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白芷觉得有一群蚂蚁从她心里爬到她身上，浑身所有的细胞都紧起来。紧着紧着，她变成皮影一样单薄的人，灯光打过来，红啊绿啊，她所有的脏腑所有的心思被他彻底看个透，衣服都包不住。
　　 川朴倒是放松，问白芷的工作，大学毕业后这其间职务的变动与升迁，末了叹一口气，替她怀才不遇。白芷自卑泄气得低下头。川朴终于放出口声来：别急，我来给你活动，总落在这么低的位子上，多丧人志气！
　　 白芷知道，接下去自己该怎么做。她想起这大半年来，同办公室的大姐木蓝总是点拨她：白芷啊，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有好好的同学关系不用一用，你还打算在这个大杂院一样的办公室里守一辈子啊？比她小的80后半夏也说过她：白芷，你傻呢，你自己不去抓人抓关系，天天跟着我们瞎混有啥意思！你还当机会这东西像大街上散发的美容广告纸，你路过，他硬往你手里塞？你自己总得有所表示吧！半夏说的时候头都不抬，手指在键盘上蹦跳也没停，显然这个道理对于别人是不用脑子只须翘翘脚趾头都能想明白。木蓝姐不经意又一句：你女儿还在你姑妈那吧？一句话噎得白芷又低下头。艰难到愤怒的时候，白芷终于忍不住想：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还有什么贞操可守的？还为谁去守贞操？
　　 白芷没有经过川朴的多少舆论导向，她自己已经将自己开导好，近距离面对前夫以外的另一个男人，这道坡不难翻，得益于她的同事们将她这辆笨车已经推到半山腰，川朴再接手搭把力，她的思想就转过来了。别人有车子、房子、她呢？她大学毕业后在这个滨海小城里除了生个孩子，除了变老一些，还有什么？她离婚后，骑电瓶车上班，按部就班，周五晚上从姑妈那里接回女儿，周日晚上再送回去，短暂的母女小聚，短得像一出稚嫩的课本剧。再说毕竟是姑妈，感情上到底隔了一层，每回接送，心里怀着抱歉。白芷老家在长江中下游那边，六岁那年爸爸妈妈过江做鱼虾生意，大清早雾气朦胧，爸妈坐的小船在江心被大船切掉，一船人都葬身鱼腹。失去父母的白芷投靠了姑妈，随她来到这个冬天不会下雪的南中国海边，一过竟是二三十年。她想，如果自己有钱，就可以请保姆，就可以接回孩子，就可以……天啊，她白芷怎么这么笨！为什么不早早创造机会攀上这根线！女人本来就是一根柔软的丝瓜藤子，必须得攀上高处的绳子或线，才能好好地开花结瓜啊！
　　 想到这里，白芷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在沙发的另一头终于抬起了脖子，抬起了胸，挺起了腰，像一坨揉压紧实的面团终于在暗夜里完成发酵，蒸成了清晨竹屉上泡松松硬朗朗志气满满的大馒头。
　　 话题换了个频道，既然是同门师兄妹，难免要伸出记忆的手勾出一叠校园往事来。川朴拿杯子，自己倒了水，呷一口，倒先自笑起来。白芷抬眼看他，很迷惑的样子。
　　 川朴说：每回首从前，我就想起在大学里看电影，看到半夜回来，学校大门已经关了，只好翻院墙。我们那时候翻院墙，老从单身教师宿舍那边翻，就是北边的那一丛矮的还盖着小瓦的房子，知道吗？
　　 白芷摇头，表示依然迷惑。
　　 川朴就说：对了，你们那时候估计已经拆了。
　　 白芷说：北边是一栋艺术楼。
　　 川朴说：哦！太旧了，早该拆了，应该是建了新楼的。对了，你猜那夜我翻墙看到什么了？
　　 白芷摇头，猜不到，没法猜。
　　 川朴说：我看到了我们英语老师在床上，还有一个男的也在床上，估计是她男朋友了，窗帘只拉了一半，以为窗子对着院墙没有人的，房间里电视机还在开着，声音很大，也不看。
　　 然后呢？白芷克服羞涩大着胆子问。
　　 然后我就坐在院墙上，一直看，等于是又看了一场电影，直到电视机关掉，我才滑下院墙来。川朴笑答。
　　 白芷笑起来：你还真坏！我没想到你有这样坏！
　　 川朴说：其实看后我心里还是蛮失落的，因为我们英语老师平时很淑女的，我没想到淑女也那样，而且那时候，我们也都很喜欢她。总之，那夜我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刺激，有点哀伤。回到宿舍门口，也不进去，一个人看了会白白的月光。
　　 白芷听完，身子前倾着摊下腰来，胳膊肘支在并列的双膝上，十指交叉抱成拳，贴到鼻唇间，若有所思：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她悠然太息说。
　　 川朴已经从包里打出一根烟来，从身边茶几上小盘子里拿来一包印着宾馆名的火柴，哧——点着了。川朴仰天吸一口，噗出一团淡蓝色的雾，目光自烟雾之后软软看过来：不介意我抽烟吧？
　　 白芷笑：你已经抽了，还问别人！
　　 川朴回道：我可以再摁灭呀！我为我抽，我为你灭，就有人情在里面啦。
　　 白芷抬起腰身靠回到沙发上，笑道：抽吧，没事，我在办公室里早被“熏”练得刀枪不入了。
　　 川朴收敛了一下嬉笑的面孔，稍稍正经些说：抱歉，说故事说得忘记征求你意见了——我身上故事很多的，下次来，还说给你听，对了，把你手机号给我吧。
　　 白芷报了一串数字，川朴一一在手机上摁，很快，白芷的手机响，川朴说是他拨的，白芷也低头存下。在香烟的缭绕下，房间里的空气终于温软而暧昧起来。
　　
　　 四
　　 房间没换，川朴翌日早晨醒得早，拉开窗帘看外面的海景，一幅巨大的蓝绸子在抖，仿佛进了乌镇的染衣坊。打电话给司机元胡，说风不大，台风还没来，赶紧起来吃早餐吧，其实元胡已经起来了。早餐是自助餐，内容跟许多星级酒店一样：米粥，面条，牛奶，鸡蛋，包子，玉米，芋头，蛋炒饭，各类小咸菜，几样素小炒……餐厅里还比较冷清，套了枣红色布套的椅子上几乎没有坐人，只有几个戴着高高白帽子的厨师站在靠墙壁的那一方，安静地忙活着，是煎荷包蛋。时间还早，许多人还没起来，当然也许是住店吃早餐的人本来就少。元胡已经等在餐厅门口，接待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也站在那里和他一起看着落地玻璃窗外，碎碎说着话，显然他是来陪川朴共进早餐的。川朴顺着他们眼睛的朝向也看向玻璃窗外，那里，椰子树翻动它巨大的叶子在草坪中间，风掀动草坪旁边的大遮阳伞下的布幔，路上行人不多，不知道是没出来还是刚出来就被风刮走了。
　　 早餐上话不多，办公室主任只礼貌性地问问川朴睡得好不好，川朴答说很好，不知道是实话还是同样的礼貌性话语。大家都不究竟，低头认真吃起早餐来。饭后上车，挥手道别，行动简练。
　　 车子穿过城区蜘蛛网一样的纵横街道，上了高速，川朴仰起头靠在椅背上，准备补一觉，无意间一瞥，看见额前的镜子里呈现他地广人稀的一块头皮。头低了低，眼睛翻上看，天，什么时候这头顶谢得这样稀！白花花掌心大的一块头皮，上面掩映着几根稀疏的黑发，在周围一丛尚且茂盛的黑发反衬下，简直像一块秋后的山芋地。山芋被起掉了，黄土疙瘩被翻出来晒着太阳，白灿灿的，一丛青幽幽的山芋藤被勾堆周围一圈田埂上——这就是中年男人的头发？川朴抿了一下嘴唇，咂了一声，元胡眼睛瞟过来，川朴笑笑：秋风扫落叶，这头发掉得无情！说着，勾出几根右手指，把头心靠前那茂盛的一丛往后面捋，想要盖住那几成戈壁的一块地。需要戴帽子吗？当然不戴！是这样不甘！宁愿这样躲躲藏藏，也不想盖上一顶帽子，只有那些已经退居二线或者退回总后方的人才老老实实盖上一顶帽子。这样想着、不甘着，也渐渐停下了拨头发的手指。车窗外，是一路伴随高速路的高高低低的丘陵，烟灰色的丘陵，丘陵坡度低缓的地方会闪出一丛丛香蕉树，像是野生或被弃，疏密不均没有章法，一扇扇硕大的叶子层叠婆娑。然后会闪出狭窄平坦的一截田野，以及静默的几户人家。这些风景对于川朴自然已无新意，复习着看，眼睛倦怠，终于睡意上来。醒来看前方，已经进入比邻市区的一条高架桥上。再旁观，车玻璃窗外的绿花带上树枝横着飞，粗壮的树也弯了腰，城市也似乎在这风里陡然矮了大半截。川朴心里一沉：都来了，这么快！然后他们的车子撞上了桥边的栏杆，冲下去，跌进桥下的绿化带里。一辆路过的大货车看见，走了一截停下来，给他们拨打了120急救，然后赶着离去。
　　 元胡意识还算清醒，协助医院很快联系到丁香，忙活一下午，川朴终于被包扎好住进了病房，伤得不是太重，气囊打开了，就是还暂时昏迷。第一个晚上丁香陪夜，睡不着，她摸他的手，摸他的脸，心急如焚。然后她摸到了他的肚子上，衣服底下光光的，才想起他应该穿了兜肚的。是啊，那件兜肚她还特意在角落处佩了一块很小的玉片，麒麟，据说可以辟邪的。怎么这样巧！兜肚不在，他就倒霉了。兜肚去哪了呢？她好奇起来。她问过医生护士，也翻了川朴的包，兜肚是丢了。丢了就丢了吧，但愿他赶紧醒来。
　　 翌日早晨，川朴醒了，但还不能说话，彼此眼神交流后，他又闭了眼，继续浅浅地睡。丁香已经睡不着，心松下来，忽然想起他的兜肚不见了，一个人较起劲来。她想，镶了一块玉片的兜肚，川朴不会随意扔的。他每次出差回家，总能把出门带的东西一个不少地带回来，他就有这样的严谨。多数男人出门容易丢伞丢茶杯，但川朴不，就因为这，以至丁香还是愿意相信，即便有一天世风污浊如陈泥，而她的丈夫中药川朴，也许还能侥幸无染如青莲。但现在兜肚不在了！她想起《红楼梦》里宝玉把袭人给他的贴身的汗巾子送给了蒋玉涵，忍不住想，她缝的兜肚会不会也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川朴的知己，当然是红颜知己了。这样一想，后怕起来，看着病床上川朴，一下觉得他面目可恶得要命。她真想把川朴嗓子撬一撬，问他：她一针一线缝的兜肚哪里去了？他在下面跟哪个女人混去了？她坐在他床边，不再看他的脸，要么低头看自己脚尖边的地板，要么扭头看窗外的秃了头的香樟。输液瓶子没水了，也不起身，只嘴巴朝着门口喊一声：没了！连“水”字都省略掉，喊过，摸自己嘴巴，简直像在咒人没了。于是又补一句：十五床没水了！护士过来换过瓶子，拎着换下的空瓶子自她腿边过，疑惑着看她的脸。
　　 上午，局长来看望，顺便跟丁香说有记者要采访她，大约又可以树一个典型出来：市某局的年轻副局长在台风即将到来的天气里依然下基层，工作忘我，以至因公受伤昏迷。真是感人泪下，催人奋进。丁香摇摇头，说：免了免了，千万不要让他们进来。局长只当丁香难受川朴的伤情所以选择低调。丁香有自己考虑；一个兜肚还不知道哪里去了，还宣传什么呀！只求干净没事人活过来就已经大吉。这年头，修饰得再体面的外表都能被网友们挖出一个大疮来，出名就臭名。
　　 ……
　　 丁香换了护工替她，一个人在家里冷清清喂着小狗，小狗大约已经吃饱，吐出橡胶奶嘴脸往一边躲，胖呼呼身子在地毯上拱。
　　 那件兜肚哪里去了呢？丁香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又纠结起来。
　　 朋友马莲打电话过来，知道丁香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怕她过于伤心，赶过来了。马莲过来后，坐在沙发上看蜡像一样的丁香，才知道丁香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伤心，她像是有心思。马莲像是猜着了一些。作为感情屡被摧残的马莲，她当然也觉得在台风即将来临的沿海城市，出差的川朴当晚不赶着回家，竟然在下面住了一晚才回家，以至遭遇台风，确实疑点重重。
　　 聊了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丁香说，都一天半了，早上刚醒来，还不能说话，真怕他会变成哑巴。
　　 马莲到底是直肠子人，拍拍丁香手说：我现在呀，凡遇到事，先往最坏处想，想到尽头了，告诉自己，不过如此，怕什么？你呀，也先往最坏处想，他成了哑巴，哑巴就哑巴吧，你已经养了两条狗，狗不能和你交流你不也和它说话吗？你呀，就当是又养了一条狗。
　　 丁香眼睛看看马莲，笑不出来。
　　 马莲又说：不是我说你觉悟低，男人他妈的就是一条狗，不生病的时候就是一条会跑的狗。你想，对于你我这样的职业女性，吃是自己的，穿是自己的，不过是仰仗晚上有他们在屋子里，强盗不敢进来了，白日里野男人不好对你深打主意了，看门护院而已，是一条狗吧？
　　 丁香被马莲逗笑起来，说：这些话，怎么平时没听你说过，这么富有智慧的话得来真是嫌晚。
　　 马莲也笑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今天才说出来，可能今天气氛催生智慧吧，想想这来的一路上，树倒的倒，断的断，台风过后这城市的混乱，就觉得一切都那么不靠谱，无法信赖。男人也不靠谱，在你面前唯唯诺诺，离了你，野得你都不敢相信；就像我家的狗，天天在我脚边拱，睡懒觉，一下了楼进了小区广场，野吧，不然我们家小狗怎么一窝一窝地下。
　　 丁香又被逗得苦笑。她不知道马莲说的这狗是她老公还是自己模范丈夫的川朴。
　　 不知道我爸妈怎么知道了这事，还要坐火车过来看他们女婿呢！有什么好看的呢！愁死了，一个还躺在床上不能动，还有两个年龄大的过来要照应，我怎么招架过来！丁香靠在沙发上看着屋顶的大吊灯叹气。那吊灯已经黑掉了几只灯泡，独眼龙一样尴尬地亮着，一直等川朴去换，可川朴总是回家很晚，只好继续往后推。秋夜的风从楼丛之间挤身过来吹进了室内，已经有了凉意，丁香起来到房间去加了件薄披肩。问马莲要不要，马莲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