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军旅情
第一章
这是装甲兵某部的一个兵站,与部队营房只有一墙之隔,部队进出兵站是通过那堵隔墙,也是部队营房的围墙上的两个大门完成的。门口有两米多宽,平时是用两扇褪了色的黑漆大木门关着的。门很破,像个快要散架的凉粉架子。靠隔墙方向的货场上,停着几辆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坦克。一看就知道是准备装运军列的。在铁路轨道的一方,有几排铁轨静静地躺在地上,向火车站的方向延伸开去。靠隔墙一方的铁道旁,修有一个二十米长两米宽的水泥站台。长长的闷罐军列,像一大溜黑兮兮的铁皮房子架在空中,又像一个黑色的秃尾巴怪兽静静地卧在铁轨上。除了不远处火车站不时传来的火车鸣叫声,兵站上是一片寂静。
突然,兵站通向营房的大黑门晃晃悠悠地打开了。随着门扇的开启,嘈嘈嚷嚷的人群像江河的流水一样涌向兵站。
男人们都穿着棉军装、戴着棉军帽。女人们的穿着比男人们的穿着稍微花哨一些。也多是些不同颜色的大方格或小方格、或是小花或是大花、或是对襟或是大襟等款式的各色棉袄。还有的头围白纱巾或天蓝色、或橄榄色或各种花色的棉头巾。
除了一两个抱在身上的小孩外,除了几个陪同部队首长来送行的军人外,所有的人都是肩背手提一两件行装。不论行李包裹大小,手上总是提着一件东西。脚步匆匆,争先恐后地朝着自己的闷罐军列走去。
刚刚爬上军列的男人和女人还在气喘吁吁。有的已经坐在背包上,有的坐在包袱行李上,有的倚在车厢壁上,有的还在整理着行李包裹。有时还有几声婴儿的啼哭声,有的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同志们,静一静。部队沈洪义参谋长来给大家送行,我们鼓掌欢迎,欢迎!”
讲话的是军垦部队来接人的张威。据说是军垦部队司令部的作战部长。
“同志们,军区装甲兵首长亲自打来电话说,一定要我们代表他们向同志们表示衷心地感谢!师长政委都在军区开党委扩大会议,不能亲自来给同志们送行。我代表师首长来给同志们送行。这个军列上的八十名退伍士兵,平均军龄在五年以上。这就充分说明你们是部队的精华,是部队的骨干力量,你们为部队国防建设做出了很大贡献。
我们也不想让大家离开部队,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服兵役总是要换班的,我想同志们也都清楚。希望同志们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再立新功!祝同志们一路顺风,安全地到达目的地!”
沈洪义讲完话,便和军列上的每一个人握手话别。但在军列车厢里的一个光线比较昏暗的角落里,有一个歪戴着帽子、低着头静静地坐在背包上、一声不吭的人。沈洪义走过去,弯下腰看了看,然后直起腰来,笑了笑说:“战虎,怎么是你,你转业啦?”
战虎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敬了一个军礼说:“报告首长,我是转业兵战虎!”
战虎是个当了八年兵的老坦克手。一九五八年十六岁时参军,在坦克乘员教导团车长连学习一年毕业后,留校任学兵连班长三年。一九六二年调某坦克师五团三营八连二车当车长。
沈洪义当年是坦克五团团长。五团是军区的战备值班团,不管是军事训练,还是政治教育,还是战备工作,还是作风建设,都有别于其他部队。部队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特别是每一次的全团紧急集合,既轰轰烈烈又有条不紊。就像预先有了准备一样整齐划一。
就是在业余的时间里,你也可以看到沈团长手里提溜着一个茶杯,在营房的每一个角落里转悠。还时不时地与碰上的战士或干部说上几句什么。但脸上的表情也时不时地变化着。这变化反映了他对看到的问题的满意程度。
这是战虎初到五团时对沈洪义的印象。
战虎从五团战士的脸上看到了一个部队的精神面貌。他感到五团的战士有王牌军的牛气和霸气。他曾为有这样的团长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沈洪义刚刚从师部领回全师年度军事训练成绩第一的奖旗。见二营四连正在坦克预习场上进行军事训练,就信步走了过去。
预习场上随着一声“立正!”声,接下来的是“报告团长,二营四连正在进行车内通话器校准训练,请指示!指导员刘恩长!”
“继续训练!”沈洪义脸一沉说。
刘恩长答了一声“是”,敬完礼又跑步到正在准备训练的队列前。立正,转身,面向队列。然后用宏亮的声音喊道:“科目,车内通话器校准训练,现在开始……”
沈洪义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命令说:“再重复下科目!”
刘恩长还以为是团长嫌他声音不够洪亮,便扯着嗓门高声说:“科目,车内通话器校准训练,现在开始……”
沈洪义仍然不动声色地命令说:“再重复下科目!”
“科目,车内通话器校准训练,现在……”刘恩长迟疑了一下,他可以肯定的是科目下的一定有问题。沈洪义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叱咤风云的团长。一定是嫌他的声音还不够洪亮,这次的重下科目几乎是竭斯底里的喊叫。
下达完了科目,他就转过身来,忐忑不安地看着沈洪义那张胀得通红的脸,他自己的脸也不由得一下子红得像块红布一样红。
沈洪义走到队列前,激动地高声问:“车长同志们,今天的训练科目是什么?”
车长们齐声回答说:“无线电台校准训练。”
沈洪义把脸转向刘恩长问:“你怎么还知道车内有个通话器?”
刘恩长说:“报告团长,我刚调来连队时,听到坦克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又看到车上的每一个乘员都带着沉甸甸的坦克帽,把耳朵捂得严严的,我便问连长,车里的几个人是怎么互相听到说话声的。连长说车内乘员互相说话是用车内通话器。所以我知道车内有通话器。”
刘恩长像是在努力证明车内有车内通话器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沈洪义像是很认真地说:“你就没问问坦克车内是怎样和外面的指挥员联系的?”
刘恩长说:“报告团长,没问。”
“你调来多久了?原来在什么部队?”
“报告团长,我调来刚刚三个月。原来在步兵营三连当指导员。”
“已经来了三个月的时间,连你的手中武器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你怎么打仗,靠什么打仗?你靠什么接受指挥员下达的命令?你又靠什么把你下达的命令传达给各个车长去执行?靠的就是那部无线电台。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它就是坦克兵的眼睛和耳朵。它像大炮机关枪一样,也是作战的武器。你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手中武器是一部无线电台。你有什么资格当这个坦克连的指导员?”
沈洪义看了看满脸大汗的刘恩长,又说:“车内通话器是不需要校准的,需要进行校准和通话训练的是那部无线电台。
电台校准很关键,校准了声音就清楚,校不准就听不清楚。听不清楚就不能准确地接收和下达命令,一点都听不清楚,指挥系统就会瘫痪。所以无线电台校的准不准,它关系到战场上指挥系统是否能够保证畅通的关键环节。
当主台也就是指挥台发出信号时,所有的属台也就是下级台都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根据主台发出的信号校准自己的电台。”
沈洪义停了停又说:“校准无线电台要快慢结合,在规定的统一频道上要快速转动几下旋钮,以根据电台发出的嗤嗤声确定准确信号的范围。慢转旋钮,是为了准确锁定最佳信号位置,即不再有嗤嗤声。别的什么杂音也没有,然后扭紧止动螺钉固定下来,才算完成了校准工作。”
他看了看刘恩长,又看了看专心致志听他讲话的车长们,继续说:“不要小看了那个止动螺钉,更不要小看了固定这个环节。否则,你的无线电台校准的再好也会前功尽弃,等于没有校准。有的同志会说,你团长咋会这么多,难道你练过?练过,真的练过。还不是一般地练过,吃过大亏,记得最清楚。
那是我在装甲兵学院学习的时候,有一次演习,在校准电台时我校的声音很清楚。我高兴地扭动止动螺丝进行了固定。哪里知道那止动螺丝没有拧紧,演习刚展开队形,耳机里就嗤嗤啦啦地响起来,什么信号和声音也听不到了,把我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但毫无办法。想在运动中重新校准电台,谈何容易。我试着进行了几次校准都失败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因为车子颠覆得太厉害。我无奈地失去了与指挥台的联系,我只能用潜望镜观察左右车辆的行动,来判断自己的车该如何动作。结果是洋相百出,我的演习成绩被判为不及格。
为了掌握校准电台的技术和技巧,我硬是利用业余时间练习了一个月。从此攻下了无线电台的校准关。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丁丁差错。我的经验是,开始止动螺丝不要松的太多,以不影响调谐旋钮的转动为准。这样稍微拧一下止动螺丝就可以固定牢靠。如果松的太多,止动螺丝就要拧一两圈才能起到固定作用。这样就容易把已经校准好的位置再弄跑掉。再就是拧止动螺丝固定的瞬间,一定要屏住呼吸。身体的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把已校准好的位置弄掉。再就是不要将止动螺丝拧得太紧,拧得太紧也容易把已校准好的位置弄跑掉。这样才能保证无线电台的畅通和信号清晰。”
沈洪义像个资深的教授,再给一个差课生补习功课。他接着又说:“我们五团是全军的战备值班团,随时都可能拉出去投入战斗,我们每个指战员对于自己的手中武器应该掌握的技术,一定要做到精而又精。然而,今天暴露出来的问题则恰恰相反。说明我们各级指挥员在这方面的训练还很不够。
平时各级指挥车都配有车长,这是平时训练和管理的需要。但他不能代替战争条件下各级指挥员的职能。他也代替不了。打起仗来,各级指挥员都是要上车指挥的。
上了车既是师长又是车长、既是团长又是车长、既是营长又是车长、既是连长又是车长。说他是首长,是指他的指挥权力。说他是车长,那是因为他要自己亲手操作坦克车内的无线电台来实施他的指挥权力。如果连电台都不会使用,你的指挥权力如何得以实现?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对全团的各级指挥员的军事训练提出要求,核心是定期对无线电台的操作使用进行考核!”
沈洪义说着,把刚刚领回来的奖旗在车长们面前抖了抖说:“我们的训练成绩是全师第一吗?出现如此低级的错误,还当第一不觉得可笑吗?不,不是什么可笑,是耻辱!”说完收起奖旗就朝师部走去。
师长王世军见刚刚离开的沈洪义又回来了,还满脸的不高兴,便问道:“怎么刚走又回来了,还有事?”
沈洪义把手里的奖旗往师长办公桌上一放,便把刘恩长校准车内通话器的事说了一遍。师长王世军听了火冒三丈,把帽子一甩,说:“真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龟儿子!”然后往椅子上一坐说,“你的意见呢?”
沈洪义激动地说:“师长,以后可不能再从步兵营往我们坦克五团调干部了。五团是全军的战备值班团,随时都可能拉出去执行战斗任务。这些新调来的干部,没有一点坦克方面的技术知识。又没受过相关专业的任何训练,他们怎么能够胜任所担负的工作呢?这是第一。第二,身体也不适应在坦克上工作。去年师里给我们调去一个从步兵营出来的指导员,正好军区来检查战备值班团工作,抽查到那个步兵指导员所在的坦克五连。无线电台虽然勉强鼓捣通了,可车子刚刚开出营房不到一公里,他就吐得一塌糊涂,瘫成了一滩泥,出溜到他自己的座位底下去了。难受的连头都抬不起来,对于耳机里传来的任何呼叫声,他都没有能力去执行。多亏炮长灵活,及时顶上了他的工作,才保证了通讯网络的畅通。多亏那只是一次行军拉练,如果是实弹射击呢?如果是一次真正的战斗呢?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停了停他又说:“总参规定坦克兵要甲等身体是有根据的。不能只是战士乘员要求甲等身体,干部乘员就不要求甲等身体。坦克车内的环境是无情的,它不管你是干部乘员还是战士乘员。不是甲等身体就承受不了坦克内的特殊环境。车子还没有开到战场上,还没有见到敌人,你的身体早被你自己乘坐的坦克打垮了,你还怎么去战斗打敌人?”
第二章
沈洪义越说越激动,一下说了这么多。师长王世军好像第一次听说这些道理,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沈洪义。停了好一会子,才生气地说:“还是把他调回步兵营算了!”
沈洪义说:“既然都已经调来仨月了,就让他补补课吧。如果身体不适应那另说。要补课,恐怕还不止他一个人。这个事件本身是坏事,但它却提醒我们工作中的一个大漏洞。那就是对有车辆编制的各级指挥员的军事训练重视不够。不,不是不够,是根本就不重视。
平时军事训练,都是有指挥车车长在进行。如无线电台的操作使用和通话演练。如实弹射击,如行军拉练。这些科目的训练,有一些指挥员是从来就没有参加过的,甚至根本没有上过坦克车,特别是政工干部。一旦打起仗来,现在的那些指挥车的车长是不可能代替各级指挥员去指挥战斗的。各级指挥员还是要坐到自己的那个位置上去的。
自己的指挥位置就是坦克上的车长位置,打起仗来团长政委、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谁敢不坐到车长那个位置上去?都得老老实实地坐到车长那个位置上去。因为那里才是他们的岗位。如果我们针对这些指挥员作出了具体的军事训练安排,并定期地进行考核,也就不会出现校准车内通话器的笑话。我作为团长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