个农家乐，还能再加一份旅游的收入。你说说，这得有多好！
　　 鹿长鸣动心了。是啊，现在从上到下，从政府到民间，都时兴什么“招商引资”，“搞活经济”，死脑筋肯定是行不能了，要转变思想。再者，听雷厂长这么一说，在这里建酒厂真是百利而无一害，大家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鹿长鸣想到这，说：“我今天晚去召集村民开个会，商量商量，大伙都同意的话，咱们再协商细节，谈妥了，签一份合同，你们就在这里建酒厂。”鹿成群说：“长鸣，你腿脚不得劲，晚上我去挨家挨家通知。”
　　 雷紫红见两名村长松了口，很高兴。又喝了一会儿茶，雷紫红让司机从车里搬出几箱酒放在村委会办公室，表示感谢并预祝合作愉快。鹿成群和鹿长鸣推辞一番接了过来。雷紫红见目的达到，站起来和鹿成群、鹿长鸣热情地握手告别，和几名同来的副厂长出门上车回去了。
　　 晚上，两位村长召集村民开了会，鹿长鸣在会上把雷紫红的话复述了一遍，问大伙同不同意他们在这里建酒厂。大家一听有这样的好事，都非常高兴，纷纷埋怨道：“村长，这不全是好事吗？你自己就做主得了呗，还费劲巴拉地找我们开什么会呀。”
　　 于是一年后，白鹿庄的水库旁边就多了一个酒厂。
　　 果然像雷紫红说的那样，酒厂建成以后，厂子按地亩数先给了村委会一笔可观的租金；一部分年轻人也进酒厂上了班，收入比种地强了许多。大家都欢欣鼓舞，雷紫红开始在白鹿庄大红大紫，人们就差把他当赵公明供起来了，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着“白鹿山庄”酒在市场上大销特销，等着雷厂长第三个愿景的实现。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雷紫红所说的第三个愿景却没有奔现的迹象。
　　 自从酒厂开始酿酒之后，酒厂高耸的大烟囱冒出的黑烟就没有停过。白鹿庄是个盆地，西边又有高大的银山岭阻挡，大风很难进来。烟灰在空中飘一阵就落下来，酒厂附近的翠绿消失了，树叶和草叶上都覆了一层油黑的烟灰，像京剧舞台上的大花脸。时间一长，叶子的光合作用停止，树叶开始枯黄掉落，一棵棵就跟生了癣的瘟鸡相似。白鹿庄附近整日弥漫着一股浓重刺鼻的酒糟味，当地人都差点给熏跑，谁还来这儿旅游啊！
　　 几年前，家家户户都装上了自来水，水源就是白鹿庄外面的水库。而最近人们发现流出的水发黄，上面漂着一层泡沫，还隐隐泛出一股酸臭味，完全没有了往日山泉水的甘甜。几十年不用的扁担重新派上了用场，人们走几公里山路，到溪流那里挑水。
　　 自从建厂之后，水库底下好像养了一只吞水兽，水位一天比一天低，再也没有清水漫过水库流向田地。酒厂的废水倒是往田地里排放，那废水油黑油黑的，臭气熏天，田里的庄稼苗都被淹死了。到了夏天，水分蒸发，只留下一地黑泥。
　　 村长鹿成群去年已经病逝，鹿长鸣成了村长。他年过花甲，仍然一拐一瘸地在村里管事。几十年过去，上辈人渐渐去世，他活成了村里辈份的天花板，人们都叫他“瘸腿鹿爷”。
　　 看到白鹿庄变成这样，鹿爷有些后悔让雷紫红在这里建厂了。当时没想到一个酒厂的污染会这么严重，不但污染空气，而且也污染了饮用水的水源地。又一次面临无水可吃的窘境，三十多年前闹“水荒”的情景又浮现在鹿爷的眼前。
　　 那年，他发现滴水岩泉水之后，便开始了“引水入庄”工程。有一段水渠要在悬崖中间开凿，悬崖直上直下，中间到谷底有二十多米高。炸药炸过之后，石块松动，一旦掉落就会砸伤在下面干活的村民，需要除险。他自告奋勇，在腰里系了一根粗麻绳，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悬崖上方的树上，然后顺着崖壁往下溜。到了悬崖松动的石块那里，他用力蹬踩崖壁，人就像荡秋千一样凌空飞起，趁身子冲向崖壁的瞬间，他用钢钎戳向松动的石块。就这样，他一次一次的在空中飞荡，直至松动的石块被戳下悬崖。
　　 这段水渠修了一个月，他在空中也飞荡了一个月。眼看这段水渠就要修通，谁知最后一天出了事。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腰里系上粗麻绳，除去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他没有注意到崖顶的那段麻绳搭在了尖锐的石棱上。
　　 溜到巨石的位置，他蹬踩崖壁，身子凌空飞起。荡回崖壁时，他握着钢钎戳向巨石，就在那一瞬间，绳子突然断了，被那块尖锐的石块割断了。他来不及惊叫就坠入二十多米深的山谷，人们纷纷朝出事的地方跑过来……
　　 他没有死。快掉到谷底的时候，他挂到一棵树上，这棵树救了他的命，但是左腿磕到树枝上，断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树上弄下来送到医院，拍了片子，是粉碎性骨折。治了两个月，骨头长上了，但比右腿短了三公分，从此落下了瘸腿的毛病。
　　 那几年，村民们流了多少血汗才把泉水引过来，以后白鹿庄的子子孙孙还喝这里的山泉水哪！可不能再污染下去了，鹿爷想。他决定找雷紫红谈谈。他想好了，谈不拢就摊牌，让酒厂停产。为了村民，为了子孙后代，也为了自己不落骂名，他不怕得罪这个别人眼中的“财神爷”。
　　 他在厂区的办公室找到了雷紫红。
　　 雷紫红听明鹿爷的来意，点点头说：“哎呀，你说的情况确实存在，酒厂本来污染并不重，但厂子大了，管线就多，保不齐哪条管线坏了，也会有跑冒滴漏的事发生。我让维修组抓紧时间找出原因整改，鹿爷，你放心，酒厂不会让村民喝污染水的。”
　　 “可是现在正喝着污染水呢！”
　　 “那这样，我们酒厂每星期从山外买桶装水，先暂时让村民用桶装水烧水做饭，等设备修好了，水质自然会好转。”
　　 “恐怕不是你说的这么轻松吧？是你们根本就没有采取消污措施，废水废气不经任何处理就排放出来。不光是水，自从建了厂子之后，山里的空气也是一天比一天差，到处都是酒糟味，熏得人都快睁不开眼睛了。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们这里也有农家乐。山外面知道白鹿庄这里风景好的人，隔三差五来这里旅游，在农家乐住上两三天，吃吃饭，临走时买点山货。现在可好，一年多了，谁还来这里？”鹿长鸣活到六十多岁，思想与时俱时，早已走出蒙昧，不再是三十多年前相信井底下住着龙王的小伙子了。
　　 “鹿爷，那几个农家乐挣几个钱？村民在我厂里上挣多少钱？吃饭重要还是环境重要？自从我在这里建了酒厂之后，白鹿庄有多少人在酒店上班挣钱？白鹿庄每年是不是按时收到了酒厂的租金？和建厂之前比，村里的收入不知翻了几番，这功劳该不该记到酒厂上面？”听鹿长鸣这样说，雷紫红抛出一堆问号。那些问号好像是铸铁打造飞镖，硬邦邦的，一个接一个地朝鹿长鸣甩过来。
　　 雷紫红甩完“问号飞镖”，站起来走到鹿长鸣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鹿爷，甘蔗不能两头甜，你们不能两头都占啊，开工厂一定会有污染！又想挣钱，还想环境好，天下哪有那样的美事！”
　　 “即使有污染，也不该这么厉害啊。你建厂之前可没有说过酒厂的污染这么严重，早知道这样，我们是不会同意你在这里建厂的。我们宁可穷一些，也不愿意喝又酸又臭的黄汤子！不愿意天天闻这呛人的酒糟味，一个水，一个空气，都涉及子孙后代，你必须解决，咱丑话说到前头，解决不了，就，就，就停产！”鹿长鸣拿掉他肩头上的那只手，一横心，放出了狠话。
　　 听了鹿长鸣的话，雷紫红瞪大眼睛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过了片刻，他“嗤”地一声冷笑，说：“停产恐怕不可能，我的酒厂可是县里的利税大户，你不想想，县里多少吃财政饭的还眼巴巴地盼着从我这里多收税呢！停产岂是你鹿爷说了算的！”
　　 “你……”鹿长鸣一时语塞，停顿片刻，说：“雷厂长，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引进防污设备也好，停产也好，反正不能再污染下去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防污设备几千万元一台，我就是把酒厂全搭进去也买不起！鹿爷，我只能承诺想办法，至于结果怎样，我可保证不了。”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地战了几十个回合。雷紫鸣推三阻四，事情没得到解决，棘手的问题反而扯皮连淡地越说越多。那些问题在鹿长鸣脑子里直蹦哒，活像一个个呲牙咧嘴的小怪物，他渐渐变得恍惚起来。他明白了，雷紫红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
　　 鹿长鸣无功而返，又耐着性子等了几天，酒厂没有丝毫动静。这期间，他又去酒厂催过雷紫红几次，但雷紫红都无动于衷。每次就一句话：酒厂效益不好，没钱投资治污。
　　 白鹿庄谣言四起，村民背后说什么的都有：“哼，还不知酒厂给他送了多少这个，这年头都各顾各，自己搂够了算了，管别人死活！”说话的人快速地捻搓着拇指和食指，做出数钱的动作。
　　 “就是，也不怕别人戳脊梁骨，落一身骂。”
　　 “骂？脏话能粘到身上？是少吃一顿饭还是少了一块肉？要真是那样的话，日本侵华的时候就没有汉奸喽。”
　　 “嘿，别那样说，我觉得鹿爷不是那种人，当年为修水渠还摔断了一条腿呢。”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时代不同了，人的思想也变，现在人们都向钱看。”
　　 “不向钱看也不行啊，虽说有钱不是万能，可是没钱是万万不能。”
　　 “啧啧，这是怎么说话的，当时建酒厂的时候也不是鹿爷一人做主啊，不是大家伙都同意了吗？出了事怎么把屎盆子都扣到鹿爷头上，这公平吗？”
　　 “就是，我前几天还见他往酒厂去了，说是污染太严重，找那个雷紫红说道说道呢。”
　　 “吔，这事你得反着想，不找人家说道说道，他好意思给人家要这个？做人嘛，要学会找毛病刁难别人，银子才能送上门。哈哈哈，等着瞧吧，过不了多长时间，鹿爷就在县城买楼，搬到城里住去啦。”那人又比划了一下数钱的动作。
　　 风言风语的话传到鹿长鸣耳朵里，他百口莫辩，气得一天没吃饭。
　　 老伴劝道：“别听他们嚼舌根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说啥就说啥，咱还能不让人家讲话？你今天晚上和那几个人（指村干部）商量商量，召集全村人开个会，动员大家一起去酒厂，找那个雷紫红去，这样顺便也证了你的清白。”
　　 鹿长鸣斥道：“你胡说什么，那是解决问题的来头么？什么年代了，还发动群众，你以为是文革啊。”老伴不服气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赏鹿长鸣一对樟脑球，转身走了。
　　 第二天，鹿长鸣又一瘸一拐地去酒厂找雷紫红。
　　 雷紫红见到鹿长鸣就头大，浑身刺挠，脸色就不好看，但还是递过来一支烟。鹿长鸣没接，坐在雷紫红对面，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知道吗？村里人都开始骂我了，都猜我收了你的钱才对酒厂污染放任不管。雷厂长，我的儿孙以后还要在村里混，背不起这样的黑锅，担不起这样的骂名！如果你还认我这个朋友，就请你想办法治污，恢复水质，否则，我只能向上面反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