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春寒料峭(小说)
宋玉廷去济南买车,是他大舅哥陪着去的。恰逢天桥那一块儿办车展,俩人就随着人流走进大厅。大厅里的吊灯和锃明瓦亮的漆面,晃得人睁不开眼。迎宾小姐穿着青色小西装,肩膀斜披着彩带,小皮鞋敲打着地板嘎达嘎达响。车模们站在汽车旁,身姿窈窕,挑眉浅笑。大冷天还穿着裙子,露一截白白的小细腰。
俩人转了一遭,宋玉廷相中了一辆白色的吉利帝豪,问问价钱,说:“落地八万。”他大舅哥却说:“开国产车多没台面,开就开德系的、日系的。”指着一辆白色的本田。宋玉廷问了问价,说:“落地十二万。”大舅哥说:“十二万就十二万。”宋玉廷说:“超了预算。”大舅哥说:“买辆车,多花三万五万还算多花钱。怎么着,你在家说了不算?”将得宋玉廷也不好再说什么,试了试车,掏出手机扫了码刷了钱。
开车回到宋楼村,宋玉廷先不回家,故意将车停在代销点前,进去买了一盒将军烟。那些站在大街上闲拉呱的、晒太阳的,就纷纷围拢过来,说:“新买的?花了多少钱?”宋玉廷原本打算说八万,怕爹知道了真价,又埋怨他乱花钱;可话到嘴边,又突然改了主意,说:“不贵,才十二万。”感觉如此说,自己才有脸面,才有台面。围观的几个小青年,就咂着舌头说:“还是人家宋玉廷有钱,一出手就十二万,就大本田。”宋玉廷说:“不就一辆破本田,人家那宝马、奔驰,最次五六十万。”撕开烟盒,一支支分给大伙。又说:“改天到家里坐坐,咱喝二两,贺贺车。”钻进车里猛轰几下油门,一溜青烟走了。
回到家,心里还有点忐忑,不知该如何跟爹说。二牤牛小心翼翼摸摸油亮的漆面,问:“花了多少钱?”宋玉廷说:“不多,才十二万。”二牤牛就阴沉了脸:“不是说准买辆七万八万的。”宋玉廷说:“咱说了不算,人家韩屯那边说了才算。”二牤牛说:“我挣的钱,我说了还不算?那边还让你买辆飞机哩,你怎不买啊!”宋玉廷说:“那是咱家没有飞机场。”歪着头斜着眼。气得二牤牛嘴唇直哆嗦,说:“村西头有个大场院,你买辆飞机往那里停就行。”宋玉廷说:“行,你再给我五百万。”二牤牛媳妇就赶紧跑出来解劝:“买了就买了,反正东西是自己家的。”二牤牛就不再说什么,进屋坐在炕沿上,点上一支哈德门,让缭绕的青烟遮掩了脸上的伤感。
棉包装不了,化肥卸不了,二牤牛出门干活的时间就日益减少,就有闲工夫在村里闲逛闲聊。他不爱站大街。大街上老爷们、老娘们多,这个问这个,那个问那个,弄不好自己的病情就泄露了。他喜欢独自到田野里游荡,在七扭八拐的田间小路上,看红红的朝阳,看红红的夕阳。或者走进树林子里,坐在柔软的落叶上,听麻雀叽叽喳喳唱,听喜鹊叽叽喳喳唱。实在想找人说话,他就走进宋昌平的小药铺,坐在沙发上消磨时光。宋昌平的药铺并不忙,每天来打针输液的,也就疏疏落落那么十个八个。现在的人都金贵,脑热头疼,动不动就去镇上看病,就去县城看病。宋昌平也就有很多时间,坐在长条桌旁的太师椅上,看看药书,看看医书,或者看看和医药并不沾边的杂书。
见二牤牛进来,宋昌平就合上书本,摘下眼镜,观察观察二牤牛的气色才说:“今天感觉如何?”二牤牛说:“活得好好的。”宋昌平说:“你这气色可不如以前了。把手伸出来,我给你切切脉。”二牤牛说:“切什么,活蹦乱跳的。”宋昌平说:“免费的,不要钱。”二牤牛这才把手伸出来,放在长条桌上,让老赤脚医生把脉。宋昌平的手指放在寸关尺上,切了好一阵子才说:“最好再去趟济南。”二牤牛说:“去济南干嘛,不就一个肠炎。”宋昌平说:“你不愿去济南,怕花钱。我这里倒有一个方子,靠着吃一段时间,也花不了多少钱。”就在白纸上写了药方:黄芪30克,白术15克,丹参10克,柴胡15克,牛根草20克,川楝子15克,地榆炭15克,槐花15克,皂角刺15克,元胡15克。
六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南风就多起来,空气就暖和起来。县城里那些如林的塔吊,又开始旋转。搅拌机哗啦啦转动,振动棒发出刺耳的嗡嗡声。用钢筋水泥搭成的鸡笼、兔笼,一层又一层,一栋又一栋。售楼的传单,雪片一般撒在商场前的地面。十字路口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什么什么苑,多少多少元。
宋玉廷开着白色的本田,拉着韩真真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了一个楼盘,又看了一个楼盘。学府景苑那里离学校近便,就是楼层太高了,楼距又小,晒不到阳光,停车也困难。芙蓉园那边靠着南湖,垂柳依依,荷花灿烂。空气好,散步遛狗都方便。就是价格太高,最顶层还要七千六一平。韩真真说:“咱也不要太贵的,要不,以后负担太大了。”宋玉廷说:“只要你喜欢,花多少钱我都不眨眼。”韩真真说:“就怕挣不到钱,还不起贷款。”宋玉廷说:“又不是我自己还,你老公公也挺能干。包着二十亩地,抽空就装车卸车,也不少挣钱。”韩真真说:“还没结婚哩,什么老公公。”脸颊泛起一抹桃红。宋玉廷说:“就买芙蓉园,我回去跟爹商量商量,让他预备钱。”两人就随售楼小姐看了房间,留了电话。售楼小姐说:“十五号之前必须交上首付,要不,房子就换户主。”说话时背着手昂着脸,眼珠盯着天花板,语气稍显傲慢。好像她家的楼房,就是皇上的姑娘。
从芙蓉园出来,天色尚早。宋玉廷说:“咱去南湖公园转转。”不是星期天,公园里的人也就不多,疏疏落落。一对小青年搂脖子抱腰,在树林间的凉亭里坐着,嘁嘁嚓嚓说些什么。一个老头坐在水边的垂柳下,不言不语地垂钓。宋玉廷花二十块钱弄来一条小船,两手把着方向,两脚蹬着轮桨,慢慢滑向湖中央。韩真真坐在船后面,微风里长发飘飘,一张桃花的脸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湖中心有一个不大的小岛,芦苇稠密,几株垂柳。苇丛中,站一个红漆的八角凉亭。柳丝青青,尖尖的芦芽钻出水面,嫩绿中带一些淡淡紫红。宋玉廷说:“咱去岛上转转。”韩真真说:“太远了,我有点晕船。”宋玉廷说:“不远,就在前面。”两脚一阵紧蹬,小船渐渐靠岸。抛出缆绳,拴在岸边的垂柳上。宋玉廷扶着韩真真踏上青石阶,走进小小的凉亭。刚在木椅上坐下,宋玉廷的手就在韩真真黑亮的长发上划拉。韩真真想躲避,却被宋玉廷紧紧搂进了怀里。搂进怀里还不行,嘴唇还在女人滑溜溜脸蛋上乱蹭。韩真真说:“大白天,让人家看见。”宋玉廷说:“离岸边八百丈远,谁能看见。”大手就往秋衣里钻,就往乳罩里钻。韩真真扭一扭身子,那对滑溜溜软弹弹乳房,终究被男人霸占了,摸了又摸,搓了又搓。春风拂荡,苇叶摩擦苇叶沙沙响,水波拍打石阶哗哗响。
宋昌平那一纸药方,似乎又点燃了二牤牛活下去的希望。他把药方叠得方方正正,小心揣进棉袄的荷包中。吃过早饭对媳妇说:“今天大集,我去镇上买点东西。”骑上电瓶车,独自去了镇子里。来到镇上,也不买菜也不买粮,径直去了卫生院的中药房。中药房里的老先生个头不高,微微肥胖,接过二牤牛手里的药方,仔细端详了端详,又抬起头盯着二牤牛,好像二牤牛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好一阵子才说:“这药谁喝的?”二牤牛说:“我喝的,老闹肚子,有肠炎。”老先生也没再问什么,配了十副药拿纸绳捆扎好,嘱咐道:“不能用铁锅,只能用砂锅熬。一天一副,一副熬三次,空腹喝。”二牤牛点头记住,将草药装在方便袋里出了卫生院。
刚走出门厅,迎面碰见了亲家公韩忠兴。高高的个子,秃秃的头顶,走路大皮鞋咯噔咯噔,昂首挺胸。二牤牛赶紧捧出丰盛的笑容,笑呵呵道:“干嘛去兴哥,在这里碰见你了?”韩忠兴说:“这几天老胃病犯了,我抓几副中药回去熬熬。”看见二牤牛拎着一大兜子草药,就问到:“这么多药,给谁抓的?”二牤牛说:“跟哥哥差不多,我肠炎犯了。”韩忠兴说:“厉害么?这种药得靠着喝,时间短了没疗效。”二牤牛说:“甭挂着,老病根了。”又说:“过两天我去家里看看你,咱哥俩好好唠唠。”韩忠兴说:“不用,又没什么大病,就是胃疼。”俩人寒暄了一会儿,二牤牛就骑上车走了。走出老远手心里还有汗,神色还不那么坦然。好似自己的秘密,已经被亲家公洞穿。
中药房的老先生,是韩忠兴的表哥。见韩忠兴进来,就笑呵呵让座,说:“咋了,胃病又犯了?”韩忠兴说:“又犯了,这阵子村里有两桩红事,酒喝得有点多。”他表哥说:“老胃病,一怕酒,二怕辣,三怕寒,四怕满。往后可得注意着。”就配了几副中药,道:“还是老方子,喝下去就好。”又随口说:“刚才来了个抓中药的,跟你前后脚。他说肠炎犯了,我看了看那方子,明摆着是治肠癌的。”一句话说的韩忠兴一惊,问道:“那人是不是宋楼的,个头不高,黒黪黪挺瘦。”他表哥说:“模样长相倒对号,哪个庄的不知道。”韩忠兴又问:“那方子是治肠癌的,你没看错?”他表哥说:“你哥几十年的老中医了,这还能看错。头两年,镇上卖猪肉的刘老三得了肠癌。我给他开了个中药方,和那个人的方子一模一样。”韩忠兴就有些沉默,闲聊几句提着中药走了。
七
其实,韩忠兴也是个种地的,只不过在村里当会计,红事白事经常能参与,那言谈举止就比别人显得有些气质。回到韩屯家里,见闺女真真正扎着小花围裙揉馍馍。裸着白白胳膊,灵巧的小手一搓一揉,一个个馍馍就滑溜溜、圆滚滚成形了。韩忠兴说:“真真,你给玉廷打个电话,让他过晌来一趟。”韩真真问:“有事啊爹,他订的那楼你瞧不上?”韩忠兴说:“挨不着楼房。”就把在卫生院碰见二牤牛的事,细细讲了讲。
韩真真忽闪着乌溜溜眼珠,满是错愕:“肠癌,没听宋玉廷说过。”韩忠兴说:“又不是什么好事,也难怪瞒着闷着。”韩真真说:“有病就治呗,就动手术呗。”韩忠兴说:“这可不是说话,这可是大把大把的钱啊。”韩真真说:“花钱也得治,总不能瘦死疼死。”韩忠兴说:“治不治那是他老宋家的事,咱也没有发言权。”点一支红塔山,吸了几口说:“他爹要是真的癌症,你和宋玉廷的事还得商量商量。”说得韩真真一脸茫然,说:“他爹生病,又不是他儿子生病。”韩忠兴说:“一根直肠子,不会拐弯,那治病住院不花钱?动不动就是十几万,几十万。一个穷庄户人,能有多厚的家底?把钱花光光,拿什么买楼房,拿什么挡楼贷?”韩真真说:“那也不能眼看着他爹死啊。”韩忠兴就指指闺女的脑瓜门,说道:“你又不是宋家的人,操那份闲心。”韩真真说:“怎不是宋家人了,婚都订了?”韩忠兴说:“订婚又不是登记结婚,在法律上还不是一家人。”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好一阵揉搓,说:“他爹要是真得癌了,那就干脆散伙。”
听爹如此说,韩真真脸都急红了:“好好的,说把人家踹了就把人家踹了,不叫人家笑话啊。”韩忠兴说:“什么踹不踹,婚姻自由,爱情自主。”又把声音压低,气色缓和了缓和:“真真,咱爷俩分析分析。他要是花钱看病,就没钱买楼。就算七拼八凑买了楼房,他爹俩眼一闭去了西方,贷款谁挡?再说,他爹一死就少了一大笔收入,没有大人帮衬着,你们小两口的日子能好过?”韩忠兴滔滔不绝,说得闺女也没心思揉馍馍,也没心思烧火。木头般坐在炕沿上,抬眼望着房梁。爷俩都不再言语,屋子里只有电视机咿咿呀呀响,屋子外只有麻雀们吱吱喳喳唱。
黄昏的乡村,渐趋宁静。夕阳落下,炊烟升起,麻雀们纷纷回到了巢里。整个小村,都笼着一片朦胧的柔和的暮气。砂锅墩在煤炉上,里面黑色的药汤咕嘟咕嘟冒泡,咕嘟咕嘟唱。小土屋里蒸汽迷蒙,散发着草药苦涩而略带甜腥的香。二牤牛搬个小板凳坐在火炉前,静静吸烟,静静看着草药的蒸汽在小屋里弥漫。脸色和眼神,都略略显得茫然。儿子悄悄走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听见。
宋玉廷静静站在爹身后,静静望着爹日渐消瘦的背影,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地平静。他说:“爹,熬的什么?”二牤牛回头笑笑:“熬的中药,治肠炎的。”宋玉廷说:“是肠炎吗?”二牤牛心里一咯噔,语气却还是很平静:“就是肠炎,确诊了。”宋玉廷没再说什么,蹲下去,从身后搂着爹呜呜哭了。脸贴着爹不再厚实的脊背,哗哗的泪水打湿了爹的黑棉袄。二牤牛说:“咋了,哭什么?”宋玉廷说:“别瞒着了,不是肠炎是肠癌,我去医院查病历了,真真和他爹也去了。”二牤牛一时语塞,只用满是老茧的手,在儿子脸上轻轻抚摸。好一会才说:“是肠癌又能怎么着,爹不是好好的,能吃能喝。喝几副中药,慢慢就好了。”宋玉廷说:“喝中药不管用,咱去济南,手术化疗,该怎么看怎么看。”二牤牛说:“别花那冤枉钱,不开刀多活几天,开了刀早死几天。”宋玉廷说:“别争了,赶明就去济南。”二牤牛说:“咱家那点钱,是给你买楼娶媳妇的,不能乱花。”宋玉廷说:“看病的事最大。”
爷俩说话时,去后院串门的二牤牛媳妇回来了。搂着男人的脖子说:“你怎这么傻,都把病耽搁啦。要是你走了,俺一个人怎么过。”抡起巴掌,在男人肩膀拍打着。二牤牛忍了多日的泪水,还是扑簌簌滚落,哽哽地说:“先别管我,先给咱孩子买楼娶媳妇。孩子成不了家,我死都闭不上眼啊。”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了泪疙瘩。
现实题材现实问题带来的疼痛感,
让无能为力的读者,亦是痛心疾首,又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