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春寒料峭(小说)
刚到家,刘长龙的电话就打过来,说:“农资市场卸化肥,五六车,够一天干的。”又问:“还跑茅厕不,还窜稀不?不行就歇两天,到医院里看看。”二牤牛说:“不用,吃个药片就行。”骑上破电瓶车,匆匆忙忙去了。临走,媳妇问他:“晌午回来吃饭不?”二牤牛说:“不回来了,我在镇上买俩馍馍,喝碗老豆腐。”媳妇说:“别成天价喝老豆腐,买张肉饼,喝碗羊汤。干活的时候,肚子里有食,身子骨也有营养。”二牤牛胡乱“嗯”一声,瘦小的背影匆匆出了胡同。
二牤牛老屋斜对过那五间大瓦房,是二牤牛给儿子盖的,娶新媳妇用的。瓦是清平镇的一级好瓦,阴雨连绵十几天,也不会漏一滴水在屋里面。砖是大马场的一等好砖,方方正正,不缺角不缺棱。榆木大梁一丈九尺长,浑圆粗壮,能担得起万斤的重量。槐木椽子硬过男人的骨头,红松檩条粗过女人的腰。地脚有圈梁,半腰走过梁,十二个的螺纹钢。厦子底下,水泥柱子粗粗壮壮;前后大墙,白松门窗亮亮堂堂。这么好的房子,女方那头偏偏瞧不上,亲家公说:“它再好,也没有城里的楼房地道,也没有城里的楼房高档。”又说:“结婚不住楼,一辈子难出头。”
二牤牛嘴笨,拧不过人家,也不敢跟人家拧,就发动儿子去女方那边谈判。买了两箱“景阳春”,又买了两条“玉溪”烟。半头晌过去,半过晌才回来。骑着电瓶车东倒西歪,酒气冲天,脸红得像紫猪肝。二牤牛问:“你和老丈人谈没谈?”宋玉廷说:“谈了半天。”二牤牛问:“成果怎么样?”宋玉廷说:“买楼房,没商量。我给老丈人写了保证书,还盖上了公章。”二牤牛说:“哪来的公章,这事还能闹到人家大队上?”宋玉廷就挑起大拇哥,在爹眼前晃动着,说:“这就是公章。”二牤牛气得直咂舌,说:“我让你去谈判,不让你去投降。”宋玉廷说:“人家白白嫩嫩一个大姑娘,还换不了你一栋楼房?”通红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二牤牛媳妇赶紧走过来解劝:“别吵吵了,该干活的干活,该歇着的歇着。”二牤牛还说:“可惜了我那两箱酒、两条烟。还没结婚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宋玉廷说:“你不往外拐,新媳妇就娶不到家里来,它就这时代。”又说:“要依着你,一分钱不花,白捡个儿媳妇才满意。”二牤牛说:“一分钱不花?这五间大瓦房不是给你盖的,那六万六的聘礼不是给你拿的。”爷俩白眼珠瞪着红眼珠,鼻子眼放大,喘气一个比一个粗。二牤牛媳妇就推推搡搡把男人推出大门,说:“去装你的车,去卸你的车。”
今天没有风,阳光暖暖融融。二牤牛媳妇就走进那五间大瓦房,将儿子的被子、褥子一股脑抱出来,搭在天井里的阳绳上晾晒。儿子在城里的化工厂上班,一天十二个小时,除了吃饭拉屎就是不停地干。往反应釜里加料粉,往吸收塔上打料浆。一身青布工作服,今天洗干净明天就脏。每日里白粉子、白沫子,不是粘在头发上就是粘在衣服上。忙得被窝都没时间叠,大被子、小被子胡乱摊着,一股脚汗味,一股头油味。晒好被子,二牤牛媳妇又把儿子睡觉的东屋拾掇了拾掇。横七竖八的球鞋、布鞋排在床底下,拿笤帚扫干净地上的烟头烟把。
抬眼望望,日头已经爬到了正南方。二牤牛媳妇就回到老宅子上,扎上围裙刷锅做饭。抱一捆棉柴点着,黄亮的火苗就呼呼燃烧,就突突地跳。这柴火比蜂窝煤旺许多,也比蜂窝煤节省许多。就是炒白菜烧油,二牤牛媳妇也舍不得多搁,淋上一点,不粘锅也就行了。今天男人不在家,这白菜也就不必炒。添一瓢凉水,熥两个馍馍,佐着胡萝卜咸菜也就吃饱了。
刚吃饱,二牤牛骑着电瓶车回来了。皱着眉,咧着嘴,进屋就说:“肚子有点疼,你给我沏一碗红糖水。”二牤牛媳妇就从碗橱里捧出红糖罐,浓浓地沏了一碗,说:“不行你就去县医院看看。”二牤牛说:“闹个肚子还用去医院,我到平哥那里挂个吊瓶就行。”喝完红糖水就出了屋门,走到天井里还说:“还有三车没卸完,又少挣七八十块钱。”
挂上吊瓶止住疼,二牤牛黑黄的脸皮就有了点血色,好看了许多。宋昌平说:“一个疗程,保你腚眼不拉,肚子不疼。”二牤牛笑道:“不往外拉可不行,不尿毁尿脬,不拉毁粪包。”又说:“你把阀门开大点,输快点。输完,我再去卸它一车,挣它二十块钱。”宋昌平说:“钱不是一天挣的,日子不是一天过的。”一页页翻着药书,不慌不忙的。翻一会儿药书,又拿着喷壶,喷洒窗台上的绿萝。二牤牛说:“你生下来就欠父母的,你结了婚就欠儿子的,儿子结了婚你就欠人家银行的。天生欠债的命,不挣钱哪行。”宋昌平笑道:“反正都是欠,反正还不清,干嘛这么玩命。”二牤牛抽出一支哈德门,慢慢吸着,疙瘩着眉头说:“平哥,你说得倒轻松。那是你早生了十八年,要命的事没往头上摊。”说着就拿起吊瓶,撕一大卷卫生纸,匆匆去了茅坑。
老半天才回来,呲牙咧嘴,微微弓着腰,走路都有点迈不开腿。宋昌平说:“拉得还稀?”二牤牛说:“不光窜稀,还带血带脓。”宋昌平就收起脸上皱巴巴的笑容,背着手去了茅坑,回来说道:“明天赶紧去医院,我这小药店,可供不起大神仙。”二牤牛却呵呵笑了:“你刚才还吹,一个疗程,保你肚子不疼。”宋昌平说:“别嘻嘻哈哈,赶明就去医院检查。你这身子要是垮了,谁帮你儿子买房,谁帮你儿子还账。”
从宋昌平严肃的神情中,二牤牛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输完液回到家,就把宋昌平的话对媳妇说了。他媳妇说:“那赶紧去,赶明起个早,俺陪着你。”二牤牛说:“你去干嘛,大字不识一筐,又分不清南北方向。”他媳妇说:“俺也没有别的能,上楼下楼跑跑腿还行。”二牤牛说:“我活蹦乱跳,又不是走不动道。”
四
第二天起个大早,骑着电瓶车往县城赶。穿着大棉鞋、大棉袄,戴着大棉帽、大口罩。也没吃饭,只吃了五六个药片。空气安静无风。出了村庄,路边的枯草和麦苗上,都结着厚厚的霜。河水尚未解冻,晒不到阳光的河坡上,年前下的雪还白白地堆积着。
多日肠胃不好,二牤牛身上掉了好几斤肉膘。两腿走路没有先前稳健,两眼看人也没有先前活泛。验血,验便,拍片。楼上楼下跑了好几遭,跑得额头微微冒汗。他坐在诊室门外的联邦椅上,茫然地看着白色的墙砖,长长的走廊。那些穿白大褂的,走过来走过去都稳稳当当;而那些病人家属,拿着一沓化验单,走路则慌慌张张。在二牤牛眼里,医院里的一切都不那么正常。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衣裳,白色的地砖,白色的病床。一切都凉冰冰,像雪像寒霜,总让人想起死人,陪灵和发丧。
等到晌午,结果没有出来。拥挤的人群渐渐消散,只有两穿白衣裳的姑娘,坐在护士站里面。走廊安静,大厅安静。二牤牛孤独地坐在椅子上,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阳光从西南方斜斜地射进走廊,黄黄地洒在二牤牛黑黄的脸上。
后来,诊室的门一间间打开,看病的人一个个涌进来。安静了一会的医院,复又归于它的拥挤和不安。人们一个个走进诊室,又一个个从里面走出来。长久的等待,也让二牤牛感到了些许烦躁和不安。他推开门,问那个白袍白帽的老医生,自己的肠子肚子到底得了什么病。老医生说:“你在外边稍等,让你的家属进来。”二牤牛说:“我自个来的,没有家属。”老医生说:“那你打个电话,让家属来一趟。”二牤牛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甚至是慌张。他说:“我光棍一个,是什么结果就跟我说。”声音略略暗哑,略略抖动着。老医生摘下眼镜,望望窗外,又望望面前这个略显老相,实际上还算年轻的男人:“我们科会了会诊,会诊的结果不能说百分之百确诊。你的肠道有斑块,有阴影,这一点看得很清。”二牤牛本来是站着的,听这话就软塌塌坐下,说:“就是得了癌症?”老医生说:“很有可能,也不能说百分百确定。你最好去省院,再检查一遍。”二牤牛耷拉着头好一阵沉默,最后说:“癌症就癌症,个人有个人的命。”说完,就走出了诊室,走出了医院。
夕阳西斜。停车场上拥挤的车辆,都笼着一种即将昏黄的光。医院外面的柏油路上,汽车川流不息。二牤牛像喝醉了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县城,如何来到乡间的土路上。他停下车,独自走进尚未返青的麦田,在田埂上独自坐下来。便宜的哈德门香烟,点了四五次才算点燃。轻轻的烟在眼前升起,又在眼前飘散。太阳即将落下,暗淡的红色的光,笼罩在麦田上。野草间觅食的麻雀,一只一只、一群一群,翅膀划破空气飞向远处的村庄。
棉袄荷包里的直板手机叮铃铃响。二牤牛默默地站起来,走向家的方向。
回到家,媳妇正坐在灶膛前的马扎上,烧火做饭。大铁锅里的小米粥咕咕嘟嘟响,热热的蒸汽钻出锅盖,升腾而上。蒸汽和柴火的热量,让小屋里温暖而安静。房梁上吊着的节能灯,发出白色的微弱的光。这屋子是土坯的平房,烟熏火燎几十年了,黑黑的灰尘渍在土墙上,渍在檩条上。二牤牛媳妇问:“怎回来这么晚,检查还挺麻烦?”二牤牛说:“能不麻烦,又验血又验尿又拍片。”二牤牛媳妇问:“大夫怎么说,是不是肠炎?”二牤牛说:“就是肠炎,慢慢吃药,慢慢调,慢慢就会好。”二牤牛媳妇问:“你嗓子怎有点哑?”二牤牛说:“天冷,八成感冒了。”他媳妇这才长长舒口气,炖了白菜豆腐,又煮了几个白鸡蛋,说:“鸡蛋蘸红糖,暖胃又暖肠。”那晚,二牤牛吃了六个鸡蛋,吃得嘴角都沾满了蛋黄。
宋玉廷上的白班,回来时天早就黑透了。大街上很静,人家的窗户里传出电视机的咿咿呀呀声,传出搓麻将的哗啦哗啦声。灶膛里的灰烬尚未完全熄灭,掀开锅盖,锅里的小米粥和馍馍还是温热的。二牤牛媳妇给儿子兑好洗脸水,又把小米粥和白菜炖豆腐摆在锅台上。宋玉廷搬个马扎,狼吞虎咽地吃着,说:“赶后天去济南买车。”二牤牛说:“买个车还用去济南,咱镇子上不有的是,一排排就摆在马路两边。”宋玉廷说:“那都是二手车。”二牤牛说:“二手车也是车,不都是一张铁皮拿四个轱辘支着。”宋玉廷说:“档次不一样,糊弄自个行,糊弄不了人家女方。”边说便呱唧呱唧嚼着馍馍,丝毫未注意到爹那黄焦焦的脸色。二牤牛说:“那就买新的,买个四五万的。”宋玉廷说:“四五万的不好开,样子也难看。真真她爹说了,最次买个八九万的。”二牤牛说:“八九万?”本想争辩,却只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再也没说什么。似乎,他连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第二天,二牤牛还是打电话给刘长龙,问:“今天有没有活?”刘长龙说:“你那肚子好了,不窜稀了。”二牤牛说:“吃了六个红糖鸡蛋就好了,今儿早晨蹲茅坑,还有点拔干。”刘长龙就哈哈笑:“我看你不是病,是馋,馋红糖鸡蛋。”又说:“六合棉厂装两车棉包,你抓紧过来吧。”二牤牛就推出电瓶车,穿上棉袄,戴上手套。他媳妇说:“好好养养,歇两天。”二牤牛说:“歇两天,歇着谁给钱。”骑上破电瓶车,去了棉厂。
那六合棉厂很大。院子里,矗立着五六个高高的棉垛,都拿绿色帆布蒙盖着。抽风机和轧花机轰隆隆响,轻飘飘的飞花,在空气中四处游荡。长长的平板拖车泊在仓库前,车上搭着两块榆木跳板。装卸队的汉子们,脱下棉袄,紧一紧裤腰,哈腰扛起棉包,颤颤悠悠在跳板上走。一个棉包一百八十斤,且拿钢条捆扎得很硬,压在肩膀上沉重而疼痛。虽说刮着东北风,空气寒冷,二三十个棉包扛下来,二牤牛也已是额头冒汗,呼哧呼哧直喘。刘长龙说:“歇会吧,你这肚子还是不行,肩膀头还是没以前硬。”二牤牛说:“没事,还能扛它几十个。”哈腰扛起棉包就走。可走到跳板中间,两眼一黑双腿一软,重重从上面摔倒下来。砸到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刘长龙赶紧将二牤牛扶起,问:“怎么样,腿伤没伤?”二牤牛伸伸胳膊抬抬脚:“没事,就是脸蛋子擦破点皮。”说着话,脸上的血就滴滴答答落下,流落在水泥地面,溅出一点一点的红。刘长龙撕了点棉花给二牤牛擦抹,说:“回家歇会吧,往后这重活就别干啦。等有了轻省活,我给你打电话。”又寻来碘伏,给二牤牛反复洗擦。
二牤牛默默骑上电瓶车,独自出了棉厂。北风中,路边的枯草瑟瑟抖动,青杨树东摇西晃,发出呜呜的声响。不知是风大,还是二牤牛和他的电瓶车太轻,歪歪斜斜竟冲进了路边的荒草中。
五
那之后,二牤牛就不再干重活,只是随着装卸队装装酒水,卸卸水果什么的。挣得虽说不多,可总强似在家闲着。一闲着就胡乱琢磨,琢磨自己的病情,琢磨买楼的事情,琢磨结婚的事情,琢磨抱孙子的事情,甚至琢磨自己发丧和火化的事情。想着想着,手就有点哆嗦,脊背就有些冷。他尽量让自己镇定,让自己从容,脸上尽量浮出一层笑,生怕自己的破绽会被家人察觉到。
可这样平静的生活,也没能维持多久。一次去批发市场卸苹果,装卸队里的豹子就拉着脸,嘟囔说:“哪有光干轻活,不干重活的。只要属于这个队伍,轻活要干,重活也要干。”说得二牤牛就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这苹果我不卸了,往后再也不跟大家抢活。”放下箱子低头就走。刘长龙一把拽住他,说:“咱牤牛是有病,以前没病的时候,哪回干重活不是他装得最多,不是他卸得最多。咱都是好哥们好弟兄,都得相互体谅,相互同情。”嗷嗷地吼了那么几嗓子,豹子就低头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