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远，似乎是走不动，就在小区里转，然后坐下来。狗在马尼拉草坪上啃啃嗅嗅，听到另一栋楼里的狗叫，抬起脖子呼应着也汪汪叫了几声，然后挣脱了丁香手里的绳子，奔过去寻那狗去了。丁香又想起马莲的话来：男人就是一只狗！丁香于是仔细观察起他的狗在小区草坪上的一切行动，得出结论：狗是主要靠嗅觉与听觉来与那些狗娘养的搭讪起关系来的。是的，尤其嗅觉，它们那么爱撒尿，一泡又一泡，留下隐秘的气味，方便自己也方便别的狗来寻找。丁香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小区的木制长椅上起了身，寻回那只狗，她牵着他回了家，狗在后面咕噜着牢骚满腹不情愿的样子。
　　 回家拿起那件兜肚，躲到卧室里看。她觉得，这一回，来历一定不会简单。如果真是如川朴说的，落在宾馆了，那么早就快递到了，不会拖到这一天。她把兜肚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洗衣粉残留的。显然被精心洗过，叠好，上面还有清晰的折痕。再一抖，抖出几针紧实的针脚来：带子松动的地方，已经被人用白色细线缝好。
　　 丁香已经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女人寄来的了。
　　 下楼溜达的时候，人还是空茫的，是思绪混乱的，现在统统化成了失魂落魄。仿佛一封来自敌营的挑战书，而自己毫无戒备，更不知道敌人身在何方。
　　 问川朴？不能！他不会跟自己说实话的！马莲说过：指望从男人口里得到一句真话，比上西天取经还难！丁香觉得，还得从马莲那里学习最先进的理论，自己不问，不说，然后，悄悄查。这样想过，赶紧跑到大门口边，拿起鞋柜上的包裹袋，上面的包裹填写单上留有寄包裹人的姓名和号码，是被快递公司撕走的那一张上印出来的蓝色字迹，有点模糊。
　　 晚上川朴回来，敲门，丁香没去开，依然坐着，眼睛落在电视上，手在搽脸，两个掌心合起来轻轻一研，然后按在双颊。搽的依然是宝宝霜，是跟着儿子幼时一起搽的，后来儿子大了早换了几十种护肤品，但她还守着儿子幼年使用的那个国产牌子的宝宝霜，到如今。在这一点上如果说爱国，可能过于拔高了，实则，是她对无数化工厂合成出来的打着无良广告的所谓护肤品，乃至对这轰隆开过来的后工业时代，都是怀着犹疑与怯惧，于是宁愿退守下来，抱朴守拙。她搽脸的整个过程，是农家小院一样的简单与朴素，不繁琐，不隆重。川朴已经自己掏钥匙，哗啦哗啦插进去，自己进来了。丁香觉得自己需要伪装好，于是道：回来了？
　　 回来了，敲门不开，当你不在家呢。川朴说。
　　 没听见。丁香提起嗓子故作理直气壮来回答。
　　 哦。川朴应道。脱了外衣，电视边站了一会，然后进卫生间洗澡去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中，丁香起来蹑脚进房里，查看自己把那个寄来的包裹藏得可隐秘，手按按，到底不放心，从衣橱一角抽出来，弯腰塞到橱后面的缝隙里。舒了一口气，出来后路过川朴脱下来的外衣，掏出他的手机翻，最近的通话记录里没有与包裹单上尾数相同的号码，于是，将手机又放回川朴的外衣口袋里。
　　 川朴洗好后，只套了件内裤就跑出来，钟点工不在，所以随便得很。丁香进去把睡衣抱出来，扔给他：赶紧焐好着吧，别冷着了！说到“焐”字，心上不免又被针刺了一般尖锐疼了一下。
　　 川朴穿好衣服后，自己去倒水喝，回来捧了杯子靠在沙发上，不经意地问道：什么包裹呀？我在开会的时候就接到电话说叫我去领，，以前都是送到我办公室的。
　　 丁香说：送到你办公室的是邮政快递，这个是一家私人的快递，一般都是送到客户手里，现在很流行的了，对了，里面是几本企业内刊，自吹自擂的，我都没带上来，径直丢在废品收购点了。说过，丁香奇怪自己能扯这么饶舌的慌。果然，生于忧患，在她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那里几十年没学会撒谎，这回，逆境中增长才干。她自己不免感叹。
　　 川朴也不再问，从丁香的大腿上拣起电视遥控器，找凤凰台，听结巴先生深度分析新闻时政。
　　
　　 七
　　 查这件兜肚包裹的源头并不太难，，包裹单上的手机号码被丁香精心保存着，虽然稍显模糊，但循着那模糊的印记还是能搜出一串阿拉伯数字的真身来。丁香拧亮台灯和床头灯，动用了一把学校门口杂货铺淘来的放大镜，侧出那一串密码样的数字，记在自己手机里，床头台历底下也另记了一次，作备用。只是那包裹单下寄件人地点也写得笼统，只注明是南台县，她当然知道是那个县，川朴就是去下面的这个县回来没了兜肚的。现在的这些私人快递，快倒是快，就是在要求客户填写包裹单时不严格，不如国营的邮政快递那样稳妥。邮政快递上还要求填上寄件人的身份证号码，只要上网一查身份证号，什么人，什么地方，性别年龄马上出来。丁香自言自语道。现在，她只能凭着这唯一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如果对方不接，她只怕会技穷。
　　 丁香决定让自己冷一冷，等手头工作忙过，等放了假，她要用全副精力来投入这场战斗。可是忍不住，还是催命一样地摁下了那一串号码，用的是家里的座机。她想，也许对方已经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这样拨过去，对方也许以为会是川朴拨的，迫不及待地接了，终于被她钓到。因为她知道，对方一定是个女人！可是，电话里竟显示，对方已停机！太让人意外了。
　　 只好罢手，丁香一个人坐在电话边，两手托腮苦思，仿佛要抄起双手来在头脑里翻找答案，手指甲在脸颊边掐出红印子也不自知。这个女人为什么在一个月后还要寄来呢？示威？要挟？为钱？为情？意思是：川朴，我连你的内衣都寄来了，你赶快离婚吧！或者，就要在过年前往她银行卡上满满打一笔！这些念头在丁香头脑里满天星斗一样诡秘地闪。
　　 想想真是恨！路过穿衣镜前，无意中扭头，丁香撞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下巴底下垂下一坨松软的皮来。当年减肥留下的，没收回去，当然不及浓绿葡萄架下的紫葡萄垂下来好看。手拧拧，牵出好远，恨不得杀鸡一样地一刀割掉。但是，不是杀鸡，心里越发委屈恼恨起来，想到女人一世，其实是越活越穷。青春不再，容颜不再，于是便幸福不再，金钱也不再。人生其实不是一成不变的，不是像她拿拖把拖地，每次都是自客厅阳台始，到卫生间马桶边终，多少年不变的路线，人生是充满变数的，虽然她多么不喜欢变数。也许对于女人，人生便是这样无情的减法罢，不断减下去，最后只剩下恨，剩下不甘。借着恨与不甘，女人还是要来捍卫，凶巴巴提枪握戟去收复失守河山。丁香心里叹。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尖锐锋利得像一把刀子，只等去寻找那一个污浊罪恶的胸膛，插进去。
　　 那个号码后来丁香又断断续续拨了好几次，甚至不甘心，还发过几次短信过去，但那头都是停机状态，有去无回。丁香心里渐渐安顿下来，她宁愿相信，这个号码的主人将随号码一道，消失在她的生活里。放一马吧，也放过自己，就此一笔勾销，不再穷追不舍，短信停掉。丁香跟自己说。寒假已经到来，街上节日气氛煮粥一样，已经熬至八九成醇厚。丁香上街置办年货，川朴还在上班。每年的年货都是自己打，从来指望不上他，马莲说男人像一条狗，其实从开门七事的日常看来，还是蛮像眼睛上面的两丛眉毛，没有多少实际作用，还得要分出时间来打理它。管他，还要连带着管他家的老，管他家的小。公婆的过年衣物，按照老习惯，腊八回婆家吃粥时已经早打理好带过去，现在是解决自己小家的后勤事务。丁香边逛边恨，已经将川朴的衣服衬衫买下来，然后是儿子的，儿子的只敢买里面的，外面的捏过几件终于放下来，忽然想起要给钱给儿子自己买，他大了，已经不再信任她的选择。计划内的衣物买好后，又折进超市去抱了一堆计划内吃食出来，牛奶心有余悸依然不敢要，多称几斤黄豆回家自己榨豆浆。
　　 一个人提一堆年货蹒跚在人行道，路过一家精品内衣店，竟然撞见马莲。马莲拉着一张菱形的脸在挑内衣，下巴被垫过，侧看更显长，真是怨妇相。马莲透过玻璃门也看见了丁香，招呼丁香进来陪她一道看。丁香将手中衣食放在店角落，两个人边翻边聊。
　　 一套内衣，竟然六百多，几寸破网外加两块定了型的海绵，马莲拿下，付帐时，是恶狠狠的表情。丁香看了忍不住想笑：真舍得！这么贵！马莲翻过来一个小白眼，出了门，低声道：舍得？干嘛不穿？钱留着让别人来给我花？再说，女人的品位在那里？在几件昂贵的外套首饰和一辆不错的轿车上？注意啦，是内衣！舍得在贴身内衣上花钱的才叫精品女人，虽然是给自己看。一句话说得丁香心里自卑惶恐起来，想起自己几十年如一日都是藕红色的胸罩，或者藕黄色，接近皮肤色。起初是夏天选择这样的藕色，怕外面衣服太透，里面的色彩过艳会透出来，上课让学生看见不好。后来竟成习惯，秋冬选内衣，也只在藕色周围打转，其它颜色与款式，对于她，仿佛觉得那是为另外一个星球人准备的。这样的藕色，新的叠加旧的，一穿竟然半辈子快过去。想起有一日，川朴说她教条，逛家乐福超市第一回从东边电梯上，以后就永远从东边上，哪怕路过西边电梯也要折到东边来。在她那里，真理永远只有一个，月亮永远只是金黄色的，至于银白的、橘红的，都不算。看着马莲提着那玫瑰红的盛着内衣的提包，一时眼热，丁香竟觉得自己是这样锈蚀斑斑的一把铁锁，自锁后就没有打开过。中年过后，自省起来，真是越过越惶惶不安。这样想着，转眼，两个人溜达到茶楼，进去一站，乌烟瘴气，竟到处是人。莫非到年底，除了盛产大量年糕饺子外，还会盛产出一堆闲人与怨妇来？马莲笑着说，带着自嘲的戏谑，俨然把自己和丁香也拉进怨妇行列。两个人勉强找个位子坐下来，对面说话，还得提着嗓子喊一喊，里面太吵。茶上来了，丁香要的，依然是养颜的玫瑰红枣茶，对新口味没有兴趣，果然是老女人了，只会因循守旧。若川朴在，估计要愤然：你只认得东边的是电梯！只晓得玫瑰养颜！马莲伸出手来斟茶，露出手腕处一块乌青来，丁香看见，目光在上面停一下，很快跳开去。马莲抬眼扫一趟，知道丁香已经看见，索性慷慨道：干了一架，昨天在车子上，我砸了他手机，他奶奶的，他骂我是泼妇，扯他妈的淡，老娘我忍辱偷生半辈子了还泼妇！不过也想通了，这一回怨妇改当泼妇，前面几十年没当泼妇也没领到诺贝尔和平奖。丁香忍不住又笑：这么在内衣上舍得，还泼妇？继续怨妇吧你！马莲喝口茶，放下杯子来轻轻揉那一块乌青，低头喃喃道：我说这女人吧，怨妇当久了，就觉得自己成了长江中下游那边梅雨季节里的木制老家具，上了霉，潮漉漉昏暗暗一股滞重朽腐气，偶尔干一场，实在过瘾，觉得肚子里盘根错节的肠子都被理理直了，灌满豪气。说得丁香笑喷了茶，觉得自己也浑身干爽一大截。
　　 家里的卫生在腊月二十单位放假后已经彻底清了一次，钟点工回老家过年要到正月半后才来，儿子寒假后去了奶奶家玩，那边有几个要好同学离得近，还没有回来。这样，偌大一所房子，又只剩下丁香自己。中国人有年底结帐的旧俗，丁香翻出手机上存的号码，摩挲着，想着要不要再对着那已经停机的号码轰一次，鞭尸一样地再发上几条莫名试探的短信？可是手机竟然在掌心上叫起来，显示的竟然就是那个让她寝食难安的手机号码。丁香忽然激动得以至慌乱，竟然不敢接，其实也不是不敢，她还没准备好能找到这个已经停机的主人，她以为这个手机号码将被神秘主人永远放逐，不再招回。手机铃声叫了一遍后，停下了。屋子在这铃声里也似乎骤然变得更静，大小两只狗，头动了动，身子很快蜷得更紧了，电子大钟的钟摆也似乎被吓着了，悄悄贴着墙壁无声地摆。防空警报会不会再拉响一次？丁香这样想着，竟真的又响了，那个几乎已经熟悉的号码再次在手机显示屏上蹦。丁香接了，她依然没有准备好，嗓子发干，声音像微风里的烛火，有点怯怯地抖。
　　 喂——
　　 喂！请问你是谁？我今天刚通了我手机，上面有你多次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短信！
　　 我叫丁香，请问你是谁？
　　 笑话！打我手机还不知道我是谁？别是骗电话费的吧？我姓白！
　　 哦，我是滨海市的，几个月前，我收到一份快递，当然我是代替我丈夫签收的，是你寄来的吧？
　　 丁香问过，发现自己早已镇定下来，显然已经进入状态，占据主动，上台慌，台上进入状态后就已忘了慌。对方停顿了有十秒钟的时间，没有说话，耳边漫长的空白无声让丁香感到害怕。显然对方也始料未及，这样刚露头就遇到迎面的一击，实在措手不及。
　　 是我寄的！
　　 对方终于回答，声音轻轻的，又有一种掷地有声的铿然，说完后挂掉。丁香再拨过去，她当然要拨，她还要问一问，为什么我老公的衣服是你寄的，难道……但是对方已经关掉手机。关掉不可怕，她总有打开的一刻。丁香决定把心里的疑问通过短信一一发过去。到底是做老师的，在短暂的暴怒之后，很快习惯性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又似乎站到了课堂里，在高高的讲台上，面孔冷峻，面对台下缩到课桌底下的一个个脑袋，琢磨着自己后面的措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