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阳台边的纸盒里，丁香伸手捞出一只白狗来。
　　 丁香是市一中的语文老师，瘦瘦矮矮的，四十几岁的女人套一件桑葚红的薄呢裙，背后看可以蒙混掉十岁。也就是背后看，那件呢子裙够老的了，算起来有七年之多了罢。记得穿这件裙子迎送了三届学生，从高一到高三，每一届学生中她穿两水，上课时，学生依然以新奇目光在上面垂直滚一趟。学生换，衣服不换，所以在不断刷新的一茬茬学生面前，她坦然不惊，每年秋天照例去套她的桑葚红。丈夫川朴曾对着她的桑葚红不怀好意地笑说：好似山中无甲子，其实世上已千年。
　　 狗是浑身白毛的一只小狗，出生才一个星期，朋友马莲送的。母狗一窝下了七个，奶不够，急需分送。丁香看见那狗妈生得标致，就预订得早，刚怀孕就订，所以母奶不够马莲就赶紧送了来。全靠用奶瓶喂，小狗太小，还不会吃，喂起来，事情琐碎而快乐。但今天丁香喂小狗，心中欢喜皆无，不过是怕它饿死，自己背上心肠歹毒的恶名。记得第一天双手窝着这只小白狗回来，川朴过来探头一瞧，道：你呀，养了一只狗后，从此就只知道养狗，猫啊兔子鹦鹉之类，就不能换一换？想起川朴的话来，此刻咀嚼一番，丁香很不服气：为什么要换呢？她喜欢过熟悉的生活，她不喜欢陌生感不喜欢没有底不愿意变化，她习惯重复。就像每学期教务处将课程排好后，将方方正正的一张白纸上印着四号黑体字的课表给她，她接过一看，心里安稳下来，小半年的阴晴雨露的日子抬眼可见，一览无余。于是循环往复，按照课表把往年背过的课稍作整理，勉强补一点应景时事和偶发感悟，再去上，一学期稳稳上掉。中途如有调课或加课的变动，都要愤然，因为不适应，仿佛一脚踏空。多少年，她的生活靠惯性推动，也不自知，更不曾怀疑。以为是种田，立春雨水惊蛰春分，年年就该这么转。
　　 现在，川朴还在医院里，当然是医院的病床上，请了护工刚去替了她，她才能回来。回家的路上，她看见整个城市伤痕累累，行道树被刮断，路灯被砸坏，工人穿着黄色雨衣在抢修……是的，一场名叫“鲇鱼”的台风袭击了这个城市，留下一片狼藉。
　　 挟包举伞的行人在来不及淌走的浑水里穿越马路，像一群鸭子，汽车后面扯起两排水柱，仿佛怪兽在撒尿……换作往日大雨后步行上班，丁香会愤慨：那么多高楼气势汹汹竖起来，竟然地面之下的下水道修造得这样苗条婉约，这是畸形肥胖的城市！但是如今跟在行人身后淌水过街，全顾不得愤慨，因为丁香心里也正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暴。她的丈夫，市某局的川朴副局长到县里检查工作，回来遇上台风，车子从高架桥上摔下来，人还躺在医院。但这还不是她心里这场风暴的中心登陆点。因为，丈夫临出门时身上穿的衣服现在少了一件。那不是一件寻常的衣服啊！丁香觉得她失去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个丈夫，或者是丈夫的一部分。无尽寒气从心底灌上来，经过像过山隧道那样幽冷深邃漫长的路程。
　　 不是她丁香草木皆兵，实在，周围的风气坏掉。拔出萝卜带出泥，网络与晚报上，那么多翻跟头的官员商贾后面跟着一长串女人的名字，仿佛全民成了奸夫淫妇。真让人不安。前几天，她家小狗的前女主人马莲还跟她在茶楼里哭诉她老公的不忠，一壶玫瑰红枣茶，养颜的，都忘记喝，尽顾着安慰怨妇去了，出来的时候忍不住惋惜。想想从前，马莲老公追马莲，简直让人疑心他是国民党的中统特务出身。他当时小职员一个，境遇不如马莲，竟用半年的工资买一辆豪华摩托，每天接送马莲上下班。马莲看不上他，只好走小巷子躲他，但总是在巷子尽头被劫掉，或者被他经过七拐八绕之后终于逮到。躲不掉，只好下嫁，招来一群亲戚朋友叹息。男人总是这样没良心，待到后来他辞职下海终于发迹，拈花惹草，马莲成了怨妇。现在，丁香觉得自己也跌进怨妇冰窟里，呼应着这个时代广大女人的命运，一点都没有跳出庸常的旧格局，像一滴水卷入大气环流的旅程中。早晨，她坐在意识已经清醒一半但还不能说话的川朴床前，心里一边是疼惜和着急，一边是怨恨与咒骂。她咒骂他负心，一定背着她干了坏事。她知道她丈夫不同于其他从政的男人，他风雅。他姓宋，可是不让人叫他宋副局长，而是川朴副局长，再亲昵点，直接就是川朴。他跟她解释说：普通话不标准的人叫起来，总像在骂我是“怂局长”。但丁香知道，川朴，川朴，他得意的是他名字叫起来散发一股日韩的异域文化味。其实不过是一味中药名。这样的老公，太容易招女人欢喜。
　　 丁香的心已经硌痛到不能再待在医院里，像走路的人鞋底灌进了沙子，已经受不得这样反复磨，她不能再看见他的脸，他的白色薄被底下少了一件衣服的身子。对他好有什么用？对他好最后有什么用？一遍又一遍，她在心里愤慨。白天不能走，作为家属，她走了，别人有话说。她得装。混过白天。晚上眼睛少，让护工来。可是等不到晚上，黄昏就催护工来替她了。这个时候的川朴，外伤已经做了处理，头上胳膊上，包包叠叠的一层白纱布，蚕茧一样，在输液。
　　
　　 二
　　 出事的前几天，天气预报已经报告说有台风。风气坏透，环境气候也坏透，竟然快到11月了还有台风！丁香受不住反常天气的出现，对着电视机愤慨。不知道是不是老了，还是老师做久了便习惯摆出卫道者嘴脸，越来越忧愤，越来越看不惯许多人事，觉得好端端的一切都让现代人给折腾坏掉，就像把一支旋律优美流畅的歌曲给生生唱跑调。电视新闻上，女记者站在一幢灰白色建筑物前举着话筒，表情凝重，说话又脆又快，向市民报告说海事局已经启动防台风预案Ⅱ级应急响应。接着电视屏幕上闪出一连串画面来：汽笛嘟——，轮船入港停航；穿蓝色制服的人在水库认真巡查，像小学生在检查试卷，到底有没有遗漏了？穿长袖体恤的市民电瓶车上鼓鼓一堆吃食，差不多成了正忙于窖藏的老鼠……台风快要来了，灾难大片的序幕在这样紧张急促的旋律中生生营造出一种末日式的恐慌与庄严。
　　 早上，丁香轻轻摸着川朴的肚子，把头塞过来，再次跟川朴说：不要去了吧？万一台风提前了呢，怎么回来？县里的电话也再次打过来，确认川朴副局长在严峻时刻是否改变检查工作的计划。当然去，这是见本色的时候。
　　 川朴已经起来，司机元胡已经等在楼下。丁香也起来了，弄好早餐，从里屋抠出一件兜肚来。呵地一笑，已经弯腰在川朴身后，手探到他衣服里去，要给他穿上。
　　 闹什么呢？川朴已经剃须完毕，低头去看。
　　 下去，还要巡查，海边风又大，你胃不好，今天一定要给我焐上这个。不让你去，你偏要去。就算“副”上一辈子局长又怎么样，我算是已经看开了，宁愿永远这样“副”下去。丁香边系边说。你今天就算为我系一回，还不行？你瞧，你一身的肉都让这胃给疼掉了，不是所有的瘦都是风度！
　　 川朴伸手要拽掉，见丁香说了这一堆的话，只好作罢。似乎再拽，他又要被她笑话成要风度不要温度的耍酷族了。平时，她看见他在镜子前磨蹭，总嘲笑他跟风耍酷，装嫩到无耻不自重。
　　 丁香看着川朴在门口弯腰换鞋，砰一声带门而去，粥含在嘴里自己笑起来。那兜肚是丁香自己缝的。
　　 随着川朴的仕途日渐通达，丁香铁树开花，竟然添出两样爱好来，其实也是被日渐空余的时间给逼的。开始养宠物狗。这是作为农民女儿的她以前相当不屑的：太太小姐，空虚无聊，貌似小资，溜狗为乐。现在，她也这样了！在许多个川朴迟归的夜晚，一条咖啡色大狗陪她在沙发边看电视，添了一个活口在客厅里，空气一下子就变得稠厚起来，不再那么隔夜开水一般无滋无味。脚趾头勾一勾，毛乎乎，暖，软，更主要是近，悬浮在灯光里一颗空茫的心便安定下来，像羽毛一样落在冬日黄色的马尼拉草坪上。于是又添了一只小的。
　　 后来逛街看见小姑娘小媳妇们绣十字绣，自己也挑个图案回来，偷偷卧在灯下绣。之前绣了一副鸳鸯戏水，川朴胃不能吹风受凉，于是缝成兜肚，预备秋冬用。完工后给川朴，他接过抖抖一瞧，扔回去：留给你将来的孙子吧，这么艳！于是丁香又绣了一幅出水莲花，墨色的莲花，很是素淡。这一回川朴倒比较温顺，酒后回家浴过，丁香要给他试穿，他笑笑转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由她弄去。起来照镜子一瞧，天！这是贵妃娘娘的干儿子安禄山的滑稽模样，不过是瘦一号的罢了。丁香挖苦着笑道：安禄山有谋逆之心，你呢，你该不会也对我们这个家早安了谋反心吧？川朴道：你每天运筹帷幄，运筹的都是这些吗？也就这么点志气，比兔子尾巴都短！到底是农民阶级出身！丁香剜川朴一眼，没说话。川朴摁一下遥控器，呲——，电视机屏幕黑掉，睡觉。
　　 一个玩笑倒提醒了丁香。第二天晚上下班后，丁香在系兜肚的带子上某处另走了几脚淡黄色针线，算作记号，但不起眼。她想，以后这个兜肚都由她来系，结就打在黄色针线处。老公出门回家，只需看看那结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便知真伪。
　　 可是那件莲花兜肚缝好后川朴一直没穿过，直到这个10月22号早晨，一场即将莅临的台风才逼得他穿上身。穿得不情不愿，拉扯一番，都松掉了几根线头。男人做老公一久，比儿子还难管，总不听话。
　　
　　 三
　　 川朴去下面的南台县检查工作，地点靠近海边，他人又瘦，一上午的风吹得他几乎成了干巴巴的咸鱼。中午不喝酒，饭桌上寡欢，晚上接待单位略备薄酒。川朴起先推辞不喝，只举着斟了红酒的杯子略略沾一下，蜻蜓点水，笑笑。接待方的办公室主任看气氛老抬不起来，捏着个酒瓶子绕桌子团团转，比尿来了找不到地方还要急。终于推出来白芷，最后一张牌了，曾在全市本系统的迎春联欢上主持过节目，被川朴面前面后多次表扬过。
　　 说来有点故事，白芷是川朴的师妹。说是师妹，不过是两个都毕业于南方的一所冶金学院，其实两人差了十二届，刚好一打年头，蛮有意思。大约是前年初酒桌上英雄话出处，倒出各自的来路，一碰，对上了，一个山头上下来的，从此以师兄师妹相称。虽然叫起来不亲不疏，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但也只在酒桌上过过场，成为临时添补的台词。其他场合，白芷很清楚，自己是下属，迎来送往之间，热情不乏谦逊。
　　 向来，川朴下基层，很少醉酒的。可是这一回，竟然没收住性子，白芷软软几句话，他就由着她斟，陪着她喝，然后跟所有人碰杯。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听说台风啊什么的要来，就有一种如临末日的不安与恐慌，接着催生出放掉一切只争朝夕的狂欢之态来，带有悲剧意味的狂欢。川朴大约就是这样在白芷的关于环境气候的感慨下喝多了的。10月23日凌晨，川朴醒在南台宾馆里，掐着发紧的太阳穴回想，依然认为自己的放纵跟台风催生出的末日感扯不清。他甚至想起20多年前，大学毕业前一天，身为学生会中层干部的他也加入暴乱行列，把饭缸子从楼上嘭嘭扔下来，砸在篮球场上；把柜子里一床旧絮拖到操场上点火烧掉；喝酒喝到半夜，跑到女生宿舍楼下放声哭。其实毕业在基层工作后，他知道那饭缸子完全可以带回来盛猪油，或者让它坐在煤球炉子上煨蚕豆，至于那一床絮更可以翻新了给刚出世的儿子垫垫尿。可是那时候就那样不计代价地干，不去想明天，也是一种末日感在作祟，美妙的大学时光到了末日。可是20年前的那场放纵里，其实并非只有末日感在刺激，还有一种僵化固执单一的生活方式被打碎的痛快在唆使他那么去干。食堂——教室——宿舍，三点一线，一条线捆了他活跳跳如出水鲫鱼一样的四年青春，终于毕业钟声敲响，从此龙归大海鸟入林，那时是这样想的。那么如今呢？大口灌酒，敬白芷酒时，借着校友关系还故意握了她另一只手，白皙修长提起来看，在她掌心里坏坏地挠痒，这一切，除了末日感，潜意识里是不是也搀杂了野心？一种想要从方格一般规矩端正的日常里突围的野心？川朴不敢去想，他怕了自己，惟恐看见一匹脱缰的黑马正是自己，从脑子里迎面得得奔来，于是打住思绪。
　　 川朴在南台宾馆的辽阔席梦思上翻了个身，思绪像光滑井壁爬行的蜗牛，爬爬又掉下来，回到起点。他又想起昨晚饭桌上的人事，依稀记得自己在这种台风制造的末日感鼓动下，对白芷挑逗了几句。他也记得，白芷是接了招的。白芷劝他酒时说：局长放心吧，人生能得几回醉，今晚你不用回去了，老总已经安排我给你订好房间了，9999号。然后酒过上楼，他邀请他们上去坐坐，没想到白芷当真过会上来了，当然肩膀边还搭了位名叫木蓝的大姐来陪着。川朴刚想自作多情，以为白芷也被末日感笼罩所以非常规出牌，因为，他印象里白芷安守本分，要有戏早有戏了。没想到，白芷进来后径直走到窗台边，检查窗子有没有关好，再给他扭好玻璃窗扣子。忽然又转过身说：本来是观海景的最好的房间，如果台风提前来到，这里简直像前沿阵地……要不，换个房间吧？川朴卧在沙发上摆手说：免了，免了，你这一说，我还倒真想好好见识一番。陪白芷的木蓝大姐手机响，出去接，见他们谈兴浓，找个借口先辞而去。白芷起身也要走，木蓝说：那你帮局长换个房间，有什么东西帮局长搬过去再走吧，辛苦你了！川朴没说话，白芷只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