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春寒料峭(小说)
没有月亮,星光黯淡。春天的风从来不知疲倦,瑟瑟地吹着天井里的老枣树、老柿树,吹着半遮半掩的花布窗帘。在这暗夜的春天,麦苗在星光下拔节,麻雀在屋檐下孵卵。老宋家那低低的啜泣声,除了春风,没有谁能听见。
第二天,宋玉廷黑蒙蒙就爬了起来,胡乱洗把脸,把本田车挪到天井中。他娘也朦胧着眼出了堂屋,眼皮浮肿发红,说:“咋没看见你爹,大早晨的跑哪儿去了。”娘俩找遍院子里不见,找遍村子里不见,就一直找到麦田间。田野寂寂,没有人声,也没有鸟语。尚未及膝的麦叶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二牤牛就站在麦地里,弯腰拔那些杂生的播娘蒿。叶片上的露珠,打湿了他的袖口,打湿了他的裤脚。
宋玉廷说:“走吧爹,咱去济南。”二牤牛直起腰道:“不去了。开肠破肚的,好好一个人也得给折腾死。”他媳妇说:“人家大医院有名医,有高招,切一块去就能好。”二牤牛说:“都是糊弄人的,糊弄钱的。咱庄户人攒点钱不容易,不能白白给医院送去,那医院里黑着哩。”任凭娘俩如何说劝,就是不肯去济南。宋玉廷就有些急眼,背起爹出了麦田。刚拐上小路,二牤牛却一个鲤鱼打挺挣脱开,啪地一声摔下来。嘴啃在地上,鼻孔里鲜血流淌。他媳妇就拿手给他抹,边抹边说:“你得好好活着,咱孩子还没结婚呢,咱还没抱孙子呢。”二牤牛说:“就怕我把钱糟践光,命保不住,孩子也娶不上媳妇买不起房。”宋玉廷说:“那就不娶媳妇不买房。”二牤牛说:“别胡说,别折腾你爹了。”一家人就在清晨的田间小路上蹲着,茫然地看着近处的村庄,看着远处的朝阳。一任春风拂荡,红红的阳光笼在身上。
八
一连好几天,宋玉廷都没心思去上班,整日闷在新宅子上那间小东屋里。烟抽了一颗又一颗,抽了一盒又一盒,弄得屋里乌烟瘴气的。饭量也减了,本来能吃三四个大馍馍,现在吃一个就不吃了。蓬乱着头发,也没心思梳洗,也没心思打理。二牤牛说:“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一天挣一百多,不上班怎么行呢。”宋玉廷望着爹日渐黑瘦的脸,默默点头,说:“赶明就去上班。”
次日阴云低低,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宋玉廷一大早就披上雨衣,骑电瓶车出去了。
他上班的化工厂,离村子也就十几里地,二十分钟也就到了。出了寂静的村子,拐上寂静的乡间小路。出了乡间小路,大路上车就多起来,人就多起来。刺耳的汽笛,车辆呼啸着划破空气。轮胎卷起柏油路面的积水,凉凉地甩在宋玉廷脸上。大路的对面就是化工厂,冒着黑烟的高高的烟囱,冒着白烟的高高的吸收塔。酸气和氨气的味道随风扑过来,呛得宋玉廷有点咳嗽。
刚到厂门口,手机叮铃铃响了。售楼处那边打电话来,一个女人说:“明天就十五号,钱怎么还没交?好几家想买那个单元,就排在后面。”说话嗓音挺尖,甚至显得有点不耐烦。宋玉廷也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电话挂断,再也没心思上班,拐个弯去了马颊河畔。春雨中的马颊河,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笼着。满涨的河水微微泛着波浪,缓缓向东北流淌。水边是青青的麦田,田边是高高的堤岸。河堤上柳树婆娑,初生的青杨树的叶子,呈现出一种嫩嫩的淡红色。宋玉廷把电瓶车,支在窄窄的老旧的水泥桥头,掏出手机拨了韩真真的号码。
等了一会,不见女孩出现在桥头;再等一会,还不见女孩出现在桥头。宋玉廷就打电话,打一个电话没人接,再打一个电话还是没人接。宋玉廷心里就有些发毛,就有一种不好的预兆。刚要骑电瓶车去农村里寻找,就看见女孩从河堤上走下来。穿着白色雨靴,撑着一把粉色的小伞。宋玉廷说:“还以为你不理我了,跟我散伙了。”韩真真撅起小嘴,白楞男人一眼:“净瞎说,好几天了都不打个电话,都不理人家。”宋玉廷说:“这几天事多,家里都乱套了。”就把爹不肯去济南的事,对韩真真说了。说着说着,眼圈就红红的,泪疙瘩在眼皮里含着。韩真真把小伞遮在男人头上,用柔软的小手在男人脸上擦着。宋玉廷问:“你什么思想,还是要买楼房?”韩真真说:“给叔看病要紧,楼不楼的以后再说。”宋玉廷就把韩真真紧紧抱住,脸埋在女人丰满的胸脯上,呼吸着年轻女人特有的芳香。韩真真说:“有人过来了。”把男人推开,扶着桥栏,静静望着荡漾的水面。宋玉廷又问:“你爹什么思想,还是要买楼房?”韩真真默默点头,抬眼望着远方,望着河流拐弯的地方。宋玉廷说:“那我就去求他,给他跪下。”韩真真说:“我也帮你说说话。”
两个年轻人,淋着细细的春雨走进韩屯,走到韩真真家门。屋檐上雨珠吧嗒吧嗒滴落,院子里的石榴树枝条披垂,静静立着。湿漉漉的青砖地面,湿漉漉的水泥台阶。屋子里,韩忠兴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望着屋外的雨丝,略有所思的模样。宋玉廷一进屋就扑通跪下,说:“能不能先不买楼,先看病?”韩忠兴并未显得吃惊,慢慢掐灭香烟说:“治不治病,是你们的事;买不买楼,是我们的事。给你爹治病,我不能说不行;不给真真买楼,那可不行。城里没楼,以后孩子读书就不方便,孩子看病就不方便。人家会笑话咱没能耐没钱。”宋玉廷跪着说:“你放心叔,楼我早晚会给真真买的。”韩忠兴说:“早晚,早晚是什么概念?你爹大干了几十年,不也才攒了小半个楼钱。”宋玉廷依然跪着说:“婚姻不能包办,不能因为一块水泥疙瘩,就把我和真真拆散。”韩真真也跪下说:“爹,买不买楼,我都是宋玉廷的人。”
看见闺女跪下,韩忠兴就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胡乱徘徊。徘徊一会儿说:“不管了,不管了。你娘要是活着,我管这些烂事干什么?”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你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你愿意跟谁跑就跟谁跑。等你结婚了,过上穷日子了,你就知道有没有楼,到底重要不重要;住在乡下和住在城里,到底哪个好哪个不好。”又对宋玉廷说:“孩子,你也不用跪着,你也不要怪我。社会就这么个社会,世道就这么个世道。”一句话狠狠地扔下,就在也不说什么了。屋中寂静,静得满是滴滴答答的雨声。
九
早晨,二牤牛也没吃馍馍,只喝了半碗小米饭。他媳妇递过来一个扒了皮的熟鸡蛋,说:“趁热吃了,鸡蛋养人。”二牤牛就接过鸡蛋慢慢吃着,眼睛盯着媳妇暗黄的、长了褶子的脸。他媳妇说:“看什么看,看了二十多年。”二牤牛咧嘴笑笑。吃完鸡蛋,披上雨衣要出去。他媳妇说:“去哪里,到处滑滑溜溜的泥?”二牤牛依然走出屋门去,说:“春雨贵如油,我到雨里走走。”也许是地面湿滑,走路都有点歪歪斜斜的,摇摇晃晃的。起初几天,喝了中药肚子倒舒服了许多,饭量也长了。不过现在肚子又疼起来,顿顿吃不饱,肚皮却越鼓越高。走出大门,二牤牛回头望望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土坯平房。雨中的老房子静静站着,墙皮上抹的白灰,已有些斑驳。屋檐上的槐木椽子,也有些腐沤了。老枣树的枝杈,斜斜地遮在屋顶上,将要发芽尚未发芽。烟囱里的炊烟已经散去,隐约残留着柴火的气息。
二牤牛慢慢走到宋昌平的小药铺,说:“平哥,吃了吗?”宋昌平笑呵呵说:“吃了,喝了一碗鸡蛋花,吃了一个大馍馍。”问道:“那方子管事么?”二牤牛说:“吃了,挺管事的。”笑着,看那木格子上的中药盒、西药盒,看那长条桌上的血压表和温度表。看一会,说几句闲话就出去了。淅淅沥沥的雨中,身子佝偻着,脚步蹒跚着,好像一阵小风就能把她吹倒似的。宋昌平看着二牤牛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二牤牛出了村口,走上高高的河堤。这是他驶着毛驴车,走过多少次的河堤;这他骑着电瓶车,走过多少次的河堤。春雨濛濛里,杨树吐叶,柳丝翠绿。河坡上的荠菜和蒲公英,已经钻出地皮,叶片上垂着晶莹剔透的雨滴。二牤牛在河堤上徘徊一会儿,朝着那座老水泥桥走去。这解放后修建的老桥,已经很是残破,不怎么走车了。小的时候,二牤牛喜欢在老桥附近洗澡。光着腚站在高高的栏杆上,鲤鱼一般扑棱跃下,在水面激起一大片浪花。许多光腚小孩也都站在栏杆上,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跳下,在水面激起一朵一朵浪花。那夏日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返,那跳水的愉快感觉也已许久没有体验。
刚要走下河堤,向老桥那边去,二牤牛远远望见桥头上,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手扶栏杆,撑一把粉红小伞。看那辆电瓶车,看那熟悉的背影,二牤牛知到那是儿子宋玉廷。于是他就停下来,蹲在一棵老柳树后面,静静望着儿子的背影,静静想象儿子和未来儿媳交谈的情景。直到儿子推着电瓶车,和儿媳慢慢走在雨中,慢慢走向那不远处的小村庄。
之后,二牤牛就独自来到老桥上。扶着桥栏,望着宽广的、幽深的、缓缓流淌的河;望着落雨的、清澈的、粼粼变换的波。他想爬上高高的栏杆,可羸弱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他脱下雨衣搭在栏杆上,把老式的平板手机放进雨衣里。合上眼睛,张开双臂,枯瘦的脸颊上沾满春天的雨。尽管此时手机响起,可二牤牛并未去接。轻轻一跃,他已变成了一条鱼,在马颊河清澈的水流里,失去了思想,失去了记忆,只剩下轻松的、安静的肉体。春雨淅淅沥沥,大河潺潺流去。河岸的村庄和麦地,在这缠绵的雨中,仍固执地保存着它们的生机和物欲。
刘长龙给二牤牛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于是骑着一辆带棚子的电瓶车,拉着虎子和豹子来到二牤牛家。雨一直在下,沙啦啦、沙啦啦。几汪浅浅的水,积在天井里的低洼处,屋檐上落下有些浑浊的水珠。刚钻出电瓶车,刘长龙就“牤牛、牤牛”地喊,手中拎着一箱牛奶、一箱坠面。二牤牛媳妇赶紧迎出来,将三人让进堂屋,拿出香烟,沏上茶水,说:“下着雨怎么来了,道上怪难走的。”刘长龙说:“我来看看二兄弟,今天下雨,装卸队也没活。”又说:“打了好几个电话也不接,牤牛去哪儿了?”二牤牛媳妇说:“撂下饭碗就出去了,老呆在屋里也烦,出去转转。”刘长龙说:“就是,该转转就转转,该吃饭就吃饭。”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说:“这是队里的哥们攒的,也不多,总共五千。”二牤牛媳妇眼眶就湿了,说:“不用了,大伙挣点钱也不容易,起早贪黑的。”刘长龙说:“放好了,也不多。大家伙都想着牤牛呢。”二牤牛媳妇的泪就流出来了,说:“你们坐着喝茶,我出去找找他。”就披上雨衣出去了。
雨越下越大。胡同里、大街上都积了些浑浊的水,踩上去泥泞打滑。村子里找不到二牤牛,他媳妇就来到麦地里。麦地里找不到二牤牛,他媳妇就来到大河堤。河堤上找不到二牤牛,他媳妇就有些焦急,顺着河边一路寻觅。这麦地、这水边、这河堤,都是自己的男人喜欢的土地。好几回黄昏吃饭,找不到男人的踪影,二牤牛媳妇就会一路寻到这里。可今天,男人并不在麦地,不在河堤,不在水边。
二牤牛媳妇心里就像这下雨的天,就有些阴暗,有些凌乱。当他寻到破旧的水泥桥,发现自己男人的雨衣搭在栏杆上,雨水落在上面,手机藏在里面。二牤牛媳妇抱起雨衣,向着流逝的河水,向着阴郁的天空哀嚎。那凄厉的声音震荡在天际,随即被湿冷的春风吹散。
现实题材现实问题带来的疼痛感,
让无能为力的读者,亦是痛心疾首,又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