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一缕香魂(中篇小说)
老朱已把房后的一个小山洞清理干净,鋪了些干草,又用木头做了结实的门,安装在山洞口,算是给獐子谷新来的两位成员安了个家。这件事忙了老朱一整天。
农历的二月初二这天,老朱一大早便催腊梅起来做饭。腊梅问他为啥起得这样早,他告诉女儿,今天上山拜土地爷。土地爷过生日,去给土地爷祝寿。腊梅没睡够,一边起床一边嘟囔着说:“还没人给你祝寿呢,你倒好,忙着去给那木头人祝寿。”
老朱假意恼了。“你个小丫头,说话没大没小。那是土地爷呢。”见女儿没吱声,又大声说:“快有人给我祝寿了,我的女儿大了,找个女婿,他敢不给他老丈人祝寿呀!”
腊梅说:“你喝醉了,说胡话呢。我才不稀罕啥子女婿。”
“可是你说的,爹记着这句话。”
父女俩斗着嘴,小茅屋迅速升起了炊烟。羊在山洞叫,要趁早出来吃草。小獐子在竹筐里叫,要喝奶。狗围着茅屋跑前跑后撒欢。这个家庭,一下子增添了几位新成员,大黑一时有些不适应。这两天,它不再对竹筐里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感兴趣,大黑喜欢上了一身雪白的小羊羔。小羊羔欢势,在房前屋后的野地里跑来跑去。大黑追逐它玩,它还敢调过头来牴大黑。大黑呲牙咧嘴吓唬它,它钻进羊妈妈的肚子下面,再伸出小脑袋向大黑挑衅。母羊安静地在野地里找嫩草吃,不管它的孩子和狗疯在一起。獐子谷一改往日的静谧,空气里好象都弥散着快活的味道。
老朱给他的土地爷准备了四样供品。一封皮酥瓤甜的点心,一包晶莹如玉的冰糖。这两样东西,都是老朱去集镇在黑市里跟人悄悄淘换的,花了不少心事。一瓶烧酒,不是很高级,是供销社几毛钱一斤的散白干。老朱没啥子关系,无法弄到几块钱一瓶的好酒。还有一捆烟叶。为什么供一捆烟叶呢?老朱自有老朱的想法。土地老爷既然是一方神仙,日理万机,管理着一方人畜土地五谷的俗事,一定也离不了旱烟袋。供一捆上好的烟叶,让他老人家提提神。老朱把自己的嗜好強加给了土地爷。其实,也不能怪老朱俗,神仙本来就是俗世生活的人们愿望的化身,它跟俗世的人生活息息相关。沾点俗世人的嗜好恶习,那神才能更好被俗世人接受。
老朱把他的土地爷藏得很深,这源于时代对神的不恭。他也是怕因此招致灾祸。故而,不能选附近的山洞,他选了南山野竹林中一个极隐蔽极深邃的溶洞。山竹一年四季青纱帐,外面的人永远看不到山石的本来面目。那山洞入口狭小,人几乎只能爬着进去。爬几丈远,里边才有一间房大的空间,生满了奇形怪状的石钟乳。老朱把土地爷安放在一个较干燥的高台上,前边有一块石头平台,便于放置蜡烛和祭供的物品。他每次进出,都把岩洞口仔细伪装,以防被上山的人发现。不知情的人,很难发现这个隐秘的所在。
奇怪的事发生在第二天。第二天,老朱又爬上山,想取回土地老爷享用过的供品。他是个穷人,终是舍不得那几样东西。令他惊讶的是,他昨天摆放在石台上的东西全不见了,只有几星点心的残渣还依稀可辨。土地爷真会显灵享用了供品?老朱寻思。用手电照照那木刻的、慈眉善目的土地爷,世间哪有这等怪事!供神的人只奉现供的那份诚意,给自我的心底找个踏实的依靠,谁也不相信神会吃了祭供。他用手电在洞内仔细查找,终于在一个垂挂下来的湿漉漉的钟乳石上,发现了一方泥手印。这方手印绝不是他以往留下的。他清楚记得自己从未摸过那块石头。且那手印比老朱粗糙的大手修长,纤细,是个年轻人的手。
心痛之余,又勾起了老朱寻找那个神秘人的欲望。
这一次,老朱改变思路,他要从山洞入手,找到那个藏在暗处的人。一个人,若想长期藏身在山洞里,以山洞为家,这山洞必须具备两个首要条件:隐蔽、安全。洞口暴露在外的山洞谈不上隐蔽,可以排除。洞口太大的山洞谈不上安全,也在排除之列。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人活着,不仅离不开食物,更离不开水。这样一想,老朱心里豁然开朗。
老朱想到了一个绝密的地方。
那一年,老朱尚年轻,腿脚利索,算得上是村里身強力壮的小伙子。生产队春耕生产缺两张犁,派他和别外一个年轻人上山找犁弯。老式耕地的木犁,需一个自然长成弓型的粗木头做犁弓,乡间叫犁弯。老朱接受了任务,背着斧头、干粮和水进了獐子谷。
做犁的那根弯弯木头看似简单,真要在山上找到各方面条件都符合要求的,其实很难。不是弓太大,就是弓太小,不是木材不够硬,就是硬而缺少韧性。两个人在山上搜寻了大半天,翻越了几片大树林,也没找到一根合适的。生产队春耕春播,等着急用,马虎不得。两人继续在大森林里披荆斩刺,细细寻找。完不成任务,绝不能下山。直到太阳快下山了,他俩在一处悬崖前,看到一棵极其高大粗壮的毛叶桑树,那树一根伸向悬崖峭壁的枝丫拐的那个弯,简有就是悬在空中的一张犁。两人喜出望外,你推我拉攀上桑树,准备砍下那根枝丫。攀上那个高度,他俩才发现,这根伸向崖壁的枝丫其实是个天然生长出来的独木桥,正好搭上被垂挂下来的藤蔓遮盖着的一个岩洞洞口。两人今天也没完成任务,西边的天际已涂抺上了熔金色的晚霞,森林里光线渐暗,天色已晚,今天绝无下山的可能。两人一商量,索性爬上这枝丫,先探视一番岩洞再说。若能容身,这岩洞岂不是今晚绝佳的宿营地。看洞口下方崖壁,足有两丈高,光得像一堵墙。左右也是十几丈宽寸草不生的绝壁,除了松鼠,其它的大型猛兽绝没能力攀爬上去。老朱和他的伙伴颤巍巍沿着桑树的枝丫进了山洞。洞口虽然不大,里边却有几间房大的空间,且平坦干燥。他俩看到了很久以前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依附岩壁,用木头荆条搭的床尚依稀可辨,用几块石头支的石板桌也在,靠一方石壁生火做饭熏黑的几块石头也是过去支锅的样子。后壁有一斜伸向下的小洞,阴凉沁骨,潮湿。两人好奇,复出洞下树,弄了些干草枯枝山藤扎成长长的火把,再探那小洞。只走了几十步,便觉着洞内阴气森森,并不时响起清脆的滴嗒声。再走几步,拐过一个弯,脚下出现席大的一方水潭,一二尺深,潭水清亮透底,在火把的照耀下,如一面通透的无色玻璃,潭上高处下垂的石钟乳不时有水滴滑落,跌入潭中,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潭水自一缺处泄向一小石隙,似是通向地下暗河,火把靠近,冷风差点把火把吹灭。
两人在这岩洞内高枕无忧地住了一晚。这真是个惬意的地方,吃了干粮,下自潭边取得泉水,清凉甘冽,想喝多少都不用吝惜。次日早晨,两人离开,并砍断了那根可作“桥”的弯弯枝丫。但老朱观察发现,以前的人不是靠这棵大树的树枝攀爬过去的。那时的桑树还小,达不到那个高度。若在悬崖顶端放根绳索,也很容易就能滑下来。
老朱还依稀记得这个山洞所在的位置。可以说,站在獐子谷草房的门口,就能望到那地方。老朱不由猜想,那个人是不是也在他的洞府门口天天观察着自家的一举一动?
老朱毎天向那面林木荗密的山坡眺望,搜寻着他想看到的珠丝马迹。
老朱既没有特异功能,也没有现代化的远视设备。他凭一双凡人的肉眼,能看到什么呢?云彩飘渺、雾岚升腾的远山能给他提供什么暗示?老朱心中自有分晓。
清晨,獐子谷的人和动物都被大黑的狂吠惊醒。老朱不知有啥意外发生,立即起床,开门查看。清晨的獐子谷,四围高山被浓雾锁着,几乎看不清一个山头,天地浑为一体。有些雾团,还在贴着獐子谷的林梢滚动。大黑见主人起来,有了倚仗,一边更高声地吠叫,一边虎扑向谷底通向山外的小路。老朱顺着狗奔扑的方向,依稀看到了三个人影在雾中走来。
是谁大清早就来造访獐子谷?老朱喝斥着狗,待那三个人影渐近,老朱才看清,走在前面的,是身材高大的支书崔凤山,刘二狗紧随其后,笫三个人是个小伙子,老朱不认识。老支书崔凤山头发已经花白,身材由于高大,腰背已显微驮。支书背上背着卷铺盖,粗糙的大手里拿着一柄锄头。刘二狗穿一身不合身的草绿军装,上衣长得包着屁股,腰上扎一根武装带,还挂着个手枪盒子。肥大的军裤远看不像是两条腿,倒像是给下身套着肥裙。最搭配不当的是一双脚,穿着双烂布鞋。头上扣一顶脏兮兮的军帽。另外一个陌生人也是一身烂军装,胸前挎着支步枪,还上着刺刀。大黑一直心有不甘地扑着想拦住走近的三个陌生人,挎步枪的不时端枪刺向狗,恼得大黑呲牙咧嘴,呜呜发狠。
老朱迎上去,忙叫支书。崔凤山像是揶揄也像是嘲讽地叱责老朱:“瘸子呀,可别忙着招呼我,快先给咱们的刘司令请个安,道个辛苦!”
“刘……刘司令,哪来的司令,这不是二狗子嘛……”老朱的话还哽在喉咙里没说完,刘二狗已抢前一步站在老朱面前,十二分得瑟地说:“瘸子叔久在山里,还不知道外边大好的革命形势。我以前是二狗子,村庄里人人见了都要躲的穷人。我现在是风雷革命纵队的司令,我们要把一切牛鬼蛇神都踩在脚下。崔凤山是我们第一批揪出来的反革命特务分子。瘸子叔,从今天起,你也是我们纵队的一员,直接听从我的命令:监督反革命特务分子在獐子谷劳动改造。限他三个月内把集体的核桃树林齐齐挖一遍!”
崔凤山在刘二狗向老朱自我标榜、吹嘘的时机,已把铺盖农具放进了茅屋,然后一身轻松地站立在门外,习惯性地双手插腰,环顾久违了的獐子谷。刘二狗的一番言论,像是把老朱塞进了糨糊桶里,从头到脚都是一身的粘。他不知是应还是不应,是把他的话当人话呢还是当作放臭屁。小贼娃子,换身皮就不知自个是个啥东西了!老朱正不知所措,崔凤山说话了:“瘸子,客人来了,还不快去烧茶待客,咋越活越没眼色了。”
崔凤山的话实际上是替老朱解围,他怕老朱说出啥不合时宜的话来,惹火烧身。老朱应一声,不再搭理刘二狗和那个凶相毕露的陌生人,径自回家生火烧茶。
腊梅在狗和人的一番吵闹中已起了床。人在外边说话,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这大清早的,人咋都疯了,满嘴里说的尽胡言乱语?腊梅历来见不得刘二狗。过去住在村庄,他只要到你门上来,总要顺手偷点东西,哪怕是一根烂草绳。见了姑娘媳妇,那眼睛特活泛,睃来睃去的,想在女人身上找出点啥子毛病来,然后找借口伸爪子摸一把。支书叔在村庄里人人尊敬,农忙季节,领着村庄人民生产劳动,农闲时,指挥群众修田修渠。那时的二狗子见了支书,便要躲得远远的,生怕支书又数说他啥。他凭啥就能抖起来?腊梅正在胡思乱想,便听爹爹在灶屋叫她。她走出门,却迎面碰上刘二狗。大黑堵在门口不让刘二狗进屋,呲着牙,瞪着眼,尾巴翘起老高,作扑斗状。喉咙里发出雄浑低沉的警告声。
“大黑。”腊梅轻轻喝斥着狗。刘二狗迎面碰见个大姑娘,顿觉眼前一亮。“我当是谁呢,几年不见,腊梅长成山里的一朵花了。”腊梅耷下眼皮,头一低,快步拐进灶房。灶房里,爹爹和支书并排坐在一起,正喜滋滋地合抽一支旱烟袋。你两口,我两口,像是在品味世上的稀罕物。灶堂里的火光映着这两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闪着古铜色的光。
腊梅低声叫了句支书叔。老支书向腊梅点点头,继续与爹爹谈笑。腊梅洗手洗脸,又洗茶壶茶碗,准备水开了泡茶。狗在外边哀叫一声窜进灶房,跑到腊梅所在的墙角落,尾巴夹在裆下,往墙角里藏。腊梅恼了,她冲出门正要发作,却见刘二狗的一条裤脚撕开个大口子,惊魂未定地双手捂着脚脖子,那个陌生人端着枪已冲到灶房门口。
“让开,毙了你家的狗,敢咬我们刘司令!”陌生人横眉立目,枪刺刀指着腊梅。腊梅回道:“我家狗不咬好人,肯定是你们先欺侮它!”刘二狗直起身,瘸着腿过来,拔开直指腊梅的枪。“算了,王队长,别跟狗一般见识。”又冲腊梅说:“你家狗真厉害,敢下冷口咬我。找针线缝缝我这裤子吧。”
腊梅毫不客气地回答:“我家没针线。”
原来,刘二狗进屋,见外间空荡荡的,就进了里间,见床边放只筐子,里边有只活物,便想走近。狗一直瞄着他。大黑这狗看家看得紧,不允许陌生人动家里的东西。刘二狗刚弯腰伸手,狗在后面照他脚脖子就是一口。由于他的裤角宽大,狗没咬住人肉,锋利的牙齿只在皮上滑了一下。咬住裤脚往后一拽,就给拽了个大口子。
刘二狗也不知自己今天心情咋这么好,在腊梅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腊梅吊着个脸,瞪着个眼,刘二狗觉着还蛮可爱。连端着枪做司令跟班的王队长也想不通打人从不手软,如狼似虎的司令今天咋变成了病猫。好象眼前这个小丫头身上有股子啥气,镇着他的司令。这不,刘二狗低声下气且一脸讨好地正问腊梅:“你家养了个啥东西,狗护得那么紧?”
“小狗崽。”腊梅脱口而出。
“怪不得呢。”刘二狗悻悻嘟囔。大黑此时钻出门,转身逃向后山。刘二狗看着大黑逃去的身影,惊呼:“你家的公狗会下狗崽?”他看到了大黑后胯下的阳物。
腊梅没好气地回答:“公鸡还下蛋呢,真是少见多怪!”说完,过去关了屋子的大门,还把刘二狗狠狠地瞪了一眼。老朱在屋里听见了外边说的话,忙喊水开了,腊梅快泡茶。自己出来招呼门外两人进屋喝茶。他告诉刘二狗,狗在山上逮了只兔子,没咬死,腊梅养着玩。刘二狗相信了老朱的话,开始叮嘱老朱监视好崔凤山,别让他偷懒,别让他逃了,别听他的反革命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